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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述地势名词辩旧诂 泄机密抚部下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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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瞿三星同胡石声坐船进港时,见两边建旗鸣鼓,大呼欢迎,三星知道这是明明为着自己的,便岸然立在船头,从容指点着两岸,含笑问劳苦。可煞作怪,那些鹑衣百结的衣裤,在这旌旗掘钲丛中,非但没一些儿寒瘦,并且那些破绦碎襟,当着一脉秋风,竟翩翩翻翻的,竟同两岸旌旗,奕然斗舞起来。船过了一程,已折入一小港,人声渐静。三星回顾石声道:“这港是通的,还是断的?”石声道:“是断的。”三星道:“既是断的,何以师船驻在港口?”石声瞿然道:“特为欢迎来耳。”三星方始释然道:“仆走湖上数年矣,数百里通塞险夷,皆在指掌,所未为俗人言,欲留以待识者耳,今愿为足下言之。”

说时,已到了个村落,船还没停泊,早见岸上有一簇人立候着。那些村家鸡犬,见今天忽然热闹起来,也快快活活的在村外走着望着。三星心中暗暗致敬,面上却仍不见不闻的,由着他们迎进个大厦去。顾盼一周,携着石声道:“我们打个清静些的地方坐罢。”说着,竟向众人一揖,携着石声的手进去了。石声引他到了个水阁上,便把起义种种预备说给他听。三星沉吟了一回道:“仆原以此间人才所集,且地为江浙奥区,所以微服湖上,欲有所得,特不知此间如石声先生者还有几人?”石声屈指道:“发纵指示有袁灵芝,整顿军实有梁公炎,超跃训练有戚迪生,独某厕居其间,无善可用。而义愤所在,又不敢不勉任艰巨。今日得君,正好朝夕请益,匡我不逮哩。”因问起三星的平生来。

原来三星是云南人。他父亲在弘光时,是吏部文选司员外。那时三星正游学三楚。后来北兵日迫,史阁部兵败,南都陷落,弘光西去。那位文选君攀辇莫及,便率夫人暨三星弟妹等,阖门殉国。一时奴婢星散,只有一个老仆唤瞿根的,辛苦拮据,将几个主人殡葬完了,想去寻找三星。那时三星在武昌闻南都陷落,知父亲耿耿孤忠,志在必死。父既全忠,母必殉义,便兼程赶回来。却好弘光西奔芜湖,溃兵塞江而下,船只被掠一空。三星只得由陆路赶下,逢着港汊,踏水而渡。原来他自幼有一种绝人的本领,他的眼珠是碧绿的,能在水中张目视物。且最好的是游泳,一个昆明湖,几乎被他翻了过来。文选君见他这样也不过分禁他,只常勉励他读书通变。到十四五岁,才入了学,却聪明绝顶,一见即识,最欢喜的是地理,常向人道:“便作书生,也须上识星辰,下览河山。天下无事,则平水刊山,以厚民生;有事则出其所学,尽关山扼塞之用。彼寻章摘名者,书奴耳。书生云乎哉!”文选君听了他这番说话,也不去呵禁他。不上四五年,便把宇内形胜险塞,罗列胸际。

那时南都初建,曾拟定一篇万言书,言江南兵事。大旨说:长江天堑,是古人欺人之语。南朝孱主,多半有书生积习,抱定这天堑二字,以为万世不拔之基,便拥着几个弄臣,酣歌恒舞起来。像孙皓、陈叔宝、李煜等,便是前车之辙。就令皇帝如宋高宗、张、韩、刘、岳,一时良将,只因一渡长江,便如春蚕在茧,燕云诸州,终成割充。现在烈皇殉国,义愤满宇内,河南北忠义之士,正枕戈磨剑,以待王师,时不可失。宜六龙渡江,亲临前敌,以彰大义于天下。然后令史可法出扬州,浮运河,攻临济以角其左。左良玉出武昌,进宛洛,以犄其右。陛下则驻跸颖寿间以应之,旗鼓所至,大河以南,必有云集响应者。今不此之图,而局促自固于金陵,非所以复祖宗之仇,慰人民之望也云云。这篇万言书,被文选君看见了,叹道:“你这议论何尝不是!只现在君臣之间,已忘忧患,元辅马公方进乐馈妓,粉饰承平,那里还想到这些呢!与其一发不中,令后起者引为戒惧,见而裹足,不如暂缓须臾,留以有待罢。”三星听了他父亲这一席话,把雄心灰了一半,从此便无心诤谏,将一腔牢骚抑郁压在胸中,要借山水来抒写。如今忽听得南都陷落,便不分昼夜水陆的赶来。一到南京,见宫殿凄凉,铜驼没草,不觉滴了几点痛泪。也没心思去看着,急撞到家里来。一见瞿根老仆,忙问:“老爷夫人怎样了?”瞿根见是小主人,不觉泪珠乱落道:“少爷,你怎今天才来?”老爷夫人和全家殉难了十多天哩!”三星听了,一声“苦呀”,便晕了过去。瞿根呼唤了好一回,才蹶然醒来,直扑入停柩地方去,见帐幔四垂,素帐微动,一排四个灵柩,强撑起精神,合泪看着。一个个都标着朱漆名讳,便匍匐在地,痛哭了一场,将灵柩权厝在锺山之麓,叫瞿根守了墓,自己却咬牙切齿的向着新坟跪下道:“儿子此去,杀得贼,报得仇,光复得河山,保全得明室,便归来扶柩回籍,终生庐墓。不然,儿子固马革裹尸,便父母妹弟的灵柩,也只得托与老仆瞿根了。”说完,恸哭了半日,竟向瞿根含泪一揖。这一揖里边,包藏着无限苦衷。瞿根含泪跪下道:“少爷放心,这件事尽交给老奴。只是千金之躯,关系家国,此去天涯地角,还须格外珍重呢。”

三星干笑了一声,仗剑出门去了。那知落魄一样,把天经地义向人间唤遍,终没遇着个知己。非特没遇见知己,并且人都指着他说:“这是穷昏了的,大家莫去理他,理他便要倒霉呢。”三星受着这一口瘪气,不知不觉的变了。他想:这世界上守经行义的,都是些痴子,要不做痴子时,须卑鄙龌龊,只这四字,是高曾祖父没传给我过的,与其痴而不痴,孰若不痴而痴,省得被人将清白名字,喊做痴子。从此便佯狂奔走着。渐渐的形容枯槁,面目黧黑起来。他原素慕着分湖烟水为杨铁崖、陆辅之文酒跌宕之乡,并且像胡石声、袁灵芝等,多是一时名俊,胜代孤忠,便行吟惆怅的到分湖上。这几天见了龙船的号令约束,俨然以军法部勒,便恍然大悟,想:这一定有人在那里指挥,不能明白传布说练兵,却假称龙船,暗中部勒。呵呵天壤间,幸而还有个瞿三星,不然,竟没一个人能识破他的作用哩。因这一来,他深信这分湖一带,必定有几个担当东南大局的人在里面,自己间关跋涉,原为报仇起见,今日既得这机会,我便要拔剑从之哩。继又问着自己道:“瞿三星,依你的才力志愿,要做甚么事啊?”他又自己答道:“惭愧惭愧,攻城拔地陆战,非我所长。要问东南水道,暨斩蛟降龙,芸芸众生,正未必多让哩。”自己又叮嘱自己道:“既这样说,你即不为隆中高卧,也应待剡溪刺舟。一无凭藉的投身此中,孤负了你的才学是小,误了光复事业、戴天大仇,便是你的罪孽哩。”自己问答了一回,便决意不去望门投止。

这天胡石声闻声相思,轻舸敦属。三星便死心塌地,同心讨贼。如今且说雪娘看了龙船回去,金巡抚欢然接着他道:“辛苦了。他们乡间的顽意儿,比秦淮画舫如何?”雪娘卸着妆笑道:“真魔得人要命,早知船是不能坐的,也不去上这当了。”金巡抚道:“难道这头号官船,还不够你抚院夫人的起坐么?”雪娘倚在坑上笑道:“船也罢了,我们在秦淮时节,也见过莫愁、玄武两湖,人家说这是最大没有的了,要是东洋大海,敢怕比莫愁湖还要大些。那知这次一出城,便见了个比莫愁湖大的,只道这便是海了。当差的说这不过是一个潴水的地方罢了。那知一出了一条长龙般的桥,从桥洞中望去,淼渺汪洋,竟天连水水连天的,想这一定是海了。我是看龙船去的,谅还不必到海里,那知他们竟毫无怕惧的直向海里驶去,那船便筛糠一般的颠簸起来。”金巡抚笑道:“这是太湖啊,要进分湖,这是必由之路呢。”说着,厨房传进晚饭来。

雪娘便陪金巡抚吃着,突然问道:“大人不是说过吴江遗老灵芝先生么?他真祝发入山去了。”金巡抚道:“他竟披发入山去了么?只你听哪一个人说呢?”雪娘便将闻歌探讯留婢放赏的事说了出来。金巡抚听了,拍案道:“险呀!没你这一去,竟被他们瞒过了。”雪娘问:“是何事?”金巡抚道:“这明明是借着龙船部勒民兵。古人说:言为心声,诗能言志。他们这几句棹歌,不明明说要替明朝驱逐圣清,夺回天下么?”雪娘道:“你也想到这诗么?我原听了,有些疑心,后来问那婢子时,她说是古人做下的,连村里小孩子都会唱,不过是一种偶然巧合的童谣罢了。”金巡抚笑道:“你想明亡不过十年,这歌既确对明亡而说,做歌的人,应该还在,便已死了,十年以内,编新歌唱人间的名人,哪里有一人不知的道理。他们吃你这一问,居然搪塞了去。其实破绽所在,我金世珍是古灵精怪,瞒不过的呢。”说完,将手捋着几根短须,干笑道:“我原不欲故为已甚,现在他们既咄咄逼人,我为卧榻酣睡计,不能不做几件刻薄事情了。”说完,掷杯传中军进来。

雪娘知道他性情是最狠毒不过的,在火头上,倘去扑他时,便不要想太平,因只得托着不胜酒力,避到屏后,却不即回房,凝神注意的听着。一回中军进来了,金巡抚吩咐道:“派你率两百人赍着我这手书,向分湖单上开着的几个人请去,来时好好护送着,不来时,你便抓了他来。”

真是:鹅鹳未经讨贼去,鹰鹫先已攫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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