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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真似幻的爱情:玉楼春与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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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开《花间集》的秀帏罗帐,拂去那些香粉沉屑,你看到了什么?

晚唐五代才子们在家庭和朝堂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地方,他们在找寻什么?

才子佳人的故事从唐传奇中延续到花间集里,我细细地看去,这花间柳巷歌声里的柔媚与艳丽是才子们一厢情愿打造的场面,他们是多么愿意沉湎于这样的感觉,那些与他们相识的女子永远不会是他们的妻甚至不会是他们的妾,他们毫无顾忌毫无负担,她们是青楼歌馆中的红粉,唱他们写的歌,吟他们的诗,爱着并且等待,身体连同心灵——至少在词中他们是这样以为的或者是这样要求她们的。

你不能说他们只是在比,谁比谁更风流蕴藉,谁比谁在歌妓中更受欢迎,谁比谁的歌词写得更婉转香艳,如果只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它?跳过那些夜晚床帏间的“三级”场面,忽略酒宴歌舞钱色交易的背景,字里行间那样的浓丽精巧,柔肠百转。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复杂,那些疑似的爱情被文人们涂脂抹粉,被传奇故事渲染着色,看不到真相。

就像霍小玉和李益。几十年后,崇山峻岭隔阻了北方的战火,在西南温软的山水间,偏安一隅的小朝廷里的才子们常常想起他们的故事,在《花间集》中小玉的绝世姿容和哀婉的形象若隐若现,只是他们有意回避了其中凌厉惨酷的那一面。他们让小玉的窗前和楼外只生长一种叫等待的植物,永远以一种哀艳的低姿态给他们以心灵的安慰。

说实在的,我一直无法将那个写了“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中唐大历才子边塞诗人李益与传奇小说《霍小玉传》中的那个负心的李十郎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一个人。

霍小玉原来出身于贵族世家,父亲是唐玄宗时代的武将霍王爷,母亲郑净持原是霍王府中的一名歌舞姬。因为姿容歌舞动人而被霍王爷收为妾。在净持身怀六甲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决定了还没出生的小玉的人生。家破父亡后,母亲被逐,十六岁的小玉沦落为一名歌舞妓,容貌秀艳,歌声奇艳。母女俩还存了一线希望,只作个卖艺不卖身的“青倌人”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名正言顺地嫁为人妻,精挑细选啊,谁人还能比大名鼎鼎的李十郎更合适?那时的李益刚中了进士,正在长安等待朝廷委派官职,而这之前,他就已经名动朝野。“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给弄潮儿。”歌楼酒坊间李公子的词已是一曲难求,好一个知心人。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傍晚,李益来到崇德坊霍小玉家,两情相悦即成欢好。《传奇》中直言不讳地说小玉爱他的才,他中小玉的色。在当晚两人纵意爱怜的时候,小玉喜极而泣,悲从中来。她对李益说,我知道你今天所爱的不过是我的姿色,而这总会过去。李益信誓旦旦决不变心还立字为证。

这是我看这个故事最难过的一段,在最欢愉的时候最深的悲伤。可怜聪明的小玉,事情的变化比你预想得来得更快也更无情。后来看《花间集》中文人们不厌其烦惟恐不细地对此类场景的描述,心里有隐隐的厌,我宁愿那些女人都是逢场作戏,他们承担不了你们的真情。

李益任职前返乡,家中已为他定下亲事,女方是大族又是亲戚,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而李益似乎并没有犹豫反抗的心理过程,他迅速地自动地忘记小玉,行为几近人间蒸发。小玉为寻他四处打听,散尽财物,其间的心酸苦楚不是一般的怨妇盼归,小玉是真的爱他,共同生活两年间的点滴都成了刻在心头的伤,不是要他来娶他,是想见他,她夜夜哭泣。而他竟然不给她一点儿可能。凉薄至此,京城中的侠义之士看不过去,将他挟持到小玉的病榻前。小玉见到他,哀伤欲绝,对他说我恨你,死了也要变厉鬼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说完将杯中酒泼在地上,表示覆水难收,气绝而亡。

故事发展到这里,委实不能再看下去,真正的传奇已经结束,后面李益被鬼纠缠一辈子疑心自己的妻妾不忠而终身不再有幸福的结尾是老百姓良善的愿望,我是不愿意小玉这样折磨自己的,更不愿意看到无比爱的结果是无比恨,虽然我真切地知道爱的背面只能是恨而不会是其他任何一种感情,如果你真的爱过。

就是这样,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花间词人们也像我一样自动省略了故事的后半部分,他们将小玉当作世间最痴情的女子,安放在小楼上,宁愿她夜夜含愁凝眸站成一块望夫石。这真是一种畸形的模式,青楼女子是文人们精神世界与文学创作的源泉,家庭里夫妻不讲情爱,他们骨子里与异性心灵与身体交流的渴望只能在青楼中完成。这种渴望在晚唐五代轻浮放荡的风气中变成了集体癔症,前后蜀因为有王衍和孟昶的倡导和表率作用,这种审美和时尚更被打上了永远的印记,秦淮河上的艳情故事在唐早已就开始了预演。

温庭筠在花间开篇之作里就有:“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的句子,这里的玉楼还是闺房的通称,到了牛峤的《玉楼春》,小玉正式成了思妇的代表:

春入横塘摇浅浪,花落小园空惆怅。

此情谁信为狂夫,恨翠愁红流枕上。

小玉窗前嗔燕语,红泪滴窗金线缕。

雁归不见报郎归,织成锦字封过与。

小玉的怨愁岂是一个嗔字可以形容的,花间通例的轻软,一腔柔情一往情深,却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到了顾夐手里,始见“玉楼春”三字:

月照玉楼春漏促,飒飒风摇庭砌竹。

梦惊鸳被觉来时,何处管弦声断续。

惆怅少年游冶去,枕上两蛾攒细绿。

晓莺帘外语花枝,背帐犹残红蜡烛。

柳映玉楼春日晚,雨细风轻烟草软。

画堂鹦鹉语雕笼,金粉小屏犹半掩。

香灭绣帷人寂寂,倚槛无言愁思远。

恨郎何处纵疏狂,长使含啼眉不展。

青楼就这样成为了玉楼。

《花间集》中的《玉楼春》基本都是一个基调和内容,写给那些女儿们诉说衷情。这个顾夐在风格雷同的花间词人中也算比较突出的,词句意象清新生动,情致极其悱恻缠绵,还常用口语入词,清新明媚。另一个词牌《诉衷情》中最记得的句子也来自于他: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真是一句动人的大白话,难为身为后蜀主孟知祥太尉的他能有这样体贴细腻的心,可谁能做到?李益如果曾有过一刻替小玉想过,何至于爱恨变幻两重天。换位思考需要用理智的缰绳约束感情,可人心慌乱,每个人都是孤独,我们只关心身边的那一点温暖,你那一腔柔情我当真只能取一瓢饮,太多我承载不起。

《诉衷情》本是一首唐教坊曲,用作词牌最早也是在温庭筠的词中,开始是一个三十三个字的单调,顾夐加字,后来也用双调四十四个字。《花间集》中弥漫着这种似是而非的眷恋和衷情,你不能当真,也不能不当真。千年后的我们不会幻想自己是那个为了谁而痴心等待的断肠人,但在某个不曾预料的时刻遭遇到一段感情,那些句子如早就在心里埋下的种子突然地开出凄艳的花,让人防不胜防地哀伤。

《玉楼春》到北宋以后渐渐脱离了花间的局限,以宋祁的一首最为人称道,如果不是韵角上的问题,这个词牌是可以当作七言诗来读的: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喜欢欧阳修的这首,用疏放的豪语写极深的哀情,脱离了艳科唱词,境界自然不一样: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而《诉衷情》在晏殊的手里是一段类似花间的相逢: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

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

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

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真是好,时间、地点、人物、心情无一不好。艳遇本该是这样春意喜人,诗意浑然。老晏的小令真当得“风流蕴藉,温润秀洁”的评语。

陆游也作《诉衷情》,但那是真正的无关风月了: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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