1066年9月28日,「魔鬼」羅伯特的私生子威廉,即諾曼底公爵(在他完勝黑斯廷斯戰役之後,似乎稱他「征服者威廉」更為安全,至少當著他的面是這樣)在蘇塞克斯 [1] 南岸的佩文西附近登陸。在那一年的聖誕節,這個150年前在法國安定下來的古老挪威家族的子嗣被加冕為英國國王。
許多年後,一群虔誠的諾曼女人開始編織一條將作為巴約聖母大教堂展示品之一的巨型掛毯。掛毯由8種顏色各異的精紡毛線和上百米的亞麻線織成,描繪了北歐中世紀最重要的海軍遠征中的各種場景。這些虔誠的女士中沒有一個人曾親眼目睹這些畫面,可是,她們卻像曾經見過「皇家方舟」號或「勝利輪」,而現在正在描寫和闡述自己的歷史的小孩子一樣,認真地描畫著。然而就這一時期的造船史,我們手上的繪畫記錄中,似乎貝葉掛毯是唯一可靠的了,從它上面的圖案我們瞭解到非常重要的一點,那就是:11世紀的船舶相對於八九世紀幾乎沒有任何進步。
在許多方面,它們看起來甚至沒有以前的船經得起風浪,儘管我們必須知道,這些船很可能都只是為運送大批軍隊、馬匹和補給品穿過英吉利海峽而匆匆製造成的。在1917年至1918年期間,為應對德國「無限制潛艇戰」 [2] ,美國也曾大批量建造木質小船。這些木船若能夠穿過大西洋安全抵達彼岸,並且沒有滲水或者把螺旋槳弄丟,就已經是萬幸了。與真正的商船或戰船相比,11世紀的船隻,同美國這些木船一樣,都是粗製濫造的。
征服者威廉的船
至於其他的船,我們只有一些零散的關於中世紀早期北歐船舶的第一手資料,大都是一些沿海城市的官方印章。但是,如果我們把真獅子的畫像同古時或現代的盾形徽章上的獅子形象相比較,就會發現,恐怕那些小船的外觀也是這樣,同樣被那些刻制印章的人大大地改善了。所以,僅憑它們來判斷當時經常出入荷恩、阿姆斯特丹、溫切爾西和拉羅謝爾海港的漁船和商船的構造,我們需要非常謹慎。
但是,逐漸地,這些北歐船舶一定也在適航性方面有那麼一點進步,因為在第三次十字軍東征(因由獅心王理查德 [3] 領導而著名)期間,許多英國騎士是一路航海而非騎馬來到威尼斯或熱那亞的。這也是為什麼到了1189年,來自北海和英吉利海峽的船舶會大量地出現在地中海海域。
那些年,或者說12世紀的最後10年,是造船技術發展非常重要的決定性時期。南歐與北歐的船型終於相遇,設計師也得以相互學習,彼此借鑒。就這樣,一種新型船舶逐漸發展起來。然而,在文明中心從地中海轉移到大西洋後不久,北歐人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也取得了最高的成就。
中世紀船舶
當然,北歐船舶依靠風力航行,而不是人力。正如現在的風帆遊艇在出入港口時會啟動輔助發動機一樣,北歐船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動用人力。所以,這裡暫且不談地中海槳帆船,我們只比較一下托馬斯·阿奎那 [4] 和但丁那個年代的南北歐的帆船。
首先,北歐船仍舊是瓦疊式外殼,而南歐船(除非規模很小)是以平鋪法製造的。其次,南歐船與我們今天的鐵殼船建造方法相似,先是造好船體肋骨,然後再將木殼板固定在上面。但是在北歐,是先造好外部的船殼,然後依次建造船肋骨和起支撐作用的橫樑——這種造船法具有一定的實用性,18世紀初荷蘭海軍輪機官還在採用這種方法。北歐人只用船右舷的一個船舵就可以控制航向,而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需要用到船舷兩邊的兩個方向舵。
兩種船都使用方形船帆,但是北歐人懂得如何收帆。也就是說,他們可以將船帆收攏到頂端或者中部來改變帆的大小,減少受風力影響的帆布面積。地中海人就不懂得收帆的技術,所以要麼使用全部的帆布,要麼就完全不用。
我使用「帆布」這個詞是為了方便。但是,那個時候原始的手工織布機還不能用大麻纖維或印度大麻織出大面積的布料。在英國艦隊第一次穿越直布羅陀海峽時,船艦上還在使用織合的獸皮作為船帆。北歐船只有一個桅桿,而地中海船常常使用的是斜撐帆桿。這似乎起源於腓尼基人或早期希臘人,他們在靠近船首的前桅上佈置一小片帆,以便增加船隻的可控性和穩定性。慢慢地,這個低矮的前桅開始逐漸向船頭傾斜(從許多現代畫作中我們得知),最後形成了我們所熟知的船首斜桅。
方形帆和三角帆
至於那時候船帆的材料,我必須再次承認我對此幾乎一無所知。我們知道的是,南歐人最終放棄了中世紀早期和羅馬時代使用的方形船帆,而改用三角帆。我曾在日內瓦湖畔見過它的蹤影,也曾目睹三角帆船航行於桑給巴爾 [5] 與錫蘭之間。同樣,非洲東岸的阿拉伯人至今仍在使用三角帆。當世界其他各個地方都偏愛方形帆,只有這些區域保留了三角帆的使用。然而,這其中的確切原因不得而知。「三角帆」(lateen)的構詞表明,它是地中海所特有的,直到現在也一直如此。
三角帆、斜桁四角帆、斜桁帆和斜槓帆
中世紀早期的「水上城堡」——13世紀帆船
但是,南北歐洲大陸的船舶在有一點上仍然保持一致。南歐人和北歐人都還沒有意識到海上作戰同陸地作戰有本質上的不同,所以南北歐的船都仍舊像是漂浮在水上的小城堡。如果戰鬥打響,船上就佈置好弓箭手,安全地隱蔽於厚重的城堡形堡壘中,向敵人發射弓箭。直到最後,若甲板上還有人並試圖登船,再正面交手,一決雌雄。
那些從11世紀開始,一直延續到13世紀末的十字軍東征時代,由西向東遷移的大量居民所乘的船,最初並不是為了作戰建造的。阿拉伯人征服了北非和巴勒斯坦,又通過不斷進攻君士坦丁堡威脅著歐洲。但和阿拉伯海和印度洋的教友們一樣,阿拉伯人並不是一個善於航海的民族。
很多個世紀以來,阿拉伯人從來沒有試圖與十字軍在水上交戰,或阻止他們登陸。當時的十字軍多數是些最不虔誠的僱傭兵和暴徒,他們向東行進並不是追求永恆的救贖,而是為了劫掠財物。除了在極少的情況下十字軍會向近東 [6] 的其他基督教民族開戰,他們幾乎沒有在公海上作過戰。所以這些船就幾乎全部被用作一個更緊迫也更實際的用途,那就是把成千上萬的人由西歐載向西亞。就是在這個時期,熱那亞和威尼斯的商人積累了大量財富,並在接下來的400年裡,在世界政治舞台上佔據了主導地位。直到他們失去了作為東方商品集散地的重要角色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政治影響力依然持續著。
單單一張由船籍港 [7] 到巴勒斯坦海岸的船票就價格不菲,這也不足為奇了。換作是今天的貨幣價值,一個可憐的朝聖者若想從亞得裡亞海短途航行至雅法港口 [8] 或尼羅河口,他所要支付的費用相當於如今在「瑪麗皇后」號或「法蘭西」號頭等艙的奢華和舒適中穿越整個海洋的價格。作為支付了大把黃金的回報,旅客可以在甲板表面堅硬的木殼板上(除非他自己帶了床墊)盡量使自己「舒適」。如果他不那麼注重新鮮空氣,還可以鑽進貨艙的一個陰暗角落。那裡零零散散地放置著各種大包、箱子、小桶和籃子,海面稍有波動,它們就會滑動,或從一頭滾到另一頭。同時,大蒜、奶酪和發酸葡萄酒的氣味夾雜在一起,讓人想起意大利沿岸的小型班輪。
另外,這些貨物有時會包括牲畜,可能是兩三匹馬,它們曾經載過中世紀披盔戴甲的騎士參加戰鬥,而現在則被用來做拉酒車這樣乏味的工作。使這些可憐的朝聖者旅途更加「愉快」的是,船上有各種各樣喜歡聚集在灰塵瀰漫、陰暗潮濕角落裡的昆蟲和一整支老鼠大軍。整艘船上沒有任何衛生設施,這就讓旅客們在船上更加「舒適」了。對於那些擠成一團的海員來說,沒有肥皂和清水並沒有像他們今天的子孫認為的那樣難以忍受。在中世紀,整潔是富人的專權,而即使是這些人,也並沒有對整潔保逐漸地,各種流言蜚語傳遍了整個歐洲,都是在講朝聖者將生命托付給船長,但最後被他們搶劫、謀殺或者賣作奴隸。熱那亞和威尼斯的地方治安官因此不得不介入此事。在業界各國代表的施壓下,他們就此制定了一套法規,規定船長必須為朝聖者「提供」一定的空間,「保證」他們有一定的食物和酒(最常見的是馬姆齊甜酒 [9] )以及其他的一些特權。當然了,獲取這些特權的相應代價就是需要支付更加高額的票價。
持始終如一的熱情。國王和王后意識到,如果他們要在海上航行很長一段距離,他們必須捨棄平時用慣了的奢侈品,包括洗漱用品在內的其他一些東西,而他們卑微的臣民們就更沒有資格去挑剔什麼了。
船上更不必說有什麼醫務室了。如果有人生病或者受傷,那他可以向守護神祈禱意志能夠戰勝物質。或者,他會死去,然後屍體被扔進大海,就像納爾遜時代一些受傷的水兵,其傷勢嚴重到連醫生都放棄醫治,最後難逃被拋棄的命運。
但是一個人1.68米、兩個人1.82米的空間(他們需要一個人的頭挨著另一個人的腳才睡得下)根本算不上奢華之旅。它聽上去不像是一艘上上下下載滿朝聖者的客輪,倒是讓人聯想到17世紀和18世紀的奴隸販運船。
船上供應的飲食也不怎麼誘人。當然了,在中世紀,由於無止境的齋戒日,想要為船上乘客提供豐富多樣的食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冰箱和罐裝食品是在70年前才發明的。那時候一種比較有名的加工方法是乾燥處理,豆乾、豌豆乾、李子干都是這樣做出來的。醃製法是另一種同樣著名的處理方式,醃製的熏鹹肉、醃鯡魚和醃牛肉今天依然受人歡迎。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保存食物的方法了。
幸運的是,旅程相對來說比較短——船多次在愛琴海海域的諸多小島停泊,那時會有當地人販售新鮮的山羊肉和魚乾,但價格也高得離譜。
如果說起條件艱苦,通往聖地的旅程不能和後來幾個世紀的發現之旅相提並論。那時,船員實在挨不住飢餓,只能吃桅桿和桁端上包裹的獸皮(獸皮是為了防止帆繩的磨損)。他們經常要靠原本一天的飲水量支撐數月,這些水刺鼻難聞,但即便是這樣,一個星期才能攢上幾千克。
一段時間過後,整個運送朝聖者的生意穩定並發展起來。法國國王聖路易領導了第七次十字軍東征,這無疑是準備最足卻最失敗的一次遠征。在此期間,同現在的航線客機一樣,客輪上的艙位被分成了三個等級。
艉樓(「艉」指船的尾部)甲板上的幾個一等艙是留給貴族和紳士們的;二等艙旅客住在船的中部;而三等艙旅客則被塞到甲板下隨便一個一兩米寬的地方。記得舊時的統艙 [10] 的人,就會知道聖路易國王的船看上去是什麼樣的了。同時,肯定也能夠想像出它聞起來怎麼樣。
1291年,基督教徒撤離了他們在巴勒斯坦海岸的最後一個據點,這一運輸業務也突然終止。有意思的是,最後的據點是推羅和賽伊達 [11] 兩座腓尼基古城,聖殿騎士團在阿卡 [12] 淪陷後正是撤退到了這裡。有些城市,不論經歷了多少苦難,多麼頻繁地遭到敵人的破壞,都還是永遠在享受生活。推羅和賽伊達就屬於這類城市。亞歷山大大帝摧毀了它們,但到了中世紀,它們又出現在了地圖上。然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賽伊達被英國人佔領,用作對抗土耳其的軍事基地。如果石頭會說話,那麼這座城邦的廢墟將會講述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推羅也是一樣,它曾輪番遭遇尼布甲尼撒二世、亞歷山大大帝、土耳其人以及十字軍的圍攻,而現在又被法國用作在敘利亞托管地維持秩序的軍事中心。
風暴
但是,我感覺,12世紀和13世紀的那些飢腸轆轆、疾病纏身的宗教狂熱分子,那些魚龍混雜、被船主肆無忌憚地拋棄在岸邊的隨軍商販,他們所經受過的苦難是推羅人和賽伊達人所未曾見過的。
從前,有一位哲學家,名叫安納查西斯 [13] 。在基督誕生的600年前,他在俄羅斯南部出生。但他漂洋過海來到了雅典,與智者梭倫見面,隨後又乘船返回,向他們還未開化的錫西厄人傳授希臘文明的至高優勢。他喜歡創作名言警句,如果在今天,他大可以在報紙上設立一個自己的專欄了。
在他眾多機智的名言中,有一句是這樣的:「人一共可以分為三種:活著的、死了的和在海上航行的。」
安納查西斯的航海經歷,一定不止這兩次吧!
[1] 英國英格蘭東南部郡名。
[2] 德國的一種潛艇作戰方法,是指為了打擊敵方,無論軍用或民用船隻,一律使用潛艇擊沉。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用此作戰方法對英國實施海上封鎖。與之相對的是「有限制潛艇戰」。
[3] 亨利二世之子,1189年成為英格蘭國王。
[4] 約1225—1274,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家,經院哲學的集大成者。
[5] 坦桑尼亞東部島嶼城市。
[6] 歐洲人稱離西歐較遠的東方地區為中東,較近的為近東。近東和中東沒有明確的界線。
[7] 船舶所有人登記其船舶所有權的港口,即船舶的所屬港。
[8] 以色列西部港口城市。
[9] 一種產於希臘和西班牙等地的甜味烈性葡萄酒。
[10] 輪船上設有較多舖位的大艙。
[11] 阿爾及利亞賽伊達省省會。
[12] 以色列北部港口城市。
[13] 古希臘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