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凭空闪烁的路标写着“脐眼”的那一站,他们两人下了磁浮捷运。路标第一个字左边被弄脏了,只剩下一个暗淡的光点,这也许是一种意料中的象征。
他们走出车厢之后,沿着下方的人行道前进。此时刚过正午,乍看之下,脐眼似乎很像他们在达尔居住的那一带。
然而,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人行道处处可见丢弃的垃圾。由此即可看出,这个小区中绝对没有自动扫街器,此外,虽然人行道看来并无不同,此地的气氛却令人不舒服,有如扭得太紧的弹簧那般紧绷。
或许是因为人的关系,谢顿想,这里的行人数目并无太大差异,但他们与其他地方的行人不一样。通常,在繁重工作的压力下.每个行人心中只有自己;置身川陀无数大街小巷的无数人群中,人们唯有忽略他人才能活下去——就心理层面而言。例如目光绝不流连,大脑完全封闭;每个人罩在各自的浓雾中,隐匿在一种人工的隐私里。反之,在那些热衷于黄昏漫步的小区中,则充满一种仪式化的亲切感。
然而在脐眼这里,既没有亲切感也没有漠然的回避——至少对外人而言如此。每个擦身而过的人,不论是来是往,都会转头朝谢顿与铎丝瞪上一眼。每对眼睛仿佛都有隐形绳索系在这两个外人身上,带着恶意紧紧追着他们不放。
脐眼人的衣着较为肮脏、老旧,有些已经破损。这些衣服都带着一种没洗干净的晦暗,使谢顿对自己光鲜的新衣感到不安。
他说:“你想,瑞塔嬷嬷会住在脐眼哪里?”
“我不知道,”铎丝说,“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所以应该由你来想。我打算专注于保镖的工作,我想我唯一得做的事,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谢顿说:“我认为现在得做的事是找个人问路,但我就是不太想这么做。”
“我不会怪你,我想你找不到任何愿意帮助你的热心人士。”
“话说回来,别忘了还有少年人。”谢顿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那个男孩看来大约十二岁,尚未蓄起成年男子不可或缺的八字胡,正停下脚步盯着他们两人看。
铎丝说:“你是在猜想,脐眼人对外人的厌恶还不会出现在这种年纪的男孩身上。”
“至少,”谢顿说,“我猜想他的年纪还不够大,不至于具有脐眼的暴力倾向。如果我们走近他,他可能会拔腿就跑,在老远的地方高声辱骂,但我不信他会攻击我们。”
谢顿提高声音说:“年轻人。”
男孩向后退了一步,继续瞪着他们两人。
谢顿说:“到这里来。”同时招了招手。
男孩说:“干啥,哥儿们?”
“我想跟你问路。走近点,我才不用大声吼。”
男孩向前走了两步。他的脸孔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明亮而敏锐。他穿的凉鞋式样与众不同,一只短裤腿上有个大补丁。他说:“啥样的路?”
“我们想要去找瑞塔嬷嬷。”
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干啥?”
“我是一名学者,你知道学者是什么吗?”
“你上过学?”
“没错,你没有吗?”
男孩不屑地向一旁啐了一口:“没。”
“我有事要请教瑞塔嬷嬷,希望你能带我去找她。”
“你要算命?哥儿们,你穿着拉风的衣服来脐眼,连我都能帮你算命,霉运当头。”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这跟你何干?”
“这样我们才能以更友善的方式交谈,这样你才能带我去瑞塔嬷嬷的住处。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也许知,也许不知。我叫芮奇,如果我带你去,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芮奇?”
芮奇的日光停留在铎丝的腰带上,他说:“这大姐带着双刀,给我一把,我就带你去找瑞塔嬷嬷。”
“那是成人用的刀,芮奇,你的年纪还太小。”
“那我也认为我的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瑞塔嬷嬷住在哪里。”说完他抬起头,透过遮住眼睛的浓密头发狡猾地望着对方。
谢顿开始感到不安,他们这样有可能引来一群人。几名男子已经停下来,但在发现似乎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之后,他们全都掉头离去。然而,如果这个男孩发起脾气,以言语或行动攻击他们,街上的人无疑会群聚过来。
他微微一笑:“你识字吗,芮奇?”
芮奇又啐了一口:“不!谁要识字?”
“你会用计算机吗?”
“会说话的计算机?当然,任何人都会。”
“那么,我告诉你怎么办。你带我到最近的一家计算机店,我帮你买一台属于你自己的小计算机,以及一套能教你识字的软件。几星期之后,你就识字了。”
谢顿发觉男孩的眼睛似乎因此亮了起来,但只一会儿,那双眼睛又随即转趋强硬:“不,不给刀子就拉倒。”
“关键就在这里,芮奇。你自己学识字,别告诉任何人。过一阵子之后,你可以打赌说你会识字,和他们打赌行个信用点。这样你能赢得不少零用钱,可以帮自己买把刀子。”
男孩犹豫了一下:“不!没人会和我打赌,没人有信用点。”
“如果你识字,就能在刀店找到一份工作。你把工资存起来,可以用折扣价买一把刀子。这样好小好?”
“你什么时候去买会说话的计算机?”
“现在,等我见到瑞塔嬷嬷就给你。”
“你有信用点?”
“我有一张信用磁卡。”
“让我们一起去买计算机。”
计算机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男孩伸手要接过计算机时,谢顿却摇了摇头,将它放进自己的囊袋。“你得先带我去找瑞塔嬷嬷,芮奇。你确定自己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吗?”
芮奇让不屑的表情掠过脸庞:“我当然确定,我会带你到那儿去,只是我们到了那里之后,你最好把计算机给我。否则我会找些我认识的哥儿们。去追你和这个大姐,所以你最好小心点。”
“你不必威胁我们,”谢顿说,“我们自会履行承诺。”
芮奇带着他们沿人行道快步走去,穿过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谢顿在行走时一言不发,铎丝也一样。不过与谢顿比较之下,铎丝儿乎没有什么心事,因为她显然始终在警戒周遭的人群。对于那些转头看他们的路人,她一律以凶狠的眼神直视回去。有些时候,当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会立刻转头怒目而视。
然后芮奇停了下来,说道:“就在这里。你知道,她不是无家可归。”
他们跟着他进入一组公寓群。谢顿本想在心中默记走过的路线,以便待会儿能自行找到出路,但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他说:“你怎么知道在这此巷道中该走哪一条,芮奇?”
男孩耸了耸肩:“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开始在这些巷道中游荡。”他说,“此外,这些公寓都有号码——只要没脱落,而且还有箭头和其他记号。如果你知道这些窍门,你就不可能迷路。”
芮奇显然深通这些窍门,于是他们逐渐深入公寓群。目所能及尽是一种完全腐朽的气氛:无人清理的瓦砾堆,居民脸上一闪而过的对外人入侵的明显恨意。又皮又野的少年沿着巷道奔跑追逐,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游戏。当他们的飞球险些击中铎丝时,有些还大叫道:“嘿,让路!”
最后,芮奇停在一扇斑驳的深色门前,上面微微闪着二七八七这组数宁。
“这里就是。”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
“先让我们看看谁在里面。”谢顿轻声说道。他按下讯号钮,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没用,”芮奇说,“你得捶门,捶得很响才行。她的耳朵不太好。”
于是谢顿握拳猛捶门板,里面立刻有了动静。一个尖锐的声音传出来:“谁要见瑞塔嬷嬷?”
谢顿喊道:“两名学者!”
他将小计算机连同附带的软件套件一起扔给芮奇,芮奇一把抓住,咧嘴一笑,立刻快步跑开了。然后谢顿转过头来,面对着打开的门与门后的瑞塔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