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出去
06
·现在·
她走了以后,第一年,霍斯顿一直在等她回来。他变得跟她一样疯。他看得到她的尸体倒
在那座沙丘上,但他相信那景象一定是假的。他一直怀着希望,希望她会回来。她走了以后,
满周年的那一天,他一个人在羁押室里刷地板,清洗那扇黄色的闸门。他迫切渴望会听到门后
传来声音,敲门声,太太的灵魂回来找他,让他得以摆脱这一整年的煎熬。
然而,她并没有回来。后来,他开始思考另一种方式:出去找她。他不断搜寻她的电脑档
案,一天又一天,接连找了好几个月,找到了一些她拼凑出来的资料,一知半解,因此也开始
陷入半疯狂状态。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是假的,更何况,艾莉森已经不在身边了,所以,就
算这个世界是真的,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然而,艾莉森出去满两年的那一天,他表现得像个懦夫。他走进办公室,本来想当众宣告
他要出去,但就在快要说出口那一刹那,他忽然又把话吞回去。那一天,他和副保安官马奈斯
一起外出巡逻,而那个秘密就像火焰般在他心头燃烧。那一整年,他表现得很怯弱,他背弃了
艾莉森。第一年,他背弃了她,第二年,他背弃了她。不过,到了第三年,他不打算再继续这
样下去。
现在,第三年过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气闸室里,身上穿着防护衣,对眼前的世界满腹狐
疑,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自信。他身后那扇厚厚的黄色闸门已经紧闭,把他隔绝在地堡之外。霍
斯顿忽然想到,从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也不曾希望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的结
局。从前,他总认为自己会在地堡里待一辈子,最后,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埋骨在八楼土耕区
的泥土里。他曾经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甚至奢望生出双胞胎,或是抽到第
二次签,和妻子白头偕老。
不久,黄色闸门另一头响起了警笛声,警告在场所有的人离开。除了他。他必须待在这
里。他没地方可以去。
氩气槽开始发出“嘶嘶”声,气闸室里开始充满浓浊的氩气,一分钟后,霍斯顿已经感觉到
气压了,因为防护衣的接缝部位变得很紧。他呼吸着防护衣里的氧气,站在另一道闸门门口。
那是禁忌之门,门外就是那可怕的世界。他静静等候。
接着,墙壁内部的活塞忽然发出金属的“嘎吱”声。整个气闸室里覆盖着一层抛弃式胶膜,
现在那层胶膜已经被高压氩气撑得起皱。等霍斯顿出去之后,这层胶膜会被焚毁,然后工作人
员会在天黑之前把气闸室清洗干净,为下一次任务做好准备。
后来,大闸门颤动了一下,两扇门板开始往内缩进门框里,门板间露出缝隙。原本闸门的
设计是可以全开的,不过,他们并不打算完全打开,因为必须尽可能减少毒气渗入,降低危险
性。
高压氩气开始从缝隙往外泄,一开始是尖锐的“嘶嘶”声,后来,缝隙越来越大,渐渐变成
低沉的怒吼。他慢慢靠近那扇门,而且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退缩的念头。他想起从前那
些人。他曾经感到困惑,为什么那些出去的人面对那扇可怕的闸门都不会退缩。现在他明白
了,待在气闸室里,很快就会跟那层胶膜一样被烧成灰,还不如走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
界。他们宁可多活几分钟。
后来,闸门终于开得够宽了,霍斯顿从门缝挤过去,防护衣擦过门板边缘。他笼罩在一团
雾气中,因为外面的空气比较稀薄,喷出来的氩气都凝结了。他看不见前面,只能在雾气中摸
索着往前走。
雾还没散,闸门就开始“嘎吱”作响,慢慢关上。接着,厚厚的钢板“砰”的一声合上,隔绝了
里面的警笛声,也把他隔绝在充满毒气的外面。气闸室里开始喷火消毒,把渗进去的有毒物质
彻底消除。
后来,雾渐渐散了,霍斯顿发觉自己站在一条水泥通道底端,水泥板斜斜地通向上面。他
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快点!快点!——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他的生命正一分一秒流
逝。他挣扎着往上爬,有点困惑,为什么走出闸门之后,并不是面对地平线。先前在大餐厅看
墙上的影像,总觉得脚下踩的地面,就是外面世界的地平线。他已经太习惯那种感觉。
那条窄窄的水泥板通道,两边墙上是一块块凸起的水泥。他拖着脚步往上爬。透过面罩,
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有点困惑。后来,当霍斯顿爬到斜坡顶端,他看到天空了。不久
前,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渴望,渴望看到这片天空,他被判处死刑。他转身四望,扫视着远处
地平线,看到那一望无际的翠绿,他忽然感到有点晕眩。
绿色的山丘,绿色的原野,还有他脚下的绿草如茵。霍斯顿在头盔里惊叹了一声,眼前的
景象令他心情激荡。而在那翠绿的山野之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那鲜艳的色泽就和童话书里
一模一样。而那纯白无瑕的云犹如活生生的动物在空中翻涌。
霍斯顿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享受着眼前的美景。这时候,他蓦然想起,当初他太太
也有同样的举动。当时他看见她笨拙的、缓慢的转身,那模样仿佛迷路了,或是傻住了,或是
在考虑该不该去擦镜头。
镜头!擦镜头!
霍斯顿伸手到胸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羊毛布。擦镜头!他终于明白了,刹那间的领悟冲
上他脑门,令他感到一阵晕眩。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他转头去寻找那面墙。地堡最上层四周环绕着一面墙。他直觉以为转头就会看到,但很快
就想到,对了,那面墙是在他脚底下。他背后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圆丘,大概两米高,侧边有一
道铁梯,顶上有天线。面向他的那一边,有一个口径很大的鱼眼镜头,圆圆的镜面微微凸出。
然而,当他越走越近,发现圆丘四面八方都有镜头。地堡的超级摄影机有很多镜头。
霍斯顿举起羊毛布,慢慢靠近第一个镜头,脑海中开始想象,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厅里,他
会看到自己渐渐靠近,身形越来越巨大。三年前,他看过太太也有同样的举动。他记得她朝他
挥手,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为了保持平衡,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她是不是想告诉他什么?当
时,在头盔的面罩后面,她脸上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傻兮兮地笑着?他拼
命擦镜头,反复地喷清洁剂,反复地擦,然后擦干镜头,贴上防蚀膜。当时,她是不是像个孩
子似的满怀希望,心脏怦怦狂跳?霍斯顿知道,此刻大餐厅里一定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因为里
面已经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爱他,没有人会舍不得他,留在那边看。但他还是朝镜头挥挥
手。此刻,他擦着镜头,心情并不是他原先所想象的那样满怀愤恨,也不是幸灾乐祸,认定地
堡里的人都该死,而他这个被判死刑的人反而得到自由。此刻,他手上拿着羊毛布,用一种在
半空中画小圆弧的动作慢慢擦着镜头,而那种动力并不是来自一种遭到背叛的心情。那是怜
悯。怜悯,还有无边的喜悦。
霍斯顿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模糊了,不过,那是一种美妙的模糊,热泪盈眶因为
他已经热泪盈眶。他太太是对的:地堡里的影像果然是假的。眼前的山坡,形状和影像里一模
一样。那景象他已经在地堡里看过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眼就认得出来。问题是,颜色完全不一
样。地堡里墙上的景象,就是他太太找到的程序制造出来的。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鲜艳的
绿色变成暗绿,而且消除掉了所有的生命迹象。
霍斯顿擦掉镜头上污垢,心里有点怀疑,影像越来越模糊,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污垢当
然是真的,因为污垢是他亲手擦掉的,他看得到。不过,那会不会只是一般的灰尘,而不是飘
散在空气中的毒酸?艾莉森发现的程序,会不会只是用来“修饰”真实的景象,把蓝天绿草修改
成灰暗的色调?此刻,太多新的资料和想法在霍斯顿脑海中翻腾,他仿佛变成一个孩子,突然
被丢进一个巨大辽阔的世界,一下子有太多东西必须立刻思索理解,想得头都痛了。
他把第二个镜头上的污垢彻底擦干净,这时候,他推断影像变模糊是真的。镜头上覆盖了
一层污垢,道理就像程序制造出来的效果一样。程序创造出假的灰黄色调,覆盖在绿色的原野
上,覆盖着蔚蓝的天空和翻涌的白云。这么美丽的世界,被他们隐藏起来,不让大家看到。那
景象如此壮丽,霍斯顿会不由自主地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擦镜头。他必须刻意
不去看那景象,才有办法专心擦镜头。
总共要擦四个镜头,他正在擦第二个。他忽然想起他脚底下那道墙。那道墙透过镜头捕捉
了真实世界的景象,修饰变造,然后投射出假的影像。接着他又想到,地堡里到底有多少人知
道真相?有人知道吗?要狂热执迷到什么程度,耗费多少心血,才有办法维持这种令人沮丧的
假象?这个秘密是否早在上次暴动之前就已经存在?有没有可能,历经千百年无数个世代,这
个制造假象的程序一直在地堡的电脑里自动运作,根本没半个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如果他
们有能力创造出任何影像,那么,为什么不让大家看到外面的美丽世界?
因为暴动!也许那就是为了要避免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起来暴动。霍斯顿在镜头上贴了一层
防蚀膜,脑子里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有人把外面的世界变造成恐怖的景象,误导大家,是不是
企图用这种手段压抑大家“想出去”的念头?是不是有人认为真相会导致他丧失权力,无法再控
制别人?或是还有更复杂、更可怕的阴谋?比如说,他害怕大家自由了,解脱了,肆无忌惮地
生孩子,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可能性太多了,越想越恐怖。
那么艾莉森呢?她在哪里?霍斯顿沿着水泥圆丘边缘走向第三个镜头,这时候,他看到了
远处地平线那废弃的城市,高耸的大楼,多么熟悉的景象。不过,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大楼的
数量比平常看到的多。有些矗立在侧边,有一栋距离比较近,看起来特别突兀。另外那些他熟
悉的大楼,现在看起来都完好无缺,闪闪发亮,完全不像印象中那种残破倾颓的模样。霍斯顿
眺望着前面那几座青翠的山丘,想象艾莉森正沿着山丘间走过来,很快就会出现。不过这种念
头太荒谬了,因为艾莉森怎么可能知道他今天会被赶出来?不过,说不定她记得今天是她出来
满三周年的日子,是不是?说不定第一年和第二年的这个日子,她都在等他出来,可是他却错
过了,会不会?霍斯顿暗暗咒骂自己的懦弱。他浪费了两年时间。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去找
她。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立刻去找她。他好想拿掉头盔,脱掉笨重的防护衣,只剩碳纤维内层
衣,然后冲上山丘,深深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大笑几声,然后一路跑到那巨大神秘的城市。说
不定城市里有很多人,有成群的孩子嬉笑玩闹。说不定太太就在那里等他。
可是不行。他还是必须继续穿着防护衣,不能马上揭露真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
种想法,不过,他太太就是这样,而先前那些出来的人也都一样。他们都没有立刻揭露真相。
现在,霍斯顿已经成为他们那个群体的一员。“外面”的群体。他不能颠覆历史,他不能背叛那
些前行的人,他必须跟他们一样。他们自有道理。他刚刚加入他们的“圈子”里,为了他们,他
必须伪装到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在他之前每个人都这样做,保守他们共
有的秘密。秘密就像高纯度的毒品。此刻,他就只想完成他的任务,按照顺序从不同的口袋里
拿出工具,按程序把镜头擦干净,而脑海中却想着外面那个世界。那世界何其辽阔,一辈子也
浏览不尽,还有无穷尽的空气,无穷尽的水和无穷无尽的食物。那是多么美丽的梦。
霍斯顿让这些美梦在脑海中盘桓,同时继续执行任务,擦第三个镜头。喷清洁剂,擦洗,
一次又一次地擦干净,然后走向最后一个镜头。虽然穿着厚重的防护衣,他依然感觉得到胸
口“怦怦”狂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告诉自己,快好了,快好了。他掏出第二片羊毛布,
把最后一个镜头上的污垢擦干净。喷清洁剂,擦洗,最后擦干镜头,然后把工具都塞回口袋
里,免得把地上弄得脏乱不堪。此刻,绿草如茵的地面是如此赏心悦目,他舍不得弄脏。完成
了。霍斯顿往后退开,朝镜头看最后一眼,虽然他知道,此刻大餐厅和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
人在看他。接着,他转身走开。他要背弃他们,因为他们曾经背弃艾莉森,背弃那些被送出去
的人。霍斯顿终于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始终没有回来找地堡里的人。那是有原因的。基于同样
的道理,他们都曾经宣称他们不肯清洗镜头,可是最后都完成了任务。他自由了,他即将加入
先前那些人的行列,于是,他迈开大步走上那条布满足迹的小山沟,追寻他太太的足迹。小山
沟一路延伸到山丘上。从前在地堡里看外面的景象,总是会看到他太太的躯体蜷伏在山丘上,
犹如一颗卵石。而此刻他知道,他不会再看到那具尸体了。不会再看到那颗长眠不起的卵石
了。霍斯顿相信,从前看到的那具尸体,只不过是一种触目惊心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