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精准口径
09
詹丝首长拄着拐杖下楼梯,每走一步,拐杖就会在铁梯板上撞一下,那声音非常响亮,就
这样,他们一步步走下楼梯。由于镜头刚清洗过,大家都精神一振,抢着到顶楼去欣赏美景,
螺旋梯人潮汹涌,轰轰的脚步声回荡在楼梯井中,就像某种音乐。没多久,拐杖的撞击声仿佛
节拍器一样,为那闹哄哄的音乐声加上节奏。楼梯井中的人潮,绝大多数都是要上楼,除了他
们两个。他们和众人擦身而过,在人潮中逆流而行,偶尔会听到有人大喊“首长好”,也有人会
朝马奈斯点点头。詹丝注意到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们都差点脱口叫保安官。那是一种理所
当然的预期心理,他本来就应该晋升为保安官。
“你打算下几层楼?”马奈斯问。
“你为什么问这个,累了吗?”詹丝回头朝他笑了一下,做个鬼脸,然后看到他也笑了。
“下楼梯难不倒我,不过,上楼梯就会要我的老命。”
他们的手都搭在螺旋梯的栏杆上,詹丝的手往后伸,马奈斯的手往前伸,两人的手偶尔会
碰触到。她本来想对他说她一点也不累,不过,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但那并不是肉体
上的累,而是她的心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她忽然有一个很孩子气的念头,脑海中浮现一幕画
面:她又变回年轻时的模样,而马奈斯把她横抱在胸前,抱着她下楼梯。这样一来,她就可以
卸下责任,放松自己,依赖别人的力量,自己不需要再费力。那种感觉多美好。然而,那并不
是过去真实的记忆,而是对未来的一种虚幻的想象。詹丝忽然有一种罪恶感,因为她根本不该
有一丝丝这种念头。她忽然感觉丈夫仿佛就在她旁边,而她这种念头使得他的灵魂骚动不安
——
“首长,说真的,你打算下到几楼?”
这时候,忽然有个运送员沿着楼梯走上来,两个人立刻停下脚步,扶着栏杆。詹丝认得那
个男孩。他叫康纳,才十几岁,不过却已经是虎背熊腰,健步如飞。好几个包裹用绳子串成一
串,套在他颈后,从肩头垂挂下来,平衡两边的重量。他皱着眉头,不过,那并不是因为他太
累,或是不舒服,而是因为他很不高兴。对他来说,这座楼梯井就是他的地盘,可是却突然间
冒出这么多人。哪来这么多人?出来玩的吗?詹丝脑海中闪过几句鼓励的话,想安慰安慰他。
这种工作很辛苦,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膝盖有办法承受这种摧残。但她还来不及说出口,他
就已经一溜烟不见了。年轻人的腿就是不一样。他扛着食物和生活用品,从很底下的楼层爬上
来,如果一路畅通,他就可以快点抵达目的地,提早卸下肩上的重担,偏偏全地堡的人突然都
冒出来,为了到上面去看漂亮的风景,他们挤满了楼梯,挡住了他的去路,害他爬不快。
到一个楼层平台的时候,她和马奈斯停下来喘口气。马奈斯把水壶递给她,她接过来,很
客气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又还给他。
“我打算今天走完一半的路程,到中段楼层。”她终于回答他了,“不过,半路上我打算到几
个地方去看看,停留一下。”
马奈斯啜了一小口水,把水壶盖转回去:“去拜访谁吗?”
“类似吧。我准备到二十楼的育儿区去看看。”
马奈斯大笑起来:“怎么,你还需要找个婴儿来抱一抱、亲一亲,塑造形象吗?报告首长,
还有人会不投票给你吗?尤其你已经到了这把年纪,谁忍心不投票给你?”
詹丝没有笑。“谢了。”她假装生气,“不过,我并不是要去找个婴儿来抱。”说完她又转身继
续下楼,马奈斯跟在她后面。“其实,我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干了这么久的副保安官,我相信你
对这个祖儿小姐,一定不会看走眼。自从我上任当首长以来,你从来没有挑错过人。”
“可是他……”马奈斯忽然插嘴。
“特别是他。”詹丝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只可惜伤心过度。铁打的人也
经不起这种打击。”
马奈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么,你去育儿区有什么用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茱丽叶并
不是在二十楼出生的——”
“没错,不过她爸爸目前在那里工作。我想,既然我们刚好路过,那么我们就顺便去看看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可以对她有更深入的了解。”
“你想找一个爸爸,问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看法?”马奈斯大笑起来,“你觉得他有办法客
观公正,不偏心吗?”
“有些事可能会出乎你意料之外。”詹丝说,“刚刚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叫艾莉丝去帮我查
了一些资料。我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哦?”
“这个茱丽叶得到很多休假点券,可是却完全没用过。”
“这没什么稀奇,她是机电区的技工。”马奈斯说,“他们一天到晚加班。”
“另外,她不但从来没有离开过机电区,甚至也没半个人去找过她。”
“我还是不太懂,这代表什么?”
这时候有一家人正好从他们旁边经过,詹丝暂时没开口。有个小男孩,大概六七岁左右,
坐在爸爸肩膀上,压低着头,以免撞到上面的楼梯板,而妈妈跟在后面走,肩上背着一个行李
袋,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詹丝心里想,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两个大人生出两个小孩,完美的
替代。这就是生育抽签的理想目标,而有时候也真的有人抽得到两次签。
“嗯,那我就告诉你这代表什么。”她对马奈斯说,“我想亲眼看看这个茱丽叶的父亲,看着
他的眼睛,问他一个问题。将近二十年前,他女儿离开他,搬到机电区,而这么长的时间以
来,他为什么从来没去看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转头看看马奈斯,发现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还有,为什么她也从来没上来找过他。”她又补了一句。
※ ※ ※
他们下了十几层楼,而过了高段楼层的住宅区之后,上楼的人潮就变少了。这时候,詹丝
越走越胆战心惊,因为每下一级楼梯,就代表回程的时候就要多上一级。不过她安慰自己,上
楼比较不可怕。下楼梯,就仿佛上面有弹簧顶着她,一股力量推着她往下坠,那种感觉,让詹
丝回想起她做过的噩梦,梦见自己溺水。这种噩梦,说起来有点滑稽,因为她这辈子根本没碰
过很深的水。她接触过的水,就算躺下来也还不至于整个人埋在水里,那么站起来更不可能淹
到头顶上。但那就像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一样,人睡觉的时候,潜意识总是会创造某些
光怪陆离的零碎梦境,唤起过去某个时间残留的记忆。而这一切仿佛在提醒她:我们不应该活
在这种地方。
下楼梯也一样。沿着螺旋梯往下,那种感觉,就仿佛深夜时在噩梦里被大水吞噬,无力抗
拒,无处可逃,仿佛有一个沉重的巨物拖着她往下坠,而且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爬不上来了。
接下来,他们经过制衣区楼层。那里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连身工作服,她的棉线就是从这
里拿的。楼梯井的平台飘散着染料和其他化学药品的气味。弧形的煤渣砖墙上有一个窗口,可
以看到制衣区最里面有一间小食品店,店门口挤得人山人海,架上的食品已经被扫掠一空。镜
头清洗后,突然涌现大量人潮,而他们爬楼梯爬得筋疲力尽,每个人都饿昏了。好几个运送员
成群往上爬,肩上扛着沉重的货物,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这时候,詹丝才猛然想到,昨
天清洗镜头所代表的真正意义。这种让人出去送死的杀人行径,并非只是解除了大家的心理压
力,让大家能够清楚看到外面的风景而已。事实上,还刺激了地堡的经济活动。突然间,大家
忽然有机会放假,离开工作岗位,到外地去消费。当消息一传开,几个月没见面或甚至多年未
见的亲戚朋友,忽然又有机会可以聚在一起,这样一来,整个地堡突然活络起来,仿佛一个老
人伸伸懒腰,活动手脚,全身的血流忽然顺畅起来。某种衰老的东西忽然恢复了活力。
“首长!”
她转头一看,发现马奈斯还在上面,落后她很远,回旋的楼梯遮蔽了视线,根本看不到
他。她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才赶上来。他脚步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的梯
板。
“慢一点。”他说。“你这种速度,我根本跟不上。”
詹丝说了声不好意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
他们已经过了十六楼的住宅区,来到十七楼。这里也是住宅区。这时候,詹丝才意识到她
已经将近一年没来过这里了。好几个孩子正沿着楼梯井往上冲,互相追逐,差点撞上那些爬得
慢的人。十九楼是学校区,就在育儿区楼上。那些上楼的人边走边聊,有人提到学校放假了。
詹丝猜得出来,那除了因为老师预料到很少学生会来上课(因为爸妈要带孩子上去看风景)之
外,其实老师自己也不太想上课,所以就干脆放假。他们经过学校区的楼层平台时,看到地上
有粉笔画的跳格子游戏,不过被人踩来踩去,已经模糊了。有好几个孩子坐在梯板内侧边缘,
抱着栏杆,两脚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看得到破了皮的膝盖。他们本来都大声尖叫,互相叫
骂,可是一看到大人就立刻安静下来,变成窃窃私语。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踏上育儿区的平台,这时候马奈斯说:“还好到了,我需要休息一
下。你确定他在吗?但愿这位老先生没有上去看风景。”
“他一定在。”詹丝说,“艾莉丝已经发过电子邮件给他,通知他我们会来。”
他们挤过平台上的人群,停下来喘气。马奈斯又把水壶递给她,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
壶拿到眼前,从凹凸不平的金属壶身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问题啦,你样子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
“哦,你是说我看起来有首长的样子吗?”
他大笑起来:“不光是有首长的样子而已,还有别的。”
马奈斯说这话的时候,詹丝注意到他苍老的棕色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也许
是她看错了,说不定那只是他把水壶拿回去凑到嘴上的时候,水壶的反光照在他眼睛上。
“两个钟头走了二十层楼,好像走得太快了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有这样的进
度。”他擦掉胡子上的水渍,然后反手伸到身体后面,想把水壶塞进背包里。
“我来吧。”詹丝拿走他手上的水壶,塞进他背包上的网袋里。“还有,等一下进去,你不要
开口,让我来跟他说。”她提醒他。
马奈斯两手一摊,意思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开口,接着他站到一边,拉开那扇厚重的铁门。
他本来以为生锈的铰链一定会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但没想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詹丝也吓
了一跳,这扇门竟然没声音。全地堡上上下下的门,每一扇都已经很老旧,开开关关都很刺
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门每一楼都有,而且都很吵。不过,这扇门的铰链加了润滑油,显然
有人很用心在保养,要保持绝对安静。另外,等候区墙上的标志更证明了他们观察得没错。标
志上用粗体字写着“保持肃静”的字样,旁边还有一个手指抵在嘴唇上的图案,上面有一个红色
的圈圈,圈圈里有一条斜线。这个育儿区显然严格要求安静。
“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多标志。”马奈斯嘀咕了一句。
“说不定你太忙了,根本没注意。”詹丝说。
这时有个护士隔着玻璃窗看了他们一眼。詹丝用手肘顶了马奈斯一下。
“我是詹丝首长,我要见彼得·尼克斯。”她对那个护士说。
护士看着她,眼睛眨也没眨:“我知道你是谁。我的票是投给你的。”
“噢,对了,呃,谢谢你。”
“请进。”护士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旁边那扇门立刻发出蜂鸣声。马奈斯推开门走进去,
詹丝跟在他后面。
“麻烦一下。”护士举起两件折得很整齐的白袍。詹丝伸手接过来,递了一件给马奈斯。护
士领口别了一个名牌,上面有一个手写的名字。她叫玛格丽特。
“麻烦把袋子交给我。”
玛格丽特口气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严。詹丝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闯进这个小女孩的地盘。刚
刚“哔哔”声一响,她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矮了一截。她把拐杖靠在墙上,卸下背包放
在地上,然后穿上白袍。马奈斯挣扎了半天,怎么穿都穿不好,玛格丽特实在看不下去,就走
过去帮忙,帮他拉直袖子。后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白袍套在他的牛仔布衬衣
上,然后两手抓住布腰带的两头,左右看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绑。后来,他先看着詹丝
在腰带上打了一个结,然后,他自己手上一阵忙乱,终于勉强绑好腰带,束紧白袍。
“干吗?”他注意到詹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忍不住就发作了,“所以我才要用手铐
嘛!我就是一直学不会打绳结嘛!怎么样?”
“六十年了。”詹丝说。
这时玛格丽特又按下桌上的另一个按钮,伸手指向门厅:“尼克斯大夫在育儿室。我会通知
他你们来了。”
詹丝走在前面,马奈斯跟在后面。他还是不罢休,继续追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真的。”
马奈斯哼了一声:“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可爱不可爱。”
詹丝暗自笑了一下。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双扇门。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轻轻推了一下
门,推开一道缝。育儿室里灯光昏暗。接着她把门推开,两个人走进去。里面是等候室,看起
来很简陋,不过很干净。她忽然想到,她曾经去过中段楼层的育儿室,陪一个朋友等着抱回新
生儿。印象中,那间育儿室和这里很像。隔着一扇玻璃墙,可以看到隔壁房间里有几座婴儿床
和摇篮。詹丝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摸髋关节,那里有一个小硬块。那是她一出生被就植入的避孕
器,一辈子都没有取出来。一次都没有。此刻,站在观察室前面,她忽然想到,这一生她失去
了什么。为了她的工作,她放弃了什么。
观察室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看不到那些婴儿床里是否有哪个小婴儿正在挥舞着小手小
脚。当然,地堡里只要有婴儿出生,一定会通知她。身为首长,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一定
会签署出生证明,致赠一张签名贺卡。然而,随着岁月的累积,她已经分不清楚哪个孩子叫什
么名字,想不起来哪一对父母住在哪一楼,想不起来某个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她
不得不承认,在她脑海中,那一张张的出生证明已经渐渐变成单纯的一张文件,一种例行公
事。想到这个,她心里有点难过。
这时候,她看到婴儿床和摇篮间有个人影。那个人正朝她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写字板。
在观察室昏暗的灯光下,板上的金属夹和金属笔闪闪发亮。那个人显然很高,不过走路的姿态
和身形看起来像个老人。他慢慢走着走着,走到一个摇篮旁边,好像注意到什么东西,立刻弯
腰去看。一片幽暗中,只见金属夹和笔的光芒微微晃动,看得出来是他在写字板上做笔记。后
来,他做好了笔记,然后就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一扇很大的门,来到等候室找马奈斯和詹
丝。
这时候,詹丝发现彼得·尼克斯看起来很有威严,高高瘦瘦,不过,那种瘦和马奈斯不一
样。马奈斯的肢体动作有点迟钝,但彼得却是精瘦结实,身材像个运动员,看起来很像她见过
的几个运送员,他们一步就可以跨上两级楼梯,那种身材会让人觉得他们天生就是这么强健有
力。另外,大概是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会让人觉得他充满自信。彼得伸出手,詹丝握住他的
手,那一刹那,从他握手的劲道,詹丝感觉得到他的自信。
“你还是来了。”尼克斯大夫就只简单说了一句。他口气很冷漠,感觉得出来他有点意外。
他和马奈斯握手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詹丝,“我跟你的秘书说明过了,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自从二十年前茱丽叶去当学徒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嗯,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詹丝转头瞄瞄旁边的长椅,脑海中又开始浮现一幕幕画
面,仿佛看到有人坐在那张长椅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有的是老爷爷老奶奶,或是一些叔叔阿
姨,他们陪孩子的爸爸来抱回小婴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
尼克斯大夫点点头,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请他们过去坐。
“每次在招募人员之前,我都会非常谨慎。”詹丝面对着大夫,仔细说明,“到我这个年纪,
我想,我任命的每一个审判官和保安官,很可能在我死后都还在任,所以我必须谨慎挑选。”
“但不一定每个都这样吧。”尼克斯大夫微微仰起头,他那清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
化,“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每个都还在任。”
詹丝咽了一口唾液。马奈斯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你一定很在乎自己的家人。”詹丝赶紧转移话题。她知道他只是说出自己注意到的事,没
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你宁愿选择这么艰苦困难的工作,而且之前还当了很久的学徒才能正式
工作。”
尼克斯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你和茱丽叶从来不见面?我的意思是,你们二十年都没见过面。她不是你唯
一的孩子吗?”
尼克斯微微撇开头,眼睛看着墙上。这时候,詹丝的注意力也被引开了,因为她看到玻璃
墙里有另一个人影在动。有个护士正在巡房。詹丝心里想,观察室一定还有另外一扇门通向产
房,而此刻一定有个刚生产完的妈妈在里面。她一定很疲惫,正在休息,满心期待医生赶快把
她的心肝宝贝交还给她。
“我另外还有一个儿子。”尼克斯大夫说。
詹丝忽然忍不住想去拿她的背包,把里面的文件夹拿出来看。不过,此刻背包并不在身
边。这一家人的资料,有某个细节她没有注意到。茱丽叶还有个兄弟。
“你不可能会知道。”尼克斯显然看穿了詹丝首长的表情,“他死了。技术上来说,他根本还
没有生下来。抽签的机会只好让给别人。”
“很遗憾——”
她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握住马奈斯的手,但她还是忍住了。几十年来,他们两个始终不曾
再有过那种亲昵的碰触动作,就连不小心碰到的情况都很少。但此刻,那种哀伤的气息几乎打
破两人之间多年的禁忌。
“我们本来想帮他取名叫尼可拉斯,那是我祖父的名字。他早产了,体重才六百八十克。”
先前他说话的时候,是很典型的医生口气,冷静不带感情,但此刻,他的声音忽然流露出
莫名的哀伤。
“他们帮他插管,把他放进保温箱,可是因为……并发症。”尼克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背,“当时茱丽叶才十二岁。你应该不难想象,她跟我们夫妇一样,好兴奋,因为她快要有个小
弟弟了。原本再过一年,她就要去当她妈妈的学徒。她妈妈是接生护士。”说到这里,尼克斯抬
头看着她。“不是在这个育儿区。这个我要说明一下。而是中段楼层那个旧育儿区。当年我们都
在那里工作,当时我还只是实习医师。”
“那茱丽叶怎么样了?”詹丝首长还是不懂他说的这些有什么关联。
“结果保温箱失效了,所以尼可拉斯——”大夫撇开头,抬起手想去揉眼睛,但最后还是放
下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叫他尼可拉斯。”
“没关系。”
詹丝首长已经握着马奈斯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去握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
怎么会有这种举动。不过,大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根本不当一回事。
“可怜的茱丽叶。”他摇摇头,“她非常懊恼,简直像发疯了一样。一开始她认定那都是露妲
害的。露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接生护士,可惜我们的儿子本来就希望渺茫,除非奇迹出现。她
已经尽力了。我跟茱丽叶解释过,而我想她应该也懂,不过,她还是需要找个人来恨,来泄
愤。”说到这里,他对詹丝点点头。“女孩子在那个年纪,你应该懂吧?”
“虽然已经这把年纪了,不过我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你信不信?”詹丝故作轻松地对尼
克斯大夫微笑了一下,而大夫也对她苦笑了一下。这时候,她感觉到马奈斯紧紧握了一下她的
手。
“一直到后来,她妈妈也死了,她才认定一切都要怪那个坏掉的保温箱。嗯,说起来,也不
能怪那个保温箱,应该要怪的是,保温箱太老旧,无法保养,状况很不好。其实,不光是保温
箱,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快坏掉了。”
“你太太是怎么死的?因为那个并发症吗?”詹丝怪自己太粗心,资料档案看得不够仔细。
“我太太是自杀的。一个礼拜后,她就自杀了。”
这时,大夫讲话的口气又恢复那种医生特有的冷静而不带感情。詹丝心里想,这会不会是
一种心理防卫机制?是不是经历过这样的悲惨伤痛之后,他必须用这种冷静来武装自己,才活
得下去?或者,那是他天生的性格?
“我好像记得那件事。”副保安官马奈斯忽然开口了。从刚刚进门跟大夫打招呼之后,到现
在他没说过半句话。
“死亡证明是我自己写的,这样我才能够改写一个死因——”
“你…你承认你篡改死因?”马奈斯好像快要跳起来了。詹丝大概猜得出来他想干什么,于
是赶快用手按住他。
“违法吗?当然,我承认。不过,就算我篡改死因想隐瞒,也是白费功夫。虽然茱丽叶年纪
还小,但她实在太聪明了。她知道真相,所以她才会受不了——”
他忽然停住了。
“才会怎么样?”詹丝首长问,“发疯了吗?”
“不是。”尼克斯大夫摇摇头,“不是发疯。她受不了才会跑掉。她申请转换见习项目,要求
到最底层的机电区见习,到工厂当学徒。本来她年纪还太小,还差一岁才能去工厂,但我还是
同意了。我签了字。本来我以为,她去了之后,尝过底层生活的滋味后,自己就会回来。可是
我错了,我实在太天真。我还以为放她自由对她会有好处。”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见过一次。几天后,她妈妈葬礼的时候,她回来了。她自己一个人上来,参加葬礼,拥抱
了我一下,然后就下去了。后来我听说,她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后来,我一直想办法打听她的
消息。我有个同事在底段楼层的育儿区,他偶尔会发电子邮件给我,告诉我一些消息。没想
到,她竟然成为底段楼层的风云人物,永远都有她的消息。”
说到这里,尼克斯停下来,忍不住笑起来。
“你知道吗?她小时候,我只觉得她很像她妈妈,没想到,她长大以后反而越来越像我。”
“我打算任命她当保安官。那么,据你所知,她个性上有没有什么缺点会导致她无法胜任保
安官的工作,或者根本不适合当保安官?保安官的工作性质,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尼克斯转头看看马奈斯,打量他全身上下。马奈斯身上的白袍很凌乱,胸前敞
开,露出那枚铜质的警徽,还有绑在腋下的手枪套。“她要负责管理全地堡的保安人员,发号施
令,对吧?”
“差不多。”詹丝说。
“为什么会找上她?”
马奈斯清清喉咙,“她帮我们查过一个案子——”
“祖儿?她跑到上面来?”
“没有。是我们到底下去查案子。”
“她没有受过训练。”
“没有任何一位保安官真正受过训练。”马奈斯说,“那种工作有点像是……行政管理。监督
地堡的居民。”
“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詹丝问。
尼克斯耸耸肩。“见过她之后,你就会明白了。”说着他站起来,“我是很希望能够多陪你们
一下,可惜,我得回去做事了。”他瞄了那道双扇门一眼。“很快就会有一家人要进来,我们必
须——”
“我了解。”詹丝站起来和他握握手,“谢谢你跟我们见面,耽搁你那么多时间。”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可以拒绝跟你们见面吗?”
“当然可以。”
“呃,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他微微一笑,詹丝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或者,他是想故作轻松。于是,他们走出等候室,
回到大门口,拿回他们的背包,把白袍还给护士。詹丝心里暗暗纳闷,越来越好奇,马奈斯为
什么会推举这个女孩子。一个深居底段楼层的女孩子,而且心理好像有点问题。这实在不太像
他的作风。她有点怀疑,会不会有其他“因素”蒙蔽了他的判断。马奈斯推开门,让她先走出去
到外面的等候室。这时候,詹丝首长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被他影响,因为她发觉自己好像也
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