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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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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月底,我来到芬格斯玛尔。

“阿莉莎在花园等你。”舅舅像父亲一样拥抱我,这样说道。起初,见阿莉莎没来迎接,

我的确有所失望,但很快又心生感激,因为她免去了我们重逢时俗套的寒暄。

她在花园尽头。我朝着圆形路口走去,四周花团锦簇,开满丁香、花楸、金雀花、锦带

花……为了避免大老远就看到她,或者说为了不让她看见我走来,我走了花园另一边的“黑暗

小道”。浓荫下空气清洁,我慢慢踱步:天那么暖,那么亮,那么精致纯净,仿若我的欢愉。

她必定盼着我从另一条路过去,我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走到她身后,停下脚步,时间也

随我一道停下来……我心想,就是这一刻,也许这是最美好的时刻——它先于幸福而来,甚

至胜于幸福本身。

我走了一步,想跪在她身前。她却听到了,猛地站起来,手中的刺绣也落在地上。她伸

出双臂,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待了片刻。她一直伸着手臂,倾着头微笑,温柔地看

我,一言不发。她穿了一身白衣,在那张过于严肃的脸庞上,我又看到孩子般的笑容……

“听着,阿莉莎,”我突然高声说道,“我有十二天的假期,你若不高兴,我一天也不会多

待。我们约定个暗号吧,看到它,表明我第二天就必须离开芬格斯玛尔。而且次日说走就

走,不非难,也不抱怨,你同意吗?”

这番话我事先并无准备,却说得极其自然。她想了想,回答道:“我下楼吃晚饭时,脖子

上若没有戴你喜爱的紫晶十字架……你就明白了吧?”

“那会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

“你真能就那么走吗?”她继续道,“不流泪,不叹息……”

“也不告别,我会像前一天那样与你分别,看起来漫不经心。你起初还会纳闷——他真的

明白吗?但第二天早上,当你想找我时就会发现,我已经不在了。”

“第二天,我也不会去找你。”

我接过她伸出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继续说道:“从现在起,直至那最后一夜,不要给

我任何能产生预感的暗示。”

“你也一样,不要给我任何即将离开的暗示。”

这场一本正经的会面很可能引起我们之间的尴尬,现在是时候打破它了。于是我说

道:“我非常希望在你身边的这几天,能像过去一样……我是说,我们都别把这些日子想得太

特殊,也先别急于找话题聊……”

她笑了起来。我补充道:“难道我们就没有可以一起干的事吗?”

我们一直对园艺感兴趣。不久之前,一个没经验的新园丁取代了老园丁。花园荒废了两

个月,能打理的地方有不少:玫瑰没有修剪,有些长得密密麻麻,枯枝缠绕;另有一些攀着

墙壁,但缺乏支撑,塌落下来;还有些疯长的树枝,吸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部分花木都

是我们从前嫁接的,我们认得出来,但照料起来很费时间。所以头三天,我们虽然说得挺

多,但都无关紧要,而且不说话的时候,也不觉得冷场。

我们就这样又习惯了彼此。我对于这种习惯的倚重,高于任何解释说明。就连之前分离

的事,都被我们淡忘了。同样,我本来常常能感到她的恐惧——那种对我内心畏怯的深深不

安,如今也减弱了。阿莉莎看起来更年轻,比我上次秋日之行时强多了,她从未显得如此美

丽过,但我还没吻过她。每天晚上,看见她上衣的小金链子上,还吊着那闪亮亮的紫晶小十

字架,我就充满信心,重燃起希望。我说了“希望”吗?其实我已经深信不疑,脑海中觉得,

阿莉莎也和我一样。因为我不再怀疑自己,对她也不再疑心重重。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

来。

一天早上,天气可爱迷人,我们的心情也如同盛放的鲜花。我说道:“阿莉莎,现在朱莉

叶特已经得到幸福,我们也别落下,我们也……”

我看着她,缓缓道来。她的脸色突然一片煞白,所以我没能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比我认为的还要

幸福……但相信我,我们并不是为了幸福而生的。”

“除了幸福,灵魂还能追求什么呢?”我冲动地嚷道。

她却低声细语:“神圣……”声音那么小。与其说是我听到的,倒不如说是猜到的。

所有的幸福都张开翅膀,离开我,冲向云霄。

“没有你,我达不到。”我说道,脑袋抵着她的膝头,哭得像个孩子,但并不是因为伤

心,而是因为爱情。我继续道:“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这天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但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戴那条紫晶小首饰。为了信守承诺,次

日,天刚拂晓,我便离开了。

第三天,我收到下面这封古怪的信,信件开头引用了莎士比亚的几句诗作为题词。

又奏起这个调子来了!它有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节奏。

啊!它经过我的耳畔,

就像微风吹拂一丛紫罗兰,

一面把花香偷走,一面又把花香分送。

够了!别再奏下去了!

它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甜蜜。[1]

没错,我的兄弟,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找了你一早上,无法相信你已走了,还恨你信守承诺。我总

想,这是闹着玩儿的,所以走过每片灌木丛时,总盼着你会从后面出现。但是没有,你真的走了。谢

谢。

在当天剩下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萦绕着几个坚定的想法,我想告诉你。我有种奇怪而清晰的恐

惧,总觉得若不告诉你,不久以后,会对你产生亏欠,你的指责也变得理所当然。

你来到芬格斯玛尔的头几个小时,我感到惊奇,之后很快又不安起来,因为在你身边,我整个身

心有一种奇异的满足。你跟我说过:“那么满足,所以别无所求!”唉!连这句话都让我不安……

朋友啊,我担心你误解我,尤其担心你把我灵魂中最强烈的情感表达,当作是为了钻牛角尖而说

理。啊!那就大错特错了。

“如果幸福不能让人满足,就不是幸福。”你这么跟我说过,还记得吗?我当时不知如何应答。但

不是的,杰罗姆。我们无法满足,也不该满足。这种满足充满乐趣,但我们不该当真。今年秋天时,

我们不是早就明白这满足中隐藏了多少不幸吗?

千真万确!上帝保佑它并不存在!因为我们是为了另一种幸福而生的……

早前的书信破坏了我们秋天的重逢,同样,昨日与你见面的回忆,也破坏了我今天写信的意趣。

从前给你写信时的陶醉,如今都去哪儿了?这些书信和会面,耗尽了我们在爱情中所追求的纯粹欢

乐。现在,我忍不住像《第十二夜》中的奥西诺那样大喊:“够了!别再奏下去了!它现在已经不像

原来那样甜蜜。”

再见,我的朋友。现在起去爱上帝吧。[2]唉!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我永远都是你的阿莉

莎。

我对于美德的圈套无能为力。所有英雄主义都吸引着我,令我着迷。因为我把美德和爱

情混为一谈,所以阿莉莎的信让我陷入最轻率的热忱之中。上帝明鉴,我努力追求更高的美

德,只是为了她。只要攀登,任何小径都能带我上去同她会合。啊!地面再怎么快速收缩都

嫌不够,愿到最后这片土地只能装下我们两个!唉!对她精妙的伪装,我并未起疑心,也没

能想到,她借助“山顶”再一次逃离了我。

我给她回了封长信,只记得有这样一段还算有远见的话,我对她说:

我常常觉得,爱情是我拥有过最美妙的东西,我的所有美德都依附于它。它让我腾空超越自己,

但若没有你,我会再次跌至平庸之地,回到极寻常的秉性中去。因为抱着与你重逢的期待,在我眼里

最险峻的小道也总是最好的。

我到底还写了些什么?促使她给我回了以下内容:

我的朋友,可“神圣”并非一种选择,而是无法逃避的“责任”。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你也无法逃避

这份“责任”。

在她的信中,“责任”下方画了三道线,以示强调。

一切都结束了。我明白,更确切地说是我预感到了,我们的通信就此结束。无论多狡猾

的建议,多执着的意念,都无济于事。

但我仍给她写柔情万种的长信。在寄出第三封信后,我收到了这张字条。

亲爱的朋友:

别以为我下定决心不给你写信了,我只是没了兴致。你的信还是能带给我愉悦,但我自责起来,

真不该在你心中占据这么大的位置。

夏天不远了。这段时间我们就不要写信了。九月的下半月,你可以来芬格斯玛尔,在我身边度

过。你同意吗?如果同意,就不必回信了。我会把你的沉默视作默许,希望你别回信了。

我没有回信。毫无疑问,“沉默”是她对我最后的考验。经历了几个月的学习和数周的旅

行后,我怀着无比平静和镇定的心情,回到芬格斯玛尔。

当初我就没弄明白的事,如何能三言两语陈述出来,让人立刻理解呢?从那时起,我整

个人就陷入悲痛之中,除了缘由,现在的我还能描摹出什么来呢?若我无法透过最虚伪的外

表,感受到爱情的颤动,直到今日也不会原谅自己。但最初,我只看到这个外表,还因为女

友与从前大不相同,而责怪她……不,阿莉莎!其实当时我并不怪你,只是因为再也认不出

你来而绝望地悲鸣。如今,我从你沉默的诡计和残忍的谋略中,明白了你的爱有多么强烈。

所以,你伤我越深,我不是越该爱你吗?

鄙视?冷漠?不,这里没有任何可以克服的东西,甚至没有可以让我为之斗争的东西。

有时,我也犹疑——我的不幸会不会是凭空臆造?因为它的起因难以捉摸,也因为阿莉莎精

于装聋作哑。我能抱怨什么呢?那次阿莉莎迎接我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笑意盈盈,更殷

勤,也更关切。第一天,我几乎上了她的当……尽管她换了一种新发型:头发平平地向后梳

起,面部线条很突出,仿佛是为了扭曲表情似的;尽管她穿了一件颜色暗沉的胸衣:摸起来

质地很差,不太得体,也破坏了她身体的曼妙风韵……但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愿意都

可以纠正。我还曾盲目地想,第二天起她就会主动纠正,或者在我的请求之下做出改变。我

更担心的是那种关切和殷勤,这在我们之间并不常见。我担心她这么做是出自决心而非激

情,冒昧说一句:是出自礼貌而非爱情。

晚上我走进客厅时,惊讶地发现钢琴不在原来的位置。失望之下,我惊呼起来。

“我的朋友,钢琴送去修理了。”阿莉莎异常平静地说道。

“孩子,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舅舅用一种近乎严厉的语气责怪道,“既然你用到现在都没

事,等杰罗姆走后再送修也不迟呀,何必这么着急,剥夺了我们的一大乐趣……”

“可是爸爸,”阿莉莎脸颊发红,别开脸去,“我敢肯定,它最近的声音变得特别粗沉,就

算杰罗姆也弹不出什么调子来。”

“你弹的时候,”舅舅接口道,“听着没那么糟呀。”

有片刻光景,阿莉莎俯身待在阴影中,似乎在专心测定沙发套的尺寸。然后她突然离开

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端着的托盘上,放着舅舅每晚服用的药茶。

第二天她依然如故,上衣和发型都没变。她和父亲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她又赶起昨晚的

针线活,确切地说是缝补活:她从一个大篮子里,掏出很多破旧的短袜和长袜,摊放在旁边

的长椅或桌子上。几天之后,她又开始缝补毛巾和床单之类的东西……这项工作彻底耗尽她

的心力,让她的双唇失去一切表达之力,眼睛也失去神采。

“阿莉莎!”头天晚上我就惊讶地嚷起来。这张面孔失去了诗意,我几乎认不出来,盯着

她看了好一会儿,但她似乎并未察觉我的目光。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道。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的心思好像离我特别远。”

“不,我就在这里。只是这些缝补活太花心思了。”

“你做针线活的时候,需要我给你读些什么吗?”

“恐怕我没法注意听。”

“你为什么要挑这么费神的事来做呢?”

“总得有人来做。”

“有那么多可怜的女人,得靠这个挣钱。你也非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总不至于是为

了省钱吧?”

她立刻肯定地说自己最喜欢这个活。好长时间以来,她都没有干过其他的活了,无疑都

生疏了……她边说边笑,声音那么温柔,我却从未这样沮丧过。

“我说的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怎么哭丧着脸呢?”她的表情分明这样说着。我的心拼

命抗争,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快要让我窒息。

第三天,阿莉莎让我把我们摘完的玫瑰送去她卧室,今年我还未曾踏入过那里,心中立

刻升腾起多大的希望啊!她只消用一个字,就能治愈我因伤感而自责的心。

每当走进她的卧室时,我总是很激动。房间布置给人一种雅致的平和感,那是阿莉莎特

有的味道。床边和窗帘上投下几道蓝色的暗影;桃花心木的家具明光锃亮。一切都干干净

净、整整齐齐,在这份安静恬淡中,我感受到她的纯洁和饱含沉思的优雅。

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两幅马萨乔作品的大照片,本来挂在房间床边的墙上,但今天早

上,我惊讶地发现,它们不翼而飞了。我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视线却恰好落到她床头放书

的搁架上——这小书库是慢慢积累起来的,这里的书一半是我送的,另一半是我们一起读过

的。我才发现这些书全被拿走了,取而代之放上的是我本以为她会嗤之以鼻的东西:一些毫

无价值、庸俗不堪的宗教宣传小册子。我猛地抬起双眼,正好看到她在笑。没错,她一边观

察着我,一边在笑。

“不好意思,”她随即说道,“是你的表情引我发笑。看到我的藏书,你的表情变化实在太

生硬了……”

我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不,说真的,阿莉莎,你现在就读这些书吗?”

“没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原认为习惯了营养丰富的食粮,聪明人就绝不会品尝这种索然无味的东西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这些书里的思想很朴实,表达也很清晰,我就喜欢和它们沟

通,和它们谈心很简单。我早就知道——我和它们谁都不会让步。它们绝不会中了优美语言

的圈套,我在读它们时,也不会产生任何世俗的钦佩。”

“所以你现在只读这些吗?”

“差不多吧。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况且,我也没多少读书的时间。实话跟你说,最近我

曾想重读某个伟大作家的作品,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值得敬佩的作家中的一位。我觉得他就

像《圣经》里描述的那种人,费尽心力把自己拔高了五十厘米。”

“是哪一位‘伟大作家’,竟让你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并不是他给了我这种想法,是读他的作品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是帕斯卡尔。也许是

我看的那段不太好……”

她说话的声音清脆而单调,仿佛在背诵课文。手里不停摆弄着鲜花,视线也未曾从花上

移开过。

我做了个不耐烦的姿势,为此她停顿片刻,继而用同样的声调说道:“书里用词之浮夸令

人咋舌,费尽心机只为证明微不足道的东西。有时我想,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可能并非出自

信仰,而是出自怀疑。完美的信仰不会引来那么多眼泪,声音也不会带有丝毫颤抖。”

“正是颤抖和眼泪,才展现了这声音的奇美。”我试图反驳,却苍白无力。因为从这番话

中,我完全看不到阿莉莎身上曾有的特质——也是我钟爱的特质。

我凭着回忆如实记录这些话,之后也未加任何修饰和逻辑上的整理。

“如果他不先把快乐从目前的生活中清除出去,”她继续道,“那在天平上,目前的生活就

会重于……”

“重于什么?”我说,她这种古怪的言论令人瞠目结舌。

“重于他所说的不确定的极乐。”

“所以你也不信这不确定的极乐吧?”我嚷道。

“这不重要!”她接着说道,“我倒想这极乐是虚虚实实,那就能摒除所有交易买卖的可能

了。热爱上帝的灵魂投身于德行之中,是人性高尚使然,而非出于对回报的期许。”

“帕斯卡尔的高尚正在于这种秘而不宣的怀疑主义。”

“不是怀疑主义,而是冉森派教义,”她笑着说,“我当初为何要和这些打交道呢?”她又

把目光转向书,“这些可悲的人……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属于冉森派还是寂静派,或者其他什

么教派。他们屈服于上帝,就像被风压倒的小草,无能为力,内心无波无澜,也毫无美感可

言。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也明白只有在上帝面前消失,兴许才有些许价值。”

“阿莉莎!”我大喊道,“为什么要这样悲观。”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而自然,与之相比,我的呼喊显得更加可笑而浮夸。

她摇着头又笑了起来:“最近这次重读帕斯卡尔,吸引我的只有……”

“只有什么?”我提问是因为她顿住了。

“只有基督的这句话:想拯救生命的人,必会失去生命。至于其他内容,”她直直地瞧着

我,笑得更灿烂,“其实我几乎没看懂。和一群小人物相处久了,很奇怪,面对崇高的伟人,

我竟那么快喘不过气来。”

我心乱如麻,莫非已找不出任何话来回答她了吗?

“如果今天,让我同你一起读这些训诫和默祷……”

“可是,”她打断我,“若看见你读这些,我也会痛心的!事实上,我觉得你看的书应该比

这强百倍。”

她说得轻松平常,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些话会将我们二人隔绝开来,进而撕碎我的心。我

头脑发热,本想再说些什么,然后大哭一场,说不定眼泪会让她缴械投降。但我手肘靠在壁

炉上,额头撑在手心里,依旧无言以对。她却继续静静地摆弄鲜花,全然无视我的痛苦,或

者假装没看见……

这时,午餐的第一次铃声响了起来。

“午饭前我不可能弄好的,”她说,“你快去吧。”就像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消遣,她继

续道:“我们以后接着聊。”

这次谈话并没有下文。阿莉莎一直在避开我,然而表面上并不像故意躲我。但无论遇到

什么事,都成了她必须即刻处理的紧迫事务。我得排队,等她料理完层见叠出的家务,监督

完必要的谷仓工事,探望完佃农,慰问完她日益关心的穷人,才会轮到我。留给我的时间少

得可怜,她总是忙忙碌碌。但也许正是由于这些日常琐事,让我停止了追逐,我才没感到自

己失去那么多东西。微小的谈话,能引起我更多的注意。阿莉莎给我一小会儿时间,也不过

展开一场无比矫揉造作的对话罢了,在她看来这就像孩子在做游戏。她心不在焉地匆匆走过

我身旁,脸上带着笑意,这让我觉得她那么遥不可及,仿佛素昧平生。有时,我甚至觉得她

的笑容中包含某种挑衅的意味,至少也有讥讽之意,她以逃避我的期待为乐……很快我把责

任归咎于自己,因为不想怪罪他人。我不知道对她还能抱有什么期待,也不知道能怪她什

么。

本来以为会无比幸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溜走。我惊讶地看着它流逝,既不想加快它

的消逝,也无意拖延时间,因为无论哪样都会加深我的痛苦。然而,离我动身还有两天时,

阿莉莎陪我在废弃泥灰岩矿场的长椅上坐了会儿。那是个秋日的黄昏,天气晴朗,云消雾

散,万物染上了清澈的蓝,连最缥缈不定的往事都清晰可见。于是,我忍不住抱怨:“过去太

幸福,如今却都失去了,我才会感到如此不幸。”

“朋友,我能怎么办呢?”她立刻说道,“你爱上了一个影子。”

“不,阿莉莎,绝不是影子。”

“你爱上的是一个臆想出来的形象。”

“唉!我没有凭空捏造。她是存在的,我要把她唤回来。阿莉莎!阿莉莎呀!你便是我一

直爱着的那个人,你到底在对自己做什么?到底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缓缓摘去一朵花的花瓣。终于,她说道:“杰罗姆,为什么不直接

承认你没那么爱我了呢?”

“因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因为我从未这样爱你。”

“你爱我……又为我感到惋惜。”说着,她微微耸肩,努力挤出笑容。

“我不能让爱情就这么走了。”

我脚下的土地消失无踪,我拼命去抓住一切……

“它和其他事物一样,必然会消失的。”

“除非我不在了,这份感情才会消失。”

“它会慢慢淡下来的。你声称还爱的这个阿莉莎,已不是你回忆里的她了。终有一天,你

只会记得曾经爱过这个人罢了。”

“你这么说,好像认为有其他东西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似的,好像觉得我必定会不再

爱她。你以折磨我为乐,难道忘了自己也曾爱过我吗?”

我看到她苍白的嘴唇颤抖起来,喃喃自语着,声音含糊不清。

“不,不会的。在这一点上阿莉莎是不会改变的。”

“那么,一切都是可以不变的。”我抓着她的手臂说道。

这一回,她坚定地说道:“有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哪句话?”

“我老了。”

“不要说了……”

我随即辩驳说:我同她一样老了,我们的年龄差距没有改变。但这会儿她已恢复镇定,

我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光顾着争辩,让我手足无措,失去了所有优势。

两天后,我怀着对自己和阿莉莎的失望,离开了芬格斯玛尔。我对自己所说的“美德”抱

有隐约的怨恨,也埋怨萦绕心头的伧俗之事。这最后一次会面,好像过分夸大了我的爱情,

也耗尽了我的热情。阿莉莎的每句话,起初总让我愤愤不平,但在抗议频频失利之后,又得

意扬扬地在我心上活跃起来。唉!她必定是对的。我钟爱的不过是个影子。我爱过的那个阿

莉莎已不复存在……唉!我们肯定是老了!诗意就这样消失在眼前,让我恐惧和寒心,但这

终究是回归自然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将阿莉莎一点点抬高,把她塑造成偶像,用所有

喜欢的东西装点着她。而如今,除却疲乏之外,这番经营还剩下什么呢?一放任自流,阿莉

莎就会降回平庸的层次;而我也一样,若处于那个层次,就不会再爱她。为了与她在同一个

高度相见,我单凭自身努力抬高了她。这番令人疲惫的美德努力到底有多么荒唐和虚幻啊!

如果我们当初都少一些自大,这份爱情本来很简单……然而,从今往后,坚守一份没有对象

的爱情,到底有何意义呢?这是顽固,而不是忠诚。忠于什么?一个误会吗?承认自己弄错

了,难道不是最明智之举吗?

这时,我获得了雅典学院的推荐。我并不想去,也没有兴趣,但还是同意立刻前往。一

想到可以离开这里,我就像越狱一样高兴。

[1]这里原文是英文。节选自莎士比亚《第十二夜》中的《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

[2]原文是拉丁文:hic incipit amor d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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