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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二 蕺山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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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今日知学者,大概以高、刘二先生,并称为大儒,可以无疑矣。然当《高子遗书》初出之时,羲侍先师於舟中,自禾水至省下,尽日翻阅。先师时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羲。后读先师《论学书》,有答韩位云:“古之有朱子,今之有忠宪先生,皆半杂禅门。”又读忠宪《三时记》,谓:“释典与圣人所争毫发,其一精一微处,吾儒具有之,总不出无极二字;弊病处,先儒具言之,总不出无理二字。其意似主于无,此释氏之所以为释氏也。”即如忠宪正命之语,本无生死,亦是佛语。故先师救正之,曰:“先生心与道一,尽其道而生,尽其道而死,是谓无生死。非佛氏所谓无生死也。”忠宪固非佛学,然不能不出入其间,所谓大醇而小疵者。若吾先师,则醇乎其醇矣。后世必有能辩之者。

戍申岁,羲与恽日初同在越半年。日初,先师高第弟子,其时为刘子《节要》,临别拜於河浒,日初执手谓羲曰:“知先师之学者,今无人矣,吾二人宗旨不可不同。但於先师言意所在,当稍浑融耳。”羲盖未之答也。及《节要》刻成,缄书寄羲,曰:“子知先师之学者,不可不序。”嗟乎!羲岂能知先师之学者?然观日初《高刘两先生正学说》云:“忠宪得之悟,其毕生黾勉,祇重修持,是以乾知统摄坤能;先师得之修,其末后归趣,亟称解悟,是以坤能证入乾知。”夫天气之谓乾,地质之谓坤,气不得不凝为质,质不得不散为气,两者同一物也。乾知而无坤能,则为狂慧;坤能而无乾知,则为盲修。岂有先后?彼徒见忠宪旅店之悟,以为得之悟,此是禅门路径,与圣学无当也。先师之慎独,非性体分明,慎是慎个何物?以此观之,日初亦便未知先师之学也。使其知之,则於先师言意所在,迎刃而解矣。此羲不序《节要》之意也。惜当时不及细论,负此良友。今所录,一依原书次第,先师着述虽多,其大概具是。学者可以无未见之恨矣。

忠端刘念台先生宗周

刘讳宗周,字起东,号念台,越之山一陰一人。万历辛丑进士。授行人。上疏言国本,言东林多君子,不宜弹射。请告归。起礼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贤、保姆客氏,转光禄寺丞。寻陞尚宝少卿,太仆少卿,疏辞,不允。告病回籍。起右通政,又固辞。内批为矫情厌世,革职为民。崇祯己巳,起顺天府尹。上方综核名实,群臣救过不遑,先生以为此刑名之术也,不可以治天下,而以仁义之说进,上迂阔之。京师戒严,上疑廷臣谋国不忠,稍稍亲向奄人。先生谓:“今日第一宜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皇上以亲内臣之心亲外臣,以重武臣之心重文臣,则太平之业,一举而定也。”当是时,小人乘时欲翻逆案,遂以失事者,牵连入之东林。先生曰:“自东林之以忠义着,是非定矣。奈何复起波澜?用贤之路,从此而穷。”解严后,上祈天永命疏:“上天重民命,则刑罚宜省,请除诏狱;上天厚民生,则赋歛宜缓,请除新饷。相臣勿兴大狱,勿赞富强,与有祈天永命之责焉。”上诘以军需所出,先生对曰:“有原设之兵,原设之饷在。”上终以为迂阔也。请告归。上复思之,因推阁员降诏,召先生入对文华殿。上问人才、粮饷、流寇三事,对曰:“天下原未尝乏才,止因皇上求治太急,进退天下士太轻,所以有人而无人之用。加派重而参罚严,吏治日壤,民生不得其所,胥化为盗贼,饷无从出矣。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寇还为吾民也。”上又问兵事,对曰:“臣闻禦外亦以治内为本,此于羽所以格有苗也。皇上亦法尧、舜而已矣。”上顾一温一 体仁曰:“迂哉!刘某之言也。”用为工部左侍郎。乃以近日弊政,反覆言之。谓:“皇上但下一尺之诏,痛言前日所以致贼之由,与今日不忍轻弃斯民之意,遣廷臣赉内帑,巡行郡国,为招抚使,以招其无罪而流亡者,陈师险隘,听其穷而自解归来,诛渠之外,犹可不杀一人,而毕此役也。”上见之大怒。久之而意解,谕以“大臣论事,须体国度时,不当效小臣占地步,尽咎朝廷耳。”先生复言:“皇上已具尧、舜之心,惟是人心道心,不能无倚伏之机,出於人心,而有过不及者,授之政事之地,即求治而过,不免害治者有之,惟皇上深致意焉。”三疏请告,上允之。行至德州,上疏曰:“今日之祸,己巳以来酿成之也;后日之祸,今日又酿之矣。

己巳之变,受事者为执政之异己,不难为法受恶,概寘之重典;丙子之变,受事者为执政之私人,不难上下蒙蔽,使处分之顿异。自古小人与中官气谊一类,故天下有比中官之小人,必无合於君子之小人,有用小人之君子,终无一党一 比中官之君子。八年之间,谁秉国成?臣不能为首辅一温一 体仁解矣。”有旨革职为民。然上终不忘先生,临朝而叹,谓:“大臣如刘某,清执敢言,廷臣莫及也。”壬午起吏部左侍郎。先生以为天下治乱,决不能舍道而别有手援之法,一涉功利,皆为苟且。

途中上书,以明圣学。未至,陞左都御史。召对,上问:“职掌安在?”对曰:“都察院之职,在于正己以正百僚,必其存诸中者,上可以对君父,下可质天下士大夫,而后百僚则而象之。至於责成,巡方其守务也,巡方得人,则吏治清,吏治清则民生安矣。”已又戒严,先生言:“皇上以一心为天地神人之主,镇静以立本,安详以应变,此第一义也。其施行次第,旌卢象昇,戮杨嗣昌。”上曰:“责重朕心,是也。请卹追戮,何与兵机事?”召对中左门。御史杨若侨言火器,先生劾之曰:“御史之言非也,迩来边臣於安攘禦侮之策,战守屯戍之法,概置不讲,以火器为司命,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也。”上议督抚去留,先生对:“请自督师范志完始,志完身任三协,平时无备,任其出入,今又借援南下,为脱卸计,从此关门无阻,决裂至此。”上曰:“入援乃奉旨而行,何云脱卸?”先生对:“十五年来,皇上处分未当,致有今日败局,乃不追原祸始,更絃易辙,欲以一切苟且之政,牵补罅漏,非长治之道也。”上变色曰:“从前已不可追,今日事后之图安在?”先生对:“今日第一义,在皇上开诚布公,先豁疑关,公天下以为好恶,则思过半矣。”上曰:“国家败壤已极,如何整顿?”先生对:“近来持论者,但论才望,不论操守。不知天下真才望,出於天下真操守。自古未有操守不谨,而遇事敢前者;亦未有操守不谨,而军士畏威者。”上曰:“济变之日,先才而后守。”先生对:“以济变言,愈宜先守,即如范志完操守不谨,用贿补官,所以三军解体,莫肯用命。由此观之,岂不信以操守为主乎?”上始色解。先生更端曰:“皇上方下诏求言,而给事中姜埰、行人司副态开元,以言得罪,下之诏狱。皇上度量卓越,如臣某累多狂妄,幸宽斧鑕。又如词臣黄道周,亦以戆直获宥。二臣何独不蒙一体之仁乎?”上曰:“道周有学有守,岂二臣可比?”先生对曰:“二臣诚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体,即有应得之罪,亦当敕下法司定之,遽寘诏狱,终於国体有伤。”上怒曰:“朕处一二言官,如何遂伤国体?假有贪脏坏法,欺君罔上,俱可不问乎?”先生对:“即皇上欲问贪脏坏法,欺君罔上者,亦不可不付之法司也。”上大怒曰:“如此偏一党一 ,岂堪宪职?候旨处分。”先生谢罪。文武班行各申救,遂革职归。

南渡,起原官。先生上言:“今日宗社大计,舍讨贼复,无以表陛下渡一江一 之心。非陛下决策亲征,亦何以作天下忠臣义士之气?一江一 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一江一 北。凤一陽一号称中都,东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陆不远,亲征之师,驻跸於此,规模先立,而后可言政事。”一时乱政,先生无不危言。阁臣则劾马士英,勳臣则劾刘孔昭,四镇则劾刘泽清、高傑。先生本无意於出,谓:“中朝之一党一 论方兴,何暇图河、洛之贼?立国之本计已疏,何以言匡扶之略?”当是时,奸人虽不利先生,然耻不能致先生,反急先生之一出。马士英言先生“负海内重名,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明示以不臣也。”朱统言先生“请移跸凤一陽一,凤一陽一,高墙之所,盖欲以罪宗处皇上。”四镇皆言先生“欲行定策之诛,意在废立”。

先生在丹一陽一僧舍,高傑、刘泽清遣刺客数辈之,先生危坐终日,无惮容,客亦心折而去。诏书敦迫再三,先生始受命。寻以阮大铖为兵部侍郎,先生曰:“大铖之进退,一江一 左之兴衰系焉。”内批:“是否确论?”先生再疏请告,予驰驿归。先生出国门,黄童白叟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能久立也。浙省降,先生恸哭曰:“此余正命之时也。”门人以文山、叠山、袁阆故事言,先生曰:“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削籍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今吾越又降,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故相一江一 万里所以死也。世无逃死之宰相,亦岂有逃死之御史大夫乎?君臣之义,本以情决,舍情而言义,非义也。父子之亲,固不可解于心,君臣之义,亦不可解于心。今谓可以不死而死,可以有待而死,死为近名,则随地出脱,终成一贪生畏死之徒而已矣。”绝食二十日而卒,闰六月八日,戊子也,年六十八。先生起自孤童,始从外祖章颖学,长师许敬菴,而砥砺性命之友则刘静之、丁长孺、周宁宇、魏忠节、先忠端公、高忠宪。始虽与陶石梁同讲席,为证人之会,而学不同。石梁之门人,皆学佛,后且流於因果。分会于白马山,羲尝听讲。石梁言一名臣转身为马,引其族姑证之。羲甚不然其言,退而与王业洵、王毓蓍推择一辈时名之士,四十余人,执贽先生门下。此四十余人者,皆喜闢佛,然而无有根柢,於学问之事,亦浮慕而已,反资学佛者之口实。先生有忧之,两者一交一 讥,故传先生之学者,未易一二也。

先生之学,以慎独为宗,儒者人人言慎独,唯先生始得其真。盈天地间皆气也,其在人心,一气之流行,诚通诚复,自然分为喜怒哀乐、仁义礼智之名,因此而起者也。不待安排品节,自能不过其则,即中和也。此生而有之,人人如是,所以谓之性善,即不无过不及之差,而性体原自周流,不害其为中和之德。

学者但证得性体分明,而以时保之,即是慎矣。慎之工夫,只在主宰上,觉有主,是曰意,离意根一步,便是妄,便非独矣。故愈收歛,是愈推致,然主宰亦非有一处停顿,即在此流行之中,故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盖离气无所为理,离心无所为性。佛者之言曰:“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此是其真脏实犯。奈何儒者亦曰“理生气”,所谓毫釐之辨,竟亦安在?而徒以自私自利,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弃而君臣父子,强生分别,其不为佛者之所笑乎?先生大指如是。此指出真是南辕北辙,界限清楚,有宋以来,所未有也。识者谓五星聚奎,濂、洛、关、闽出焉;五星聚室,一陽一明子之说昌;五星聚张,子刘子之道通,岂非天哉!岂非天哉!语录

湛然寂静中,当见诸缘就摄,诸事就理,虽簿书鞅掌,金革倥,一齐具了,此静中真消息。若一事不理,可知一心忙乱在。用一心,错一心,理一事,坏一事,即竖得许多功能,亦是沙火不成一团一 ,如喫饭穿衣,有甚奇事?纔忙乱,已从脊梁过。学无本领,漫言主静,总无益也。知行自有次第,但知先而行即从之,无间可截,故云一。后儒喜以觉言性,谓一觉无余事,即知即行,其要归于无知。知既不立,一亦难言。噫!是率天下而禅也。

有不善未尝不知,是谓良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是谓致知。盈天地间皆道也,学者须自择乎中庸。事之迥不及处,即为恶事,则念之有倚着处,即为恶念。择言非择在事上,直证本心始得。《识仁》一篇,总是状仁体合下如此,当下认取活泼地,不须着纤毫气力,所谓我固有之也。然诚敬为力,乃是无着力处,盖把持之存,终属人伪,诚敬之存,乃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诚敬。存,正是防检,克己是也;存,正是穷索,择善是也。若泥不须防检穷索,则诚敬之存,当在何处?未免滋高明之惑。(以上庚申前录。)

凡人一言过,则终日言皆婉转而文此一言之过;一行过,则终日行皆婉转而文此一行之过。盖人情文过之态如此,几何而不堕禽一兽 也!

日用之间,漫无事事,或出入闱房,或应接宾客,或散步回廊,或静窥书册,或谈说无根,或思想过去未来,或料理药饵,或拣择衣饮,或诘童仆,或量米盐,恁他捱排,莫可适莫。自谓颇无大过,杜门守拙,祸亦无生。及夫时移境改,一朝患作,追寻来历,多坐前日无事甲?如前日妄起一念,此一念便下种一子,前日误读一册,此一册便成附会。推此以往,不可胜数,故君子不以闲居而肆恶,不以造次而违仁。(以上癸亥)此心放逸已久,纔向内,则苦而不甘,忽复去之。总之,未得天理之所安耳。心无内外,其浑然不见内外处,即天理也。先正云:“心有所向,便是欲。”向内向外,皆欲也。释氏之学本心,吾儒之学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与知,其工夫实地,却在格物,所以心与天通。释氏言心,便言觉,合下遗却意,无意则无知,无知则无物。其所谓觉,亦只是虚空圆寂之觉,与吾儒体物之知不同;其所谓心,亦只是虚空圆寂之心,与吾儒尽物之心不同。象山言心,本未尝差,到慈湖言无意,分明是禅家机轴,一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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