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伹这只是因为思想是无声的。谢顿的内心其实正喧嚣沸腾着。
是的,这是事实。他的妻子似乎的确对机器人有惊人的认识。过去许多年来,谢顿始终将这点深藏进心灵暗角。若非伊图·丹莫茨尔——一个机器人——谢顿永远不会遇见铎丝, 因为铎丝为丹莫茨尔工作。八年前,当谢顿在川陀各区间辗转逃亡时,是丹莫茨尔“指派”铎丝保护他。即使现在,铎丝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配偶、他的“另一半”,谢顿仍不时纳闷, 铎丝与机器人丹莫茨尔之间,究竟有什么奇妙的联系。在铎丝的生命中,这是谢顿唯一真正感到既不属于他,也不欢迎他的一处。这就引出了最残酷的一个问题:铎丝留在谢顿身边,是出于对丹莫茨尔的服从,还是出于对谢顿的爱?他想相信后者,然而…… 他与铎丝·凡纳比里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但那是有代价、有条件的。这条件并非由讨 论或协议所定,而是双方未曾言明的一种默契,因此反倒更显严格。谢顿了解,自己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各项优点,铎丝身上都有。的确,他是没有儿女,但他一来从未期待过,二来,说老实话,也没多大渴求。他拥有芮奇,在情感上,芮奇就是他的儿子,仿佛芮奇继承了整个谢顿家族的基因组,或许比亲生儿子还亲。现在铎丝使他想到这个问题,等于打破了多年来让他们相安无事的默契。他模模糊糊感到一股怨气,越来越强。
但他将这些想法、这些问题再度抛置到脑后。他已经学会接受铎丝是自己的保护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毕竟,与她共享一个家、一张餐桌、一张床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伊图·丹 莫茨尔。
铎丝的声音将他从冥想中拉回现实。“哈里,我在问你——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有点吃惊,因为铎丝的口气像是问过好几遍了,谢顿这才警觉到自己刚才深陷在思绪里,完全忽略了铎丝的存在。 “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是不开心——不是有意闷闷不乐。我只是在想,我该如何回答你刚才的话。”
“关于机器人吗?”她说出这个字眼时似乎相当冷静。“你说,我对机器人知道得不如你多。我该如何回答这句话?”他顿了一下,再以平静的口吻补充道(他知道是在碰运气),“而不至于冒犯你。” “我没说你不知道机器人。假如你要引用我的话,那就引用得准确点。我说的是,你不了解机器人。我确信你知道机器人,也许比我还多,可是,知道不一定代表了解。” “好了,铎丝,别用诡辩来混淆我,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心,诡辩都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言论。我不喜欢在科学中见到这种言论,日常谈话也不例外,除非本意是幽默——而我认为现在并非如此。”
铎丝以她特有的方式温柔地笑了笑,仿佛欢乐过于珍贵,不能恣意与他人分享。“这个诡辩显然已经困扰,让你变得夸张,而你在夸张时总是相当幽默。无论如何,我会解释的,我没有打算混淆你。”她拍拍他的手背,谢顿这才惊觉(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自己拳头握得紧紧的。
铎丝说:“你常常就心理史学高谈阔论,至少对我如此。你知道吗?” 谢顿清了清喉咙。“这我得求你大发慈悲。计划必须秘密进行——除非受心理史学作用的人群对它一无所知,否则心理史学根本无效。所以我只能找雨果和你谈。雨果很杰出,但他全凭直觉行事,太容易一头栽进未知的领域,因而我必须扮演谨慎的角色,不断将他拉回来。但我也有疯狂的想法,听到自己说出来对我有帮助,即使——”他微微一笑,“我心里非常明白,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知道我是你的共鸣板,而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哈里,所以请不要私下决定改变行为。我是个历史学家,自然不懂数学,我的本行甚至不是科学史。现在,我所有的时间又都花在研究经济变动对政治发展的影响——”“瞧,这次我就成了你的共鸣板,难道你没注意到吗?心理史学总有用到它的一天,所以我觉得你对我会有不可或缺的助益。”“很好!既然我们找到你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早知道不可能是因为我美若天仙——让我继续解释。当你的讨论偶尔脱离纯粹的数学领域时,我似乎也能了解你的意思。有好几次,你解释过你所谓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我想我能了解。所谓的极简主义,你是指——”“我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铎丝显得有些难过。“拜托,哈里,别那么自大。我不是试图对你解释,而是想对自己解释。你说你是我的共鸣板,那就请言行一致。礼尚往来是公平的,对不对?” “礼尚往来没有错,但如果我稍微回嘴,你就要给我扣上自大的帽子——” “够了!听我说!哈里!你告诉过我,极简主义是应用心理史学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试图将不理想的历史发展修改得理想,或至少比较理想,极简主义是不可或缺的工具。你曾经说过,人为的变动必须尽可能微小、简单——” “是的,”谢顿热切地说,“那是因为——”“别插嘴,哈里,你明知现在是我在解释。你必须谨守极简主义,因为任何一项变动,都会带来无数的副作用,我们不可能全盘照收。假如变动规模太大、副作用太多,结果必定会和你原先的计划大相径庭,终至完全无法预测。” “没错,”谢顿说,“那是混沌效应的本质。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能把所有变动都控制得 够小,使结果可以充分预测——抑或在每一方面,人类历史根本就是无从改变的混沌现象?最初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认为心理史学不是——”
“我知道,可是能不能麻烦你让我表达自己的观点!问题的症结不在于变动够不够小,而是任何大于极小的变动都会带来混沌。需要的极小值也许是零,或者趋近于零。找出某个大于零又足够小的变动,将是主要的难题。好,我想,这就是你所指的极简主义之必要性。” “差不多就是这样。”谢顿说,“当然,跟其他理论一样,用数学语言能做出更简练、更 严密的叙述。听我说——”
“饶了我吧。”铎丝说,“既然你知道心理史学中的极简主义,哈里,你就该知道如何用 它解释丹莫茨尔的处境。你拥有足够的知识,可是你仍不了解,因为你显然没想到将这一条法则用到机器人法则上。”
谢顿有气无力地答道:“这回我不懂你要说什么了。”“哈里,丹莫茨尔也需要极简法则。根据机器人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那是普通机器人的最高指导原则。可是丹莫茨尔不是普通机器人,对他而言,还有第零法则的存在,而它甚至位于第一法则之上。第零法则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这点便将丹莫茨尔套牢,正如你被心理史学法则套牢一样。你懂了吗?”“我开始懂了。”
“但愿如此。假如丹莫茨尔有能力改变人类心灵,他同时也必须避免引发他不愿见到的副作用。由于他是皇上的首相,他必须担心的副作用一定多得数不清。”“所以呢?”
“想想看吧!你无法告诉任何人丹莫茨尔是机器人——我自然例外——是因为他调整过你。可是他需要调整到什么程度呢?你会想告诉别人他是机器人吗?你仰赖他的保护、仰赖他的支持、仰赖他默默发挥影响力来帮助你,你会想毁掉他的影响力吗?当然不会。因此,当年他只需要稍微做些变动,防止你在兴奋或不留神时脱口而出。那个变动微小到不会有特别的副作用,这正是丹莫茨尔治理帝国所试图采用的一般模式。” “对于久瑞南呢?”
“显然和你的情况不同。不论久瑞南的动机为何,他势必反对丹莫茨尔到底。毫无疑问, 丹莫茨尔能改变这点,但那样做的代价是在久瑞南的脑部组织中引起可观的震荡,如此所导致的结果是丹莫茨尔无法预测的。他不愿冒险伤害久瑞南,以免引发的副作用伤及无辜,甚至波及全人类。他必须暂且放过久瑞南,直到他能找到某种微小变动——小到足以挽救局势, 却不会造成伤害。这就是为什么雨果是对的,以及丹莫茨尔也有弱点的原因。” 谢顿一直仔细聆听,没有回应,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重新开口。“如果丹莫茨尔对这件事束手无策,那我必须挺身而出。”“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你又能做什么?”
“这件事不一样。我没受到机器人法则的束缚,我不需要强迫自己遵循极简主义。首先, 我必须去见丹莫茨尔。”
铎丝显得有点不安。“你非去不可吗?宣扬你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是明智的做法。”“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假装亳无瓜葛。自然,我不会大张旗鼓去见他,不会在全视上大肆宣传,可是我必须见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