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赋

选自《庾子山集注》卷一（中华书局1980年版）。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陽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少有文名，梁武帝时与徐陵并为东宫学士，写过许多绮艳的宫体诗赋，世称“徐庾体”，元帝时出使西魏，羁留未归，后又仕北周，皆以文名而受礼遇。曾官至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

庾信

殷仲文〔殷仲文〕东晋人，很有文采，相貌英浚风流 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陽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生意〕生机。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白鹿贞松〕甘肃敦煌有白鹿塞，多古松。，青牛文梓〔青牛文梓〕春秋时期秦文公伐雍州南山的文梓树时，曾有一青牛奔出，入泮水中。，根柢盘魄〔盘魄〕壮大的样子。，山崖表里〔山崖表里〕形容根如山崖般牢固。。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汉武帝《李夫人赋》：“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树落而销亡。”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销，通“消”。？

昔之三河〔三河〕指河东、河内、河南，即今山西、河南一带。河，指黄河。徙植，九畹〔九畹（wǎn）〕形容面积巨大。畹，古代土地面积单位，三十亩为一畹。屈原《离騷》：“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移根；开花建始之殿〔建始之殿〕洛陽宫殿名。，落实睢陽之园〔睢（sui）陽之园〕睢陽，旧县名，在今河南，为梁孝王苑囿所在地。。声含嶰谷〔嶰（xiè）谷〕在昆仑山北，传说黄帝曾命乐官在这里取竹制作乐器。，曲抱《云门》〔《云门》〕古乐曲名。；将雏集凤〔将雏集凤〕凤凰携幼鸟聚集在林中。，比翼巢鸳〔比翼巢鸳〕鸟群像鸳鸯似的成群结队在树上筑巢。。临风亭而唳鹤〔临风亭而唳鹤〕据《晋书·陆机传》记载，陆机遇害时曾感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风亭，即华亭，故址在今上海松江 。，对月峡而吟猿〔对月峡而吟猿〕月峡，即明月峡，在重庆。。

乃有拳曲拥肿〔拳曲拥肿〕形容树的弯曲臃肿。拥，通“臃”。，盘坳反覆〔盘坳（ào）反覆〕形容树的相互盘旋交 错。；熊彪顾盼〔熊彪顾盼〕形容树的奇形怪状，像熊彪顾盼。彪，小虎。，鱼龙起伏〔鱼龙起伏〕形容树的形状像鱼龙跳跃翻腾。；节竖山连〔节竖山连〕指树节上有山的形状。，文横水蹙〔文横水蹙（cu）〕指树上有水草似的花纹。文，通“纹”。蹙，紧凑，这里指花纹细密。。匠石惊视〔匠石惊视〕连匠石看了都吃惊。匠石，古代的著名木匠，名石，字伯说。，公输〔公输〕公输般，即战国著名木匠鲁班。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剞劂（jijué）仍加〕还可以再用刀和凿子进行加工。；平鳞铲甲〔鳞、甲〕比喻树表皮不平的地方。，落角摧牙〔角、牙〕比喻树的枝桠。；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松子、古度、平仲、君迁〕均为南方树名，这里寄托有作者的故国之思。，森梢百顷〔森梢百顷〕形容树林广阔繁茂。，槎枿千年〔槎枿（chániè）千年〕林中有上千年的断木根。槎，用刀砍后所剩下的树根。枿，通“蘖”，砍后的枯树桩上又长出的新芽。。秦则大夫受职〔秦则大夫受职〕指秦始皇到泰山顶封禅避雨时封“大夫松”一事。，汉则将军坐焉〔汉则将军坐焉〕指东汉将领冯异在诸将论功时常退避树下，人称“大树将军”。。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低垂于霜露，撼顿〔撼顿〕撼动毁坏。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白木之庙〕相传轩辕黄帝葬女处有天仙宫，种有白皮松。，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北陆〕北方地区。以杨叶为关，南陵〔南陵〕南方丘陵地带。以海根〔海根〕当作“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小山则丛桂留人〕指淮南小山《招隐士》中的句子：“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扶风则长松系马〔扶风则长松系马〕指晋刘琨《扶风歌》中的句子：“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岂独城临细柳之上〕指汉代周亚夫屯军于细柳一事。，塞落桃林之下〔塞落桃林之下〕指《尚书·武成》中的“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桃林，故址在今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一带。。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飘零离别〕指树枝叶飘散。；拔本垂泪，伤根沥血〔伤根沥血〕《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注引《曹瞒传》，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树，“掘之，根伤尽出血。”。火入空心〔火入空心〕指老树从空心中起火。，膏流断节〔膏流断节〕树脂从断节中流出。。横洞口而欹卧〔横洞口而欹（qi）卧〕树在洞口横七竖八地斜放着。，顿山腰而半折。文袤〔袤〕长。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千寻〕形容极高。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瓦裂。载瘿藏瘤〔载瘿（ying）藏瘤（liu）〕形容树浑身长满了疙瘩，像肿瘤一样。瘿，树上隆起的像肿瘤的部分。藏，一作“衔”。，藏穿抱穴〔藏穿抱穴〕指虫子将树咬穿做窝。，木魅睗睒〔睗睒（shishǎn）〕窥视的目光。，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风云不感〕没有遇上危险。，羁旅无归；未能采葛〔未能采葛〕比喻未能完成使命。采葛，出自《诗经·王风·采葛》。，还成食薇〔食薇〕相传周武王克商以后，伯夷、叔齐隐居首陽山，宁愿采薇而食也不食周粟，这里是说自己在北朝苟且偷生，没能像伯夷、叔齐那样保全气节。；沉沦 穷巷，芜〔芜〕丛生的草。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弥〕更加。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

乃为歌曰：“建章三月火〔建章三月火〕指建章宫于东汉建武二年遭火一事。三月火，是借用项羽烧阿房宫时“火三月不灭”之语。；黄河万里槎〔黄河万里槎〕指木筏在万里黄河中漂流。槎，木筏。；若非金谷〔金谷〕地名，在洛陽东北，西晋石崇曾筑园于此，世称金谷园。满园树，即是河陽一县花〔河陽一县花〕潘岳曾任河陽令，满县皆栽桃花。。”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凄江 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据《晋书·桓温 传》记载，桓温 自江 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年轻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堪，忍受。

欣赏指要

庾信是六朝骈赋的大家，早期诗赋多为绮艳藻饰的宫体，内容不过洞房幽室、灯烛美人，虽技巧高妙，却视野较窄，缺乏深厚充实的内容。晚年由于羁留北方，先后被迫入仕于西魏、北周，诗赋中常常充满失节的哀叹与惭恨，以及对故国的深挚眷怀与哀悼，语言凄婉，意境深邃，具有深广的社会内容和深沉的人生感慨，所以杜甫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枯树赋》便是他后期文赋的代表作之一。

《枯树赋》虽托言咏物，但实际上则是以物喻志，借咏物以抒其家国之思。“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的枯树，实乃象征着故国败亡凋敝、个人羁旅的悲苦。此赋感情凄凉怆恻，感慨遥深，骨力劲健，语言整饬，对仗工稳，用典颇多而又寓以新意，艺术技巧圆熟，体现了庾信后期赋作的老成风格。传说此赋一出，即奠定了庾信在北方文坛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