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从工作暂时脱身的方法之一(其实也没几种方法)是到校园附近的芮奇家走走。每次去看芮奇,谢顿心中总是充满对这养子的爱。他宠爱芮奇的原因很多,芮奇相当优秀、能干,而且忠心——但更主要是因为芮奇拥有一种奇异的特质,能轻易赢得他人的信任与喜爱。 芮奇还是个十二岁的野孩子时,谢顿便观察到这一点。说不上来为什么,芮奇就触动了他与铎丝的心弦。芮奇如何影响当时的卫荷区长芮喜尔,这件事谢顿记得很清楚。他也还记得久瑞南如何信任芮奇,以致走向自我毁灭之途。此外,芮奇甚至有办法赢得美人玛妮拉的芳心。对于芮奇的这项特质,谢顿并不完全了解,但无论如何,每次和芮奇相处,他都非常开心。
谢顿走进寓所,像往常一样问道:“大家都好吗?” 芮奇将手边的全息资料放在一旁,站起身来。“都好,爸。” “我没听到婉达的声音。”
“她和她妈妈逛街去了。”
谢顿自行坐下,目光愉悦地浏览过散乱的参考资料。“你的书进行得如何?”“书很顺利,我自己却快吃不消了。”芮奇叹了口气,“这次我们总算能认真剖析达尔。 你信吗,从没啥人针对这区写过一本书?” 谢顿再次注意到,每当芮奇提到自己的母区,达尔口音总会加重。 芮奇说:“你呢,爸?高兴庆祝活动结束了吗?”“当然,那每一分钟对我都是折磨。” “一点都看不出来。”
“嘿,我总得做做样子,我不想扫大家的兴。” “妈紧追着你潜入皇宫御苑,你一定气坏了。我认识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我当然气坏了。芮奇,你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个非常难缠的人。她有可能把我的计划破坏了。”
“什么计划,爸?”
谢顿往椅背挪了挪。跟一个自己完全信任、又对心理史学一无所知的人聊聊,是件愉快的事。芮奇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常给他新的触发,这比让同样的问题在自己脑中打转好得多。他说:“这里有屏蔽吗?”
“从没断过。”
“很好。我所做的,是把田纳尔将军的思路导向比较特殊的方向。”“什么样的方向?”
“这个嘛,我谈了点税制,告诉他努力想使人民公平负担税赋,只会造成政府与人民更大的负担。这些话明显意味着税制必须简化。” “听起来很合理。”
“但有一定的限度。我和田纳尔的简短讨论可能会让他将税制过度简化。你知道吗,税制在两个极端都会适得其反。过度复杂化,民众便无法了解,政府则得供养过分膨胀的税务机关。而过度简化,则会使民众觉得不公平而心生怨恨。最简单的税制是人头税,也就是每个人缴付相同的税金,但这种贫富一视同仁的不公平太过明显,没有人看不出来。”
“而你没对将军解释这一点?”“不巧,我没这个机会。”
“你认为将军会施行人头税吗?” “我认为他有这个计划。如果他这样做,消息一定会走漏,这就可能引发暴动,甚至推翻这个政府。”
“而你故意这样做,爸?”
“当然。”
芮奇摇了摇头。“我不了解,爸。平常你和帝国中每个人一样亲切和善。但你却故意创造这种可能带来暴动、镇压、死亡的情况。那会造成多大的破坏,爸,你想过吗?” 谢顿上身靠向椅背,悲伤地说:“除了心理史学,芮奇,我心中没想过别的事。我刚开始研究心理史学时,它似乎是个纯学术研究,甚至可能根本研究不出结果,更谈不上实际应用。但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知道得越多,就越有应用它的强烈冲动。” “好让许多人死去?”
“不,好让较少人死去。如果我们现在的心理史学分析是正确的,那么执政团顶多还能维持几年,它垮台的方式可能有好几种,每一种都会很血腥惨烈。这个方法,这个税制的花招,应该会比其他方式更平稳、更温和。但条件是——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分析正确无误。”
“万一分析不正确呢?”
“那样的话,我们就无法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话说回来,心理史学还是非得达到能应用的程度不可。我们花了好多年等待一个合适的事件,它的结果必须是我们已有几分把握,而且是我们比较能忍受的。就某方面而言,这个税制花招是第一个大型心理史学实验。”“我必须承认,它听来好像很简单。” “不。你对心理史学的复杂程度毫无概念,没有任何一环是简单的。古往今来的历史上, 不时有政府试行人头税。这种税制一直都不受欢迎,而且一定会引起某种形式的反抗,但它几乎从未导致政府被暴力推翻。毕竟,也许政府的压制太强,或是政府有其他方法,能让民众和平表达反对意见,进而争取改革。如果人头税必然导致政府覆亡,甚至只是偶尔如此,那就不会有任何政府愿意尝试。正因为它不具毁灭性,才会一再被采用。然而,川陀的情势并不正常。在心理史学的分析下,不稳定性相当明显,因此民怨会特别强烈,压制的力量则特别薄弱。”
芮奇半信半疑地说:“我希望它成功,爸。但你难道没想到,将军会说他是根据心理史学的建议行事,把你拖下水?”“我想,他把我们的小小会谈从头到尾都录下了。他若是公布这个纪录,它将清楚显示我曾力劝他再等一等,等我能对情势做出适当的分析,并准备一份报告后再说——可是他拒绝了。”
“妈对这一切怎么想?”
“我还没跟她讨论,”谢顿说,“她的心思完全转到另一边去了。”“真的吗?”
“嗯。她正试图查出深藏在谢顿计划中的阴谋——针对我的阴谋!我能想像,她认为计划中有许多人想除掉我。”谢顿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希望除掉自己计 划主持人的职位,把心理史学越来越重的担子留给别人。”芮奇说:“让妈疑神疑鬼的是婉达的梦。你也知道妈对于你的安全抱着怎样的态度,我敢打赌即使是一场你死亡的梦,也足以使她联想到谋害你的阴谋。”“我当然希望没这种阴谋。” 说到这里,两人不禁相视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