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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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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述刘二牧志

先王命史,立典建则,经纪人伦,三材炳焕,品物章矣。然而有志之士犹敢议论于乡校之下,萏荛之人加之谣诵于林野之中。管闚瞽言,君子有采,所以综核群善,休风惟照也。公孙述、刘牧、二主之废兴存亡,《汉书》、《国志》固以详矣。统之州部,物有条贯,必申斯篇者,格之前宪:《左氏》素臣之功,王侯之载籍也,而八国之《语》作焉;五《传》渊邃,大义洋洋,圣人之微言也,而八《览》之书兴焉。苟在宜称,虽道同世出,一事身见,游精博志,无嫌其繁矣。

汉十二世孝平皇帝,帝祚短促,国统三绝,孝元后兄子、安汉公、新都侯魏郡王莽篡盗称天子。改天下郡守为卒正,又改蜀郡为导江;迁故中散大夫、茂陵公孙述字子阳为导江卒正,治临邛。而刘辟起兵广汉,更始刘圣公在南阳,蜀欲应之。会宗成、垣副、王岑等作乱,述率吏民拒御之,所在讨破,作围守防遏逸越,斩首万计,遂据成都,威有巴、汉。政治严刻,民不为非。更始诛王莽,都关中,为赤眉贼所败。

建武元年,世祖光武皇帝即位河北。述梦人谓己曰:“八厶子系,十二为期。”述以语妇,妇曰:“朝闻道,夕死尚可,何况十二乎!”会夏四月,龙出府殿前,以为瑞应,述遂称皇帝,号大成,建元龙兴。以莽尚黄,乃服色尚白,自以兴西方,为金行也。以功曹李熊为大司徒,巴郡任满为大司空,弟恢为太尉。具置百官,造十层赤楼射兰船。改益州为司隶,蜀郡为成都尹。时世祖方平河北,而荆邯、延牙并归述,尽有益州。置铁钱官,废铜钱,百姓货卖不行。蜀中童谣曰:“黄牛白腹,五铢当复。”谓莽黄牛,述为白腹;五铢,汉钱,言汉当复也。故主簿李隆、常少数谏述归帝称藩,述不纳。天水隗嚣亦据陇连述。蜀土清晏,述乃移檄中国,称引图纬以惑众。世祖报曰:“《西狩获麟谶》曰‘乙子卯金’,即以未岁授刘氏,非西方之守也。‘光废昌帝,立子公孙’,即霍光废昌邑王,立孝宣帝也。黄帝姓公孙,自以土德,君所知也。‘汉家九百二十岁以蒙孙亡,受以丞相,其名当涂高’,‘高’岂君身耶?吾自继祖而兴,不称受命。求汉之断,莫过王莽。近张满作恶,兵围得之,叹曰:‘为天文所误!’恐君复误也。”又使述旧交马援喻述,述不从。

荆邯说述曰:“昔汤以七十里王天下,文王方百里臣诸侯。其次,汉祖败而复征,伤瘳复战,故能禽秦亡楚,以弱为强。况今地方数千,杖戟百万,天下之心,未有所归。不东出荆门,北陵关陇,与之进取,则王业不全,子孙不久安也。”述悦之,乃出军荆门、陈仓,欲震荡秦、楚。多改易郡县,分封子弟,淫恣过度。然国富民殷,户百馀万。世祖未遑加兵,与述及隗嚣书,辄署“公孙皇帝”。

七年,嚣背汉降述,述封为王,厚资给之。十年,世祖命大司马吴汉与大司徒邓禹讨嚣,平陇右。述闻而恶之。城东素有秦时空仓,述更名白帝仓,使人宣言白帝仓暴出米巨万。公卿以下及国人就视之,无米。述曰:“仓去此数里,虚妄如此;隗王在数千里外,言破坏,真不然矣。”

十一年,世祖命征南大将军岑彭自荆门溯江征述。又遣中郎剿愦歙及述旧交马援奉诏喻述。隆、少谏,令服从。述怒曰:“自古来有降天子乎!”尚书解文卿,大夫郑文伯初亦谏,述系之暴室六年,二子幽死。自是莫有言者。

彭破述荆门关及沔关,径至彭亡。述使刺客刺杀彭。由是改彭亡曰平无,言无贼也。又使刺客刺杀歙于武都。世祖重遣吴汉与刘尚征述,又遣臧宫从斜谷道入。述使妹婿延牙距宫,大司徒谢丰距汉,连战辄北。汉到城下,军其江桥,及其少城。丰在广都,牙腋晒成都。述谓曰:“事当奈何?”牙对曰:“男儿贵死中求生,败中求成,无爱财物也。”述乃大发金帛,开门募兵,得五千馀人,以配牙。牙告汉战,因伪遣鼓角麾帜渡市桥,汉兵争观,牙因放奇兵击汉,大破之。汉溺水,缘马尾至盎底得出。后宫兵已至北门,述复城守。占书曰:“虏死城下”。述以为汉等是“虏”,乃自出战。述当汉,牙当宫,大战。牙杀宫兵数百,三合三胜,士卒气骄。汉益鼓之,自旦至日中,饥不得食,倦不得息。日昃后,述兵败。汉骑士高午以戟刺述,中头,即坠马,叩心者数十。人都知是述,前取其首。牙等怅然还城。吏民穷急,即夜开门出降。汉尽诛公孙氏及牙等诸将帅二十馀人,放兵大掠,多所残害。是岁,十二年也。

汉搜求隐逸,旌表忠义。以述臣常少、李隆忠谏,发愤病死,表更迁葬,赠以汉卿官;蜀郡王皓、王嘉、广汉李业刎首死节,表其门闾;犍为朱遵绊马死战,赠以将军,为之立祠;费贻、任永、冯信等闭门素隐,公车特徵;文齐守义益州,封为列侯;董钧习礼明经,贡为博士;程乌、李育本有才干,擢而用之。于是西土宅心,莫不凫藻。

建武十八年,刺史、郡守抚恤失和,蜀郡史歆怨吴汉之残掠蜀也,拥郡自保。世祖以天下始平,民未忘兵,而歆唱之,事宜必克,复遣汉平蜀,多行诛戮。世祖诮让于汉,汉深陈谢。自是守藩供职,自建武至乎中平,垂二百载,府盈西南之货,朝多华岷之士矣。

汉二十二世孝灵皇帝政治衰缺,王室多故。太常竟陵刘焉字君朗建议言: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焉内求州牧以避世难。侍中广汉董扶私于焉曰:“京都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焉惑之,意在益州。会刺史河南郤俭赋敛繁扰,流言远闻,而并州杀刺史张壹,凉州杀刺史耿鄙,焉议得行。汉帝将徵俭加刑,以焉为监军使,寻领益州牧。董扶亦求为蜀郡属国都尉。太仓令巴郡赵韪去官,从焉来西。

中平五年,益州黄巾逆贼马相、赵祗等聚众绵竹,杀县令李升,募疲役之民,一二日中得数千人。遣王饶、赵播等进攻雒城,杀刺史俭,并下蜀郡、犍为,旬月之间,破坏三郡。相自称天子,众以万数。又别破巴郡,杀太守赵部。州从事贾龙素领家兵,在犍为之青衣,率吏民攻相,破灭之,州界清净。龙乃选吏卒迎焉。焉既到州,移治绵竹,抚纳离叛,务行小惠。时南阳、三辅民数万家避地入蜀,焉恣饶之,引为党与,号“东州士”。遣张鲁断北道。枉诛大姓巴郡太守王咸、李权等十馀人以立威刑。前后左右部司马拟四军,统兵,位皆二千石。

汉献帝初平二年,犍为太守任岐与贾龙恶焉之阴图异计也,举兵攻焉,烧成都邑下。焉御之,东州人多为致力,遂克岐、龙。焉意渐盛,乃造乘舆车服千馀,僣拟至尊。焉长子范为左中郎将,仲子诞治书御史,季子璋奉车都尉,皆从献帝在长安,惟叔子别部司马瑁随焉。焉闻相者相陈留吴懿妹当大贵,为瑁聘之。荆州牧山阳刘表上焉有“子夏在西河疑圣人”论,帝遣璋晓谕焉,焉留璋不遣反。四年,征西将军马腾自郿与焉、范通,谋袭长安,治中从事广汉王商亟谏不从。谋泄,范、诞受诛。议郎河南庞羲以通家将范、诞诸子入蜀。而天火烧焉车乘荡尽,延及民家。

兴平元年,焉徙治成都。既痛二子,又感祅灾,疽发背卒。州帐下司马赵韪、治中从事王商等贪璋温仁,共表代父。京师大乱,不能更遣,天子除璋监军使者,领益州牧;以韪为征东中郎将,率众征刘表。

璋字季玉,既袭位,懦弱少断。张鲁稍骄于汉中,巴夷杜濩、朴胡、袁约等叛诣鲁。璋怒,杀鲁母、弟,遣和德中郎将庞羲讨鲁,不克。巴人日叛,乃以羲为巴郡太守,屯阆中御鲁。羲以宜须兵卫,辄召汉昌賨民为兵。或构羲于璋,璋与之情好携隙。赵韪数进谏,不从,亦恚恨也。

建安五年,赵韪起兵数万,将以攻璋,璋逆击之。明年,韪破败。羲惧,遣吏程郁宣旨于郁父汉昌令畿,索益賨兵。畿曰:“郡合部曲,本不为乱,纵有谗谀,要在尽诚,遂怀异志,非所闻也。”羲令郁重往,畿曰:“我受牧恩,当为尽节;汝自郡吏,宜念效力;不义之事,莫有二意。”羲恨之,使人告曰:“不从太守,家将及祸!”畿曰:“昔乐羊食子,非无父子之恩,大义然也。今虽羹子,畿饮之矣!”羲乃厚谢于璋。璋善畿,迁为江阳太守。

十年,璋闻曹公将征荆州,遣中郎将河内阴溥致敬。公表加璋振威将军,兄瑁平寇将军。十二年,璋复遣别驾从事蜀郡张肃送叟兵三百人,并杂御物。公辟肃为掾,拜广汉太守。十三年,仍遣肃弟松为别驾诣公。公时已定荆州,追刘主,不存礼松;加表望不足,但拜越巂苏示令,松以是怨公。会公军不利,兼以疫病,而刘主寻取荆州。松还,疵毁曹公,劝璋自绝,因说璋曰:“刘豫州,使君之肺腑,更可与通。”时扶风法正,字孝直,留客在蜀,不见礼,恨望;松亦以身抱利器,忖璋不足与有为,常与正窃叹息。松举正可使交好刘主,璋从之,使正将命。正佯为不得已,行。又遣正同郡孟达将兵助刘主守御。前后赂遗无限。

十六年,璋闻曹公将遣司隶校尉锺繇伐张鲁,有惧心。松进曰:“曹公兵强,无敌天下,若因张鲁之资以向蜀土,谁能御之者乎?”璋曰:“吾固忧之,而未有计。”松对曰:“刘豫州,使君之宗室,而曹公之深雠也,善用兵,使之伐鲁,鲁必破;破鲁则益州强,曹公虽来,无能为也。且州中诸将庞羲、李异等,皆恃功骄豪,欲有外意;不得豫州,则敌攻其外,民叛于内,必败之道也。”璋然之,复遣法正迎刘主。主簿巴西黄权谏曰:“左将军有骁名,今请到,欲以部曲遇之,则不满其心;欲以宾客待之,则一国不容二君。客有太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璋不听。从事广汉王累倒悬于州门,以死谏璋,璋一无所纳。正既宣旨,阴献策曰:“以明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以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富,凭天设之险,以此成帝业,犹反手也。”刘主大悦,乃留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将军关羽、张飞镇荆州,率万人溯江西上。璋初敕所在供奉,入境如归。刘主至巴郡,巴郡严颜拊心叹曰:“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者也!”刘主由巴水达涪,璋往见之。松复令正白刘主曰:“今因此会,便可执璋,则将军无用兵之劳,坐定一州也。”军师中郎将襄阳庞统亦言之。刘主曰:“此大事也。初入他国,恩信未著,不可仓卒。”欢饮百馀日。璋推刘主行大司马、司隶校尉;刘主推璋行镇西大将军,领牧如故。益刘主兵,使伐张鲁;又令督白水军,并三万军,车甲精实,而别。璋还州。刘主次葭萌,厚树恩德,以收众心。

十七年,曹公征吴。吴主孙权呼刘主自救。刘主贻璋书曰:“孙氏与孤,本为唇齿。今乐进在清泥与关羽相拒,不往赴救,进必大克,转侵州界,其忧有甚于鲁。鲁自守之贼,不足虑也。”求益万兵及资实。璋但许四千,他物半给。张松书与刘主及法正曰:“今大事垂可立,如何释此去乎!”松兄广汉太守肃惧祸及己,白璋,露松谋,璋杀松。刘主叹曰:“君矫杀吾内主乎!”嫌隙始构。璋敕诸关守不内刘主。庞统说曰:“阴选精兵,昼夜兼行,径袭成都。璋既不武,又素无豫备,一举而定,此上计也。杨怀、高沛,璋之名将,各仗强兵,据守关头,数有笺谏璋遣将军还。将军遣与相闻,说当东归,并使速装。二子既服将军名,又嘉将军去,必乘轻骑来见。将军因此执之,进取其兵,乃向成都,此中计也。退还白帝,连引荆州,徐还图之,此下计也。”刘主然其中计,即斩怀等;遣将黄忠、卓膺、魏延等勒兵前行。梓潼令南阳王连固城坚守,刘主义之,不逼攻也。进据涪城。置酒作乐,谓庞统曰:“今日之会,可谓乐矣!”统对曰:“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也。”刘主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岂非仁也?”统退出,刘主寻请还,谓曰:“向者之谈,阿谁为失?”统曰:“君臣俱失。”

十八年,璋遣将刘璝、冷苞、张任、邓贤、吴懿等拒刘主于涪,皆破败,还保绵竹。懿诣军降,拜讨逆将军。初,刘主之南伐也,广汉郑度说璋曰:“左将军县军袭我,众不满万,百姓未附,野谷是资。计莫若驱巴西、梓潼民内涪川以南,其仓廪野谷,一皆烧除,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请战不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禽矣。”先主闻而恶之。法正曰:“璋终不能用,无所忧也。”璋果谓群下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绌度不用。故刘主所至有资。进攻绵竹。璋复遣护军南阳李严、江夏费观等督绵竹军。严、观率众降,同拜裨将军。进围璋子循于雒城。

十九年,关羽统荆州事,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溯江降下巴东,入巴郡。巴郡太守巴西赵筰拒守,飞攻破之,获将军严颜,谓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逆战?”颜对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飞怒曰:“牵去斫头!”颜正色曰:“斫头便斫,何为怒也!”飞义之,引为宾客。赵云自江州分定江阳、犍为,飞攻巴西,亮定德阳。巴西功曹龚谌迎飞。璋帐下司马蜀郡张裔距亮,败于陌下,裔退还。

夏,刘主克雒城,与飞等合围成都。而偏将军扶风马超率众自汉中请降,刘主遣建宁督邮李恢迎超,超径至。璋震恐。所署蜀郡太守汝南许靖将逾城出降,璋知,不敢诛。被围数十日,城中有精兵三万,谷支二年,众咸欲力战,璋曰:“父子在州二十馀年,无恩德以加百姓;攻战三年,肌膏草野,以璋故也,何以能安!”遂遣张裔奉使诣刘主,刘主许裔礼其君而安其民。刘主又遣从事中郎涿郡简雍说璋。璋素雅敬雍,遂与同舆而出降。吏民莫不歔欷涕泣。刘主复其所佩振威将军印绶,还其财物,迁璋于南郡之公安。吴主孙权之取荆州也,以璋为益州刺史。刘主东征,璋于吴卒也。

撰曰:公孙述藉导江之资,值王莽之虐,民莫援者,得跨巴、蜀;而欺天罔物,自取灭亡者也。然妖梦告终,期数有极,奉身归顺,犹可以免;而矜愚遂非,何其顽哉!刘焉器非英杰,图射侥幸;璋才非人雄,据土乱世,其见夺取,陈子以为非不幸也。昔齐侯嗤晋、鲁之使,旋蒙易乘之困;魏君贱公叔之侍人,亦受割地之辱。量才怀远,诚君子之先略也。观刘璋、曹公之侮慢法正、张松,二憾既徵,同怨相济,或家国覆亡,或三分天下。古人一馈十起,辍沐挥洗,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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