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思瞄了一眼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大半。要做的事情总是那么多,他和传授人很少像刚才那样单纯聊天。
“很抱歉我问了那么多问题,浪费了时间。”乔纳思说,“因为今天我爸爸要解放一名新生儿,所以我才会问起解放的事。今天有一对双胞胎出生,他必须做个选择,解放其中一个,留下体重较重的宝宝。”乔纳思又瞄了一下时钟,“他应该已经完成了,那是今天早上的事。”
传授人神情非常凝重:“我希望他们不要这样做。”他几乎是自言自语。
“因为社区里不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啊!否则就要天下大乱了!”乔纳思轻声一笑。
“真希望我可以在一旁观看。”他又补上一句。他想看看爸爸怎么举行解放仪式,怎么帮较轻的新生儿清洁、打理一切。爸爸是个体贴的人。
“你可以看。”传授人说。
“不行,”乔纳思告诉他,“小孩不能观看,这是秘密进行的。”
“乔纳思,”传授人告诉他,“你不是仔细读过训练规则吗?别忘了,你可以问任何问题。”
乔纳思点点头:“我记得,但是……”
“乔纳思,当我们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后,你就是新的记忆传授人。你可以读书,你会获得所有的记忆,你将接受一切。这是受训的一部分,如果你想看解放仪式,你尽管提出要求。”
乔纳思耸耸肩,“好吧!不过这次太晚了,我确定仪式已在早上举行过了。”
传授人告诉他一些他还不知道的事:“所有秘密进行的仪式都会录像存放在机密档案室里。你想看今天早上的解放仪式吗?”
乔纳思迟疑了,他担心爸爸知道了会不高兴,因为那是秘密仪式。
“我觉得你应该看。”传授人坚定地告诉他。
“好吧,请告诉我怎么做。”乔纳思说。
传授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墙上的对讲机旁,“咔哒”
一声,把开关扳到开的位置。
对讲机马上传来声音:“您好,记忆传授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我想看今天早上双胞胎的解放仪式。”
“请稍候,记忆传授人。谢谢您的指示。”
乔纳思望着开关上面的屏幕,原本空白的画面开始闪现锯齿状的线条,接着出现一些数字,接下来是日期和时间。他既震惊又高兴,没想到使用这么方便,自己以前竟然不知道。
突然间,屏幕上出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地板上铺着褪色的地毯,里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个橱柜,桌上放了某种仪器——乔纳思认出那是一个磅秤:他在育婴中心当义工时曾经见过。
“只是一间普通的房间嘛。”他说,“我还以为会在礼堂举行,好让大家都参加,就像所有的老人都去参加解放仪式一样。会不会是因为他才刚出生,不…
“嘘!”传授人说,眼睛看着屏幕。
屏幕上,乔纳思的爸爸穿着养育师的制服,进入房间,他的手臂上抱着一个用柔软的毯子包裹着的新生儿。另一个没有穿制服的女孩儿尾随在后,手上用相同的毯子包着另一名新生儿。
“那是我爸爸。”乔纳思自然而然地压低声音,生怕吵醒小家伙似的,“另一个人是他的助手,还在受训,但很快就要完成训练了。”
两位养育师打开毯子,将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放在床上。
他们全身赤裸,一看就知道是男孩儿。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爸爸轻轻地举起其中一个,放到磅秤上量体重,再举起另一个。
他听见爸爸在笑:“很好,”爸爸对助手说:“我还以为他们连体重都一样,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过这一个,”他将其中一个重新包好,交给助手,“刚好六磅。你把他清洗干净,穿上衣服,带到育婴中心。”
助手抱着新生儿走出门口。
乔纳思看见爸爸弯腰对床上扭着身子的新生儿说:“至于你呢,小家伙,你只有五磅十盎斯,小虾米一只。”
“他都是用这种声调跟加波说话的。”乔纳思微笑着说。
“专心看。”传授人说。
“现在帮小宝宝清洗,让他舒舒服服的。”乔纳思说,“爸爸早告诉我了。”
“安静,乔纳思。”传授人用怪异的声音下了命令,“注意看。”
乔纳思不再出声,专心看屏幕。他对仪式本身很好奇。
爸爸转身打开橱柜,拿出一支针管和一个小瓶子。他小心翼翼地将针头伸入小瓶子中,不一会儿针管便注满透明的液体。
乔纳思同情地缩了一下身体,他忘了新生儿还得打针。
他自己很讨厌打针,虽然他知道这是必要的。
出乎意料的是,爸爸竟然很小心地将针头插人小宝宝的脑门儿,小宝宝的脉搏在脆弱的肌肤下跳动着,他扭动全身,发出嚶嚶的哭泣声。
“他为什么……”
“嘘!”传授人低声制止。
他的爸爸正在说话,乔纳思这才想到,他可以听到他原先提问的答案。爸爸用他那种特殊的音调说:“我知道,我知道,这很痛,小家伙。但是我必须找到静脉,你手上的静脉太细了。”
他以很慢的速度推动针管,将液体注入头皮的静脉,直到注射管完全空了。
“完成了,没有那么糟嘛,不是吗?”乔纳思听见爸爸开心地说,转身将针管丢进垃圾桶。
乔纳思知道传授人不想说话,因此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这就是帮他清洁、让他舒适的方法。”
乔纳思继续观看,小宝宝已经不再哭泣,他的手脚突然抽动了一下,然后瘫软下来。他的头垂向一边,眼睛半闭着,完全静止不动了。
乔纳思的内心涌起怪异、震惊的感受,他看过这样的姿势和表情,那模样是如此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乔纳思瞪着屏幕,等着后面事情的发展。但是较小的双胞胎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的爸爸正在收拾东西,折好毯子,关上橱柜。
他仿佛再度回到战场,空气几乎凝固了。他看见那张披散着金发的脸庞,那个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士兵——那种记忆回来了。
他杀了婴儿!我的爸爸杀了婴儿!乔纳思被自己刚刚了解的真相吓坏了。他麻木地瞪着屏幕。
爸爸将房间收拾干净后,再将地板上的一个小纸箱拿到床上,把软绵绵的尸体放进去,将盖子盖严。
他拿起纸箱,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墙上的小门,乔纳思看见门后漆黑一片,就跟学校放置垃圾的斜槽一样。
爸爸把装着尸体的纸箱放人斜槽,轻轻一推。
乔纳思听见爸爸在离开房间前说:“再见了,小家伙。”
然后屏幕一片空白。
传授人转身面对他’非常平静地开始叙述:“广播员通知我,萝丝玛丽已经要求解放,他们就将过程放给我看。她就站在那儿等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那孩子漂亮的身影。
他们带着针管,要她卷起袖子。
乔纳思,你曾问我她是不是不够勇敢?我不了解勇敢,勇敢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特殊含意?我只知道我无力地坐在这里,吓坏了,全身发冷。我听见萝丝玛丽告诉他们,她宁可自己注射。
她真的这样做了,我没有看,我把头转开了。”
传授人看着他:“好啦,乔纳思,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解放。”他的声音充满苦涩。
仿佛有人在撕扯乔纳思的胸腔,巨大的痛楚一波波涌现,最后爆发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