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色变得古怪之极:“怎么确定关系?”这时宾馆房间里就我们一男一女,气氛可是有点暧一昧 。木户加奈估计猜出了我的心思,气恼而羞赧地甩了甩手,嗔道:“我的意思是,先订婚。”
我一拍脑袋,暗叹想多了。木户加奈倒了两杯白水,递给我一杯:“如果许桑不嫌弃的话,就请你喝下此杯,作为我们订婚的见证。”我握着杯子,不知该怎么说。木户加奈用她的杯子轻轻在我杯上一磕,一饮而尽。
“今后要和许桑一起努力了,请多多关照。”木户加奈看我喝完以后,深鞠一躬,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出嫁了的大和抚子。这副乖一巧一温一 顺的模样,让我有点晕,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娶媳妇儿了?
木户加奈放下杯子,坐到床 沿,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许桑既然是我的未婚夫,那么我的事情,可以都分享给你听了。”
“嗯,我听着呢。”我回答,没有把手一抽一走。
木户加奈道:“首先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之前我提一供给中方的资料,包一皮括讲给你们的事情,全都是真的,没有任何不实。只不过我当时隐瞒了一件事,一件我无法说给外人听的事情。”说到这里,木户加奈暧一昧 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们木户家与这尊玉佛的渊源,并不是从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教授开始的……”木户加奈说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学术厅里在做着论文答辩一样,“根据木户家族留下来的残缺记录,最早恐怕要追溯到唐代。”
“唐朝?那岂不是和玉佛的制作同一时间?”我没想到会这么早。
“嗯,差不多了。根据我祖父的研究笔记,,当年我的家族里出过一位遣唐使前往大唐,在洛陽无意中看到这尊玉佛。他在洛陽与玉佛之间发生什么事情,历史记载语焉不详。但他回来以后,对玉佛一直念念不忘,便把这个心愿留给了子孙,希望后人有朝一日能再去拜谒这尊玉佛。”
“也就是说,这个玉佛头不是木户与许一城在考察中无意发现的?木户有三一开始来中国,就存了寻找玉佛的心思?”
“是的。当时的‘支那风土会’制订了一个计划,他们搜集日本保存的各类中国文献记录,制订了一份《支那骨董账》,列出了大约一百多件尚未出现在市面、同时又有零星线索可以追查的珍贵古物,其中就包一皮括了木户家文献记载的则天明堂玉佛。研究会的人对则天明堂玉佛的兴趣非常大,认为它的价值胜过一座博物馆。我的祖父就是带着这个使命来到了中国。”
“然后他碰到了我爷爷,两个人志同道合,一齐去弄走了玉佛头?”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和一丝淡淡的嘲讽。
木户加奈的身一体一僵,声音陡然变大:“可是,我祖父的本意,绝对不是要去别的国家窃取古董。他是一个一爱一古成痴的人,不关心政治,只希望能够见到木户家梦寐以求的玉佛,就足够了。”
“可他毕竟把玉佛带回日本去了。”
“我父亲是个单纯的考古人,在他心目中,国家、种族什么的根本没有文物研究重要。而且祖父带回国的,只有佛头。为此他还惆怅了很久。别人都以为他是为没拿到玉佛的全部而遗憾,但我知道,祖父实际上是因为让一件珍贵文物身首分离而伤心。”
木户加奈看到我的表情还不是十分信服,又补充道:“今天姬云浮不是说过吗?您的父亲许和平教授突然决定去西安,带去了两本笔记。我现在有点怀疑,这两本笔记,就是我祖父一交一 给许和平的,用来赎罪。”
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木户笔记是在我祖父病死之后,在家里的一处暗格里找到的,发现以后就被放入私人博物馆。可是我后来考察过,那个暗格的尺寸,明显是以笔记的宽窄定制的,但它的深度,却足以容纳三本。我一直就在怀疑,是不是不只一本笔记。现在听了姬云浮的话,我更确定了。我祖父一定是在去世前,通过什么途径把其中两本笔记,一交一 还给了你的父亲,所以许和平教授才会前往岐山。”
“可是,为什么只给两本,而不是三本都还呢?”我还是不明白。
“大概他希望给自己也留一点纪念吧。”木户加奈轻轻喟叹一声,“我祖父晚年非常寂寞。佛头被东北亚研究所收藏,他几乎看不到,家里人也都几乎不理睬他。唯一承载记忆的,就只有这本笔记了。这次我说要将佛头归还中国,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藉此机会完成家族与我祖父的夙愿,找出当年消失的佛身,让玉佛合二归一。至于玉佛本身的归属究竟在中国还是在日本,都无所谓。只要宝物重新恢复,我的祖父就一定会开心。”
“为这一件事,你不惜跟东北亚研究所的人闹翻,还大老远跑到中国来,跟一个陌生男子擅自缔结婚约。你怎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祖父,有这么深切的感情?”
“这就是所谓家族的血液吧。许桑不也是为了从未见过面的爷爷而一直在努力吗?”木户加奈反问。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白了。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玉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藏着必然。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血液”吧。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不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身一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一昧 的姿势。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小姐,我来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身一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她和黄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一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盘腿坐在床 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陽市那一页。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而它的面相,是以则天女皇为蓝本。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一精一义,大日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陰一陽相对供奉。”
“是的。”木户加奈说。
“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供奉在洛陽明堂里的,是大日如来玉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陽中州路与定鼎路一交一 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听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陽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不错!”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来。一在明,一在暗。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严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我又把宝鸡市的地图摊在床 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陽的二尊佛,一在堂内,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一尊在寺内,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叹词。她整个上半身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山县附近移动。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日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就画出了一条线。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根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户加奈兴奋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玉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玉佛本来供奉在洛陽,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摇摇头:“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一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内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陽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一抽一不出时间来。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我本想再找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熟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