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之用
【原文】
庄子云:“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又云:“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1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所谓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此义本起于《老子》:“三十幅共一毂2,当其无,有车之用”一章。《学记》:“鼓无当于五声3,五声弗得不备4;水无当于五色5,五色弗得不章6。”其理一也。今夫飞者以翼为用,絷7其足,则不能飞。走者以足为用,缚其手,则不能走。举场较艺8,所务者才也,而拙钝者亦为之用。战陈角胜9,所先者勇也,而老怯者亦为之用。则有用、无用,若之何10而可分别哉?故为国者,其勿以无用待天之下士,则善矣!
【注释】
1容足:立足之地。
2三十幅共一毂:三十根辐条集中到一个车毂上。
3五声:宫、商、角、徵、羽。
4备:完备,完美。
5五色:青、黄、赤、白、黑。
6章:彰显。
7絷:捆绑。
8举场较艺:科举考场上较量技艺。
9战陈角胜:在战场上取得胜利。战陈,通“战阵”,战场。
10若之何:怎么办,如何。
为国者:治理国家的人。
【译文】
庄子说:“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却没有人知道无用的作用。”又说:“知道无用,然后才可以与你谈论有用。土地不是不广大啊,可是人所使用的地方只不过是立足之地而已。既然只有这一小块立足之地有用,那么,把此外无用的土地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这时人所站立的这一小块立足之地难道还有用处吗?由此看来,所谓无用的用处也就很明显了。”这种说法起源于《老子》一书中:“三十根辐条集中到一个车毂上,有了车毂中间的空洞,才有了车的作用。”《初学记》中说:“鼓声虽然不在五声(即宫、商、角、徵、羽)之列,但是如果没有它,五声就不完美;水色虽然不在五色(指青、黄、赤、白、黑)之列,可是如果没有它,五色就难以明现。”其道理是一样的。现在,那些会飞的动物是使用翅膀飞的,可是如果捆住它们的腿,它们就飞不起来。人们走路是用脚的,可是如果捆住双手,他们就跑不快。在科场上比试技艺,所注重的是真才实学,而才智平常的人也有用处。在战场上克敌制胜,需要的是勇力,而年老胆怯的人也有用处。如此,有用和无用,怎么能一概而分呢?所以,治国的人如果能不以“无用”来看待天下的士人,事情就好办了!
唐制举科目
【原文】
唐世制举,科目猥多1,徒异其名尔2,其实与诸科等也。张九龄以道侔伊3、吕策高第,以《登科记》及《会要》考之,盖先天元年九月,明皇初即位,宣劳使所举诸科九人,经邦治国、材可经国、才堪刺史、贤良方正与此科各一人,藻思清华、兴化变俗科各二人。其道侔伊、吕策问殊平平4,但云:“兴化致理,必俟得人5;求贤审官,莫先任举。欲远循汉、魏之规,复存州郡之选,虑6牧守7之明,不能必鉴。”次及“越骑佽飞,皆出畿甸,欲均井田于要服8,遵丘赋于革车”,并安人重谷9,编户农桑之事,殊不及为天下国家之要道10。则其所以待伊、吕者亦狭矣。九龄于神龙二年中材堪经邦科,本传不书,计亦此类耳。
【注释】
1科目猥多:开考的科目种类繁多。
2徒异其名尔:只不过名称不一样罢了。
3道侔伊:即伊尹。
4吕:吕尚,姜尚。殊平平:十分平常。
5得人:得到人才。
6虑:担心。
7牧守:州牧、郡守。
8畿甸:京城地区。欲均井田于要服:想要在全国平均井田制。
9安人重谷:安抚百姓,重视农桑。
10要道:要旨。
计:估计。
【译文】
在唐代的科举中,临时开考的科目名目繁多,其实质与其他各科并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名称不同罢了。名相张九龄以“道侔伊(指伊尹)、吕(指吕尚,也即姜尚)科”高中,参阅《登科记》和《唐会要》可知,这大概是唐玄宗先天元年九月的事。当时,唐明皇刚即位,宣劳使所举诸科共取九人,其中经邦治国、材可经国、才堪刺史、贤良方正以及道侔伊、吕科等各一人,藻思清华、兴化变俗科各二人。实际上,道侔伊、吕科皇帝策问所涉及的问题十分平常,只是说:“兴化治国,必须得到人才;求贤审官,莫先于任子、察举。要想远循汉、魏之制,恢复州、郡选拔官吏的做法,又恐怕州牧、郡守的能力无法明鉴一切。”又说到“越骑、佽飞等禁军,都出京师很远活动,准备在全国各主要地区平均井田,使兵农合一”,以及安民重农、百姓农桑之事,根本称不上是治国平天下的要旨。由此看来,政府等待伊尹、姜尚这样的贤才去做的,也是很狭隘的。张九龄于唐中宗神龙二年考中材堪经邦科,而正史的本传中没有记载,估计也与此相类似。
东坡论庄子
【原文】
东坡先生作《庄子祠堂记》,辩其不诋訾1孔子。“尝疑《盗跖》、《渔父》则真若2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3。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终曰:‘陽子居4西游于秦,遇老子。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5,妻执巾栉6,舍者避席7,炀者避灶8。其反9也,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10,以入其言尔。”东坡之识见至矣、尽矣。故其《祭徐君猷文》云:“争席满前,无复十浆而五馈。”用为一事。今之庄周书《寓言》第二十七,继之以《让王》、《盗跖》、《说剑》、《渔父》,乃至《列御寇》为第三十二篇,读之者可以涣然冰释也。
予按《列子》书第二篇内首载御寇馈浆事数百言,即缀以杨朱争席一节,正与东坡之旨异世同符,而坡公记不及此,岂非作文时偶忘之乎?
陆德明释文:“郭子玄云,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弈》、《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汉·艺文志》曰《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予参以此说,坡公所谓昧者,其然乎?《阏弈》、《游凫》诸篇,今无复存矣。
【注释】
1诋訾:诋毁。
2真若:真的像,的确像。
3皆浅陋不入于道:都很浅薄毕露,与道家思想不相合。
4陽子居:即杨朱,字子居,战国时期魏国人。他的学说核心是爱己,拔一毛而为天下利亦不为也,所以遭到儒家的贬斥,被儒家学说斥为异端。
5公执席:男主人拿着席子,请他坐在席子上。
6妻执巾栉:女主人则恭恭敬敬地拿来漱洗的毛巾、梳子等用品。巾栉,毛巾和梳篦,泛指盥洗用具。
7舍者避席:许多本来的客人都赶紧离席而去。
8炀者避灶:烤火的人也都离开灶膛而去。炀,烤火。
9反:通“返”,返回。
10昧者剿之:蒙昧无知的人将它(杨朱的话语)割裂开来。剿,将别人的话语作为自己的。
妄窜奇说:任意窜改前人的文章,发表一些离奇的观点。
诡诞:荒诞怪异。
【译文】
苏东坡先生曾写了一篇《庄子祠堂记》,极力论证庄子但并不诋毁孔子。他说:“我曾怀疑《盗跖》与《渔父》二篇的确像是诋毁孔子的,至于《让王》、《说剑》二篇则结构松散,文辞浅陋,其思想与庄子的道家思想格格不入,显系伪作。我经过反复的阅读、揣摩,发现《寓言》篇的结尾说:‘陽子居向西游历秦国,半道上遇见老子。当他到达沛城的时候,馆舍的客人出来迎接他到客舍,男主人拿着席子侍候他坐下休息,女主人则送来梳洗用品,毕恭毕敬;有的客人连忙离席而去,烤火的人也离开灶台悄悄溜走。当陽子居从沛地返回时,馆舍的客人们都同他随意争席而坐,不分彼此了。’下面如果去掉《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直接与《列御寇》的首段相接,文意是非常通顺的。《列御寇》的第一段说:‘列御寇前往齐国,半道就返回来了’,说:‘我碰到了令人惊异的事情,我曾在十家茶馆喝茶,竟有五家争先把茶水送上来。’经过揣摩,我恍然大悟,不禁说道:这本来就是同一篇的内容。庄子的话还没有说完,蒙昧无知的人就将它强行割裂开来,以便插入自己的作品。”苏东坡的见解实在是太高明、太周全了。所以,他的《祭徐君猷文》说:“人人争先恐后地抢占座位,不再有到十家吃饭而五家抢先上菜的情景。”将杨朱和列御寇的事用做一件事。今天看到的《庄子》中,《寓言》为第二十七篇,接着是《让王》、《盗跖》、《说剑》、《渔父》四篇,《列御寇》被列为第三十二篇,阅读时隔过中间四篇,将《寓言》与《列御寇》两篇直接连在一起读,就会感到许多疑点都涣然冰释,不复存在。
在《列子》第二篇中,先记载了列御寇被店家先行馈饷饮品的事,竟用了数百字,紧接着便记述杨朱争席一事,正好与苏东坡的意思完全相同,尽管两人的时代相差一千余年。不过,在苏东坡的文章中只字未提《列子》的记载,莫非是写文章时偶然忘记了吗?
陆德明的《经典释文》载:“郭子玄说:个别有点歪才的学者,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庄子》中大量掺假,如《阏弈》、《意修》二篇的开头,和《危言》、《游凫》、《子胥》等篇中,被巧妙地掺入的伪作,竟有十分之三以上。《汉书·艺文志》说《庄子》有五十二篇,也就是司马彪和孟氏所注的那个本子,语言多有诡诞之处,有些像是《山海经》,有些像是占梦书,因此,作注的人根据自己的见解随意取舍,只有《庄子》的内篇,各家都是一样的。”我参考了这种说法,苏东坡先生所说的愚昧无知之人,莫非指的就是这些人?《阏弈》、《游凫》等篇,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