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财物从来易动人,偷儿计划聚群英。
窖中觅宝擒奸释,杖下留情遇侠僧。
谈佛忽然来活佛,观灯故尔乞余灯。
梦中恍惚相逢处,何异仙援人武陵。
话说李秀、苗龙、韩回春等,一同抢入库房,撬起石板,果然香炉、烛台、金银器皿,都在地窖子里。又见侧首一个皮匣,扭开一看,约有数百两散碎银子。苗龙等不胜之喜,叫庄客打开带来的细布叉袋,将香炉、烛台、皮匣物件,都装在袋里。酒生、庄客、韩回春,每一人驼了一袋。李秀将房侧悬挂的旧幡扯下两条,把钟守净、行童两个口都包住了。李秀挟了行童,苗龙挟了钟守净,一伙人悄悄地走出卧房,径奔前门而来。
却说林澹然从夜深送佛、化纸、吃斋,收拾已罢,回到禅房,正脱袖衣要睡,猛然想道:“这道场做了七昼夜,城里城外,不知引动了多少人来看耍。佛殿上供奉摆列的都是金银宝贝,自古财物动人心,倘有不测,不可不防。且在禅床上打坐,待到五更睡也未迟。”闭目定神,坐了一会,只听得东首后门边,犬(口牢)(口牢)地吠响。侧耳听时,又不见动静。心内疑惑,跨下禅床,手提铜杖,步出卧房,径往东首佛殿后廊下穿堂看时,只见一带门直到厨房都是开的。林澹然大骇,急走后墙来看,后门依旧关闭。复翻身踅出,来钟守净土库边,见石门大开。林澹然走进石门禅房里,觉有些灯亮。此时苗龙等正在房中动手,隐隐地听见一个低喝道:“好好献出宝来,饶你性命!”一个道:“乞饶贫僧狗命,宝物任大王取去。”林澹然心里想道:“是了,必有劫贼。日间看见金银器皿,故深夜来此劫取。怕俺知觉,悄悄地在此做事。俺若赶入去,反要伤了钟守净性命。谅这伙毛贼决不敢从后门出去。后路窄狭,难以转动,况又近俺禅房,必从前门而走。俺且坐在山门侧首等他,不怕他飞上天去了。”有诗为证:
浩气凌霄贯斗牛,无知鼠辈起戈矛。
夜深不遇林时茂,守净资财一旦休。
这林澹然终是将官出身,心下甚有见识。轻轻闪出佛殿禅堂,径到山门右边一株大杨柳树下坐了,将禅杖倚在村边。等了一会,只听得金刚殿侧门开处,黑影里一伙人走将出来。前头两个汉子,挟着黑——两样物件,后面七八个大汉,都驮着布袋。看看走近前来,林澹然跃起,倒提禅杖,,大喝一声道:“狂贼!劫了金宝,待往那里去!”李秀、苗龙听得,吃了一惊,即撤钟守净、行童,掣出腰刀,向前砍来。这韩回春、庄客、酒生都慌了,胆战心寒,没奈何丢了布袋,也拿着短棍、铁尺,上前助力。林澹然一条禅杖挡住,交手处,却早一禅杖撩着李秀手腕,扑的倒在地上。又一个溜撒些的庄客要抢功,提起铁尺,望澹然顶门上打来。林澹然把禅杖望上只一隔,将铁尺早隔在半天里,庄客右手四个指头都振断了,负着疼也倒在地上。苗龙看见风势不好,心里已知是林澹然了,撇却手中腰刀,跪在地下叩头,叫:“爷爷饶命则个。”这韩回春见苗龙跪了,与众人也一齐跪下,叩头乞命。
林澹然是慈心的人,见众贼跪下求命,即收住禅杖,喝道:“俺这里是什么去处,你这伙毛贼辄敢恣行劫掠?莫说你这几个鼠贼,俺在千军万马中,也只消这根禅杖。谅你这几个到得那里,大胆来捋虎须!今日你自来寻死,如何轻放得过!”说罢,举起禅杖,正欲打下。这苗龙是个滑贼,有些胆量,他双手爬向前来,寒簌簌地哀告道:“爷爷,待男女禀上,再打未迟。男女等也是良家儿女,只因命运淹蹇,又值恶薄时年,卖妻鬻子,家业凋零。出于无奈,只得做这偷摸的勾当。日间窥见爷爷佛殿上金银宝玩,动了歹心实欲劫取,图半生受用。不期冒犯虎威,乞爷爷开天地之心,施好生之德,佛门广大,饶恕则个。”说罢,众贼哀哀的只是磕头。
林澹然踌蹰一会,远远望见草坡上圆混混两件东西滚来滚去,因黑夜月色朦胧,看不明白。林澹然喝道:“那草坡上滚的是什么物件?”苗龙磕着头道:“爷爷,不敢说,小人等罪该万死。这是东房正住持钟法主老爷和一个行童。”林澹然失惊喝道:“你这一班该死的泼贼,快快救起钟老爷来。”众人即忙点起火草,向前将守净、行童解了绳索,去了布条,脱衣服替他穿了。林澹然上前看时,兀自口呆目瞪,动弹不得。林澹然怒道:“泼贼!既要饶命,好好将器械纳下。”这班贼都将腰刀铁尺,战兢兢纳在林澹然面前。澹然又喝道:“都脱衣服俺看。”一齐都脱衣解带,赤条条的待林澹然搜看,身边并无暗器。林澹然道:“着两个好好地扶钟法主、行童进房去。”苗龙道:“若爷爷不打,情愿服事钟老爷。”随令韩回春扶了钟守净,一个酒生扶了行童,一直送到钟守净卧房里去了。余贼低头伏气,跪在草里喘息,也不敢动。这李秀和庄客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地捱命。
顷刻间,韩回春、酒生两个,带一个道人出来禀覆道:“已送钟老爷回房了。”林澹然分忖道人:“快去办些茶汤,调理钟老爷。”那道人飞也似去了。原来这两个贼恐怕林澹然生疑,故叫这道人出来回话。众贼跪在地下,面面相觑,没作理会处。欲待弃了李秀、庄客奔走,又虑明日扳扯出来,进退两难,犹豫不定。林澹然道:“俺已饶你,为何不走,还指望些什么哩!”这伙贼都哭将起来。苗龙道:“小人等今日穷极,干了这犯法的事,万死尤轻。蒙爷爷慨然赦有,正是死里重生,感恩无地。只一件,小人等虽然得生,终久难脱罗网。这两个被爷爷打伤的挣扎不动,须是小人们扛他回去,路上若撞着巡军盘诘,定遭擒拿,终是死数。若小人们各自逃去,丢下这两人,爷爷虽大发慈悲饶了,钟老爷受亏,必然不肯甘休,着落官府拷问,这两个必定扳出小人们,也是个死。算来算去,左右是死,不如各人受爷爷一杖,落得干净,不枉了做英雄手内之鬼。”说罢,只是磕头。林澹然笑道:“你这泼皮,倒也有些志气。也罢,汝等且打开袋子皮匣与格看。”众贼将叉袋皮匣开了,林澹然一一检过,喝道:“快将袋里金银物件,送到钟住持卧房里去交割明白。这皮匣内银两,赏与你众人拿去均分,做些本分生理,不许再生歹心,有害地方。若蹈前非,撞到俺手里时,这番休想得活。”众贼听了,一齐磕头跪拜。拜罢起来,将叉袋照旧驮到钟守净房里交割了,又带那个道人出来回话。林澹然又道:“汝众人轮流背这两个打伤的人,俺自押送到城门边,以免拦阻,保全汝等去罢。”众贼不胜感激。苗龙等抹去脸上煤黑,两个酒生扶了庄客,两个扛了李秀,苗龙背了皮匣,一齐都出山门,林澹然押后。幸得一路无人知觉,直送到城外。众贼倒身拜谢,悄悄都去了。
林澹然独自个扬了禅杖,回到寺里,却早邻鸡三唱,天色黎明。澹然走到钟守净房里探望,钟守净、行童被绳索缚伤了四肢,浑身麻木,都睡在床上叫疼叫痛。一见林澹然来,即以手挽住衣服,扯澹然坐在床上,口里不住声叫:“师兄是贫僧重生的爹妈,恩若丘山。今夜若非恩兄解救,几乎命丧黄泉,此情此德,铭刻肺腑。”林澹然笑道:“师兄体得如此说。俺与你义同手足,蒙圣恩受了偌大供养,愧无以报。况俺与师兄职任不小,圣上钦赐许多金银、炉台等物,若被劫去,查点怎了?今幸佛力浩大,得以完壁,万全之喜。乃师兄鸿福,何谢俺为!”钟守净睡在床上,合掌称谢不已。林澹然又道:“这件事不可播扬于外,就是寺里知觉的人,须分付他不可传说出去。圣上知道,只说你俺无一些才干。适才皮匣里银两,俺已赏与众贼去了,若少钱粮,待后补上。师兄可将息贵体,内外墙壁门扇,小僧自着人修葺。暂且告别,晚间再来探望。”钟守净道:“多承活命之恩,誓当补报。外边若有动静,乞师兄遮盖则个。”林澹然道:“这个不必分付。”当下辞了钟守净,自回房中歇息。有诗为证:
挥金施剧盗,耀武教同袍。
思义须兼尽,威名泰岳高。
却说钟守净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林住持好没分晓!盗已擒获,为何不送官诛戮,以警将来,反饶放去了,将这一皮匣银两赏他?自古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莫非自己藏匿过了,假说赏与贼人,未可知也。有心不在忙,慢慢地看他冷破便了。”后人看到此处,单叹这人心最是不平,“落水要命,上岸要钱”,这八个字真道不差。有词为证,词名《重叠金》:
昨宵见你炎炎热,今朝倏尔成冰雪。今昔一般情,如何有二心?
急里闲人贵,闲外亲人赘。搔首自评论,从来无好人。
话分两头。再说苗龙等一行人,自城边别了林澹然,抱头鼠窜,都到李秀家里,闭上店门,放下李秀并庄客,却好天色已明。随即打开皮匣,将里面银子取出看时,一齐欢喜。苗龙做主,将一半自与李秀、韩回春三人分了;这一半,庄客、酒生七人均分毕,都坐在李秀房里。苗龙先开口道:“我们这十个弟兄,几乎到阎王殿前、陰司地府走一遭。若不是遇着这仁慈慷慨的林爷爷,如何得有今日?实系再生,好险好幸。”韩回春拍着大腿道:“罢,罢,罢!古人说得好,知过必改。我弟兄们今日在万死里逃得性命,重见天日,从此后将分的银两,各寻生理,图一个长进,莫辜负林爷爷一片好心。”李秀睡在床上道:“自古及今,也没这样好人。我适才手腕上被打,血晕在地,实料命归陰府,那思再活人间。今得性命,重见妻儿一面,实出望外。这思爷大德如天,报答不尽,谁承望又赏这若干银两。自今日为始,各人家里安立林澹然爷爷一个牌位,上书着姓名,把赤金贴了,每日早晚侍奉拜祷,愿他身登佛位,早证菩提。若遇每月朔望、四季节序之辰,各出分子做功德,保他寿年千岁,福享无疆。你众弟兄们道我这主意如何?”众人一齐道:“好!受了他莫大之恩,正该如此报答。”众人吃了些酒饭,各自散了。这李秀并庄客有了钱钞,自去寻医疗治,不在话下。
再说林澹然在妙相寺中赶散了盗贼,救了钟守净性命,又是隆冬天气,幸喜防闲得密,内外人等并不知觉。钟守净趁林澹然不在时,几次到他房里搜检,并无踪迹,钟守净方才心里信林澹然是个好人。自此后,凡寺里一概钱粮财帛等项,与林澹然互相管辖,有事必先计议,然后施行。不时烹茶献果,讲法谈禅,就似嫡亲弟兄一般。寺里僧众见他两个如此,也各心里喜欢。光陰荏苒,疾似流星,但见爆竹声中催腊去,梅花香里送春来。当日是正月十三,上灯之夜,家家悬彩,户户张灯。怎见得好灯?古人有一篇词名《女冠子》,单道这灯的妙处:
帝城三五,灯光花市盈路,天街处处。此时方信,凤阙都民,奢华豪
富。纱笼才过处,喝道转身,一壁小来且住。见许多才子艳质,携手并
肩低语。东来西往谁家女?买玉梅争戴,缓步香风度。北观南顾,
见画烛影里,神仙无数。引人魂似醉,不如趁早,步月归去。这一双情
眼,怎生禁得,许多胡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