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化解我执
宋朝一些学者认为孔子是天生的圣人,好像孔子生下来就这么完美,这么伟大。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孔子生下来就这么伟大,那我们也不用跟他学了,因为“生而知之”,学也学不到。他的学生推崇他是可以理解的,譬如子贡就说过:“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老师让我们赶不上,就像天空是没有办法靠楼梯爬上去的。不过孔子一定不会认同这种说法,他自己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因为年轻的时候贫寒低贱,所以学会了很多事情。也就是说,孔子的知识、品德和能力是靠着后天的慢慢修养,提升上去的。而自我修养在他看来,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要化解自我的执着。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
孔子完全没有四种毛病,就是:他不凭空猜测,他不坚持己见,他不顽固拘泥,他不自我膨胀。
这四点都是针对自己来下功夫。首先就“意”来看,每个人都有想象力,都可以猜测事理。一般而言,在事情尚未发生、理由尚未查明之前,我们都喜欢发挥想象力,凭空猜测,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就认为如何如何。譬如我们说话,开头经常是“我认为”“我以为”,想当然尔,对于实际状况不够尊重,甚至主观意志往往胜过客观真相,加以曲解,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还有人则喜欢表现聪明,预先猜想结果,猜对了是先见之明;猜错了是事有蹊跷。这或许有些益智游戏的性质,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但不足以认真去当一回事。孔子不会犯这个毛病,他是“毋意”,不凭空揣测。
其次,“必”,坚持己见。“毋必”是指不全盘肯定,坚持一定要如何,不会在别人跟自己意见不一样时,认为我一定是对的。所有言论,都是以“全称命题”最有力,譬如“所有人都好学”,当然要比“有些人好学”更能显示说话者的权威。但是麻烦亦在于此,因为全称命题的弱点很明显:只要找到一个人不好学,它就站不住脚了。因此,说话或判断时,最好留些余地,以免将来后悔。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原则,但在涉及他人时,就须有宽容的心胸。
接着,“固”是不知变通的意思。人的习惯,不论在思想上或行为上,一旦形成之后,就不易改,僵化而不知变通。但是时代变了,趋势变了,你如果一味坚持以前老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孔子“毋固”,懂得变通,鼓励大家不断学习,因为“学则不固”,见多识广之后,可以避免顽固执着,自己的心情也会比较开朗。
最后,“毋我”是指不自以为是。一个人在社会上跟别人来往,很容易自我膨胀,稍微有一点成绩,就认为自己超过别人。孔子不自我膨胀,因为儒家对于人我关系首重“恕”字,“如心为恕”,就是将心比心,为人设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是牵涉到别人的言论,都要谨慎为之,以免盲目膨胀自我而否定别人,形成各种不必要的困境。
“意、必、固、我”是连续发展的步骤,一步走错,陷于主观的臆测,坚持己见,不知变通,就很能自以为是,把想象当作一个信念来坚持,反而看不清事理的发展。一块钱的铜板虽小,若是紧靠眼睛,也会遮蔽一切阳光。所以君子修养,主要是化解我执。因为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越高,越容易陷入自我中心的困局。他所见的一切,都由自己的角度出发,同时可以形成合理的系统,看起来无懈可击;加以辩才无碍,面对别人的质疑,也可以说得头头是道。孔子是天资极高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努力超越自我中心的困局,“意、必、固、我”这四种毛病都没有,在修养上是下了很深的功夫。他被孟子推为“圣之时者”,就是能不陷于自我执着,随着“时机”改变而调整观念与行为。
有人说,我们常常讲不要执着,儒家又强调择善固执。一方面不要执着,一方面又要固执,这两者是不是矛盾?要了解这个问题,首先要分辨两种欲望,第一种是自我中心的欲望,第二种是非自我中心的欲望。如果欲望是自我中心的,那就是执着;是非自我中心的,代表你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来考虑,这时候就可以变成择善固执。儒家固然坚持仁义,但在实践上也有所变通,以“通权达变”为原则。能够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才能真的去行善。因为善是我和别人之间适当关系的实现,每一个人跟别人来往,都要尊重别人。这时候你如果有自我执着,怎么可能跟人有良性的沟通和互动呢?
除了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每天还担心四件事情: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
孔子说:“德行不好好修养,学问不好好讲习,听到该做的事却不能跟着去做,自己有缺失却不能立即改正;这些都是我的忧虑啊。”
如果不看前面“子曰”两个字,只看不修、不讲、不能徙、不能改,会觉得太可怕了。但不要忘记,这个人是孔子。孔子每天自我反省,得到他真传的曾参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每天反省的内容是问自己有没有错,而不像我们一般人反省时,都在问谁害了我啊,谁在后面整我啊,谁在后面骂我啊。真正的儒家从来都是由“反求诸己”来自我修炼,它所谓的学习都是在“成己”之后再设法“成人”,这也是我们学习儒家的意义所在。我们学习古代先圣先贤的观点,不是因为他们被称作先圣先贤,而在于他们实际上留下了什么样的话语,什么样的言行表现。我们如果学习孔子也把“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当作每天忧虑的问题,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呢?几年之后,必然改头换面,变成更好的人了。
2、欣赏曾点之志
曾点是曾参的爸爸。在整部《论语》里,曾参经常出现,曾点只出现了一次。但这一次就够了,因为他的表现让孔子非常欣赏。
有一次,孔子与弟子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四人聊天。孔子说:“我的年纪比你们大一点,希望你们不要因此觉得拘谨,平日你们常抱怨说没有人了解你,假设有人了解你,你要怎么做呢?”等于是请他们各抒己见,谈谈各人的志向。子路先说了,子路年纪大又勇敢,往往都是他先说话。他说:“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几个大国之间,外面有军队侵犯,国内又发生饥荒;如果让我来治理,只要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变得勇敢,并且知道人生的道理。”子路的志向是治国平天下,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志向,但会让人觉得他话说得太满了,毫不谦让。所以他讲完之后,孔子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冉有接着说,他比较客气。他说:“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如果让我来治理,只要三年就让百姓富足,但是礼乐方面的教化,则需另请高明。”冉有的志向也是治理一方,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只能把经济方面搞好,礼乐教化则要另请高明。然后,轮到公西华,他很谦虚,说:“我不敢说自己可以做到,只是想要这样学习:宗庙祭祀或者国际盟会,我愿意穿上礼服戴上礼帽,担任一个小司仪。”他的志向是做外交官。三人都讲完之后,还剩下曾点一人没说。这时候他正在负责背景音乐,别人聊天谈话,他在一旁鼓瑟。孔子问,曾点你的志向怎么样呢?接下来这段描述非常生动: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
曾点鼓瑟的声音渐稀,然后铿的一声,把瑟推开,站起来回答:“我与三位同学的说法有所不同。”孔子说:“有人什么妨碍呢?各人说出自己的志向罢了。”曾点说:“暮春三月时,春天的衣服早就穿上了,我陪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小孩子,到沂水边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一路唱着歌回家。”孔子听了,赞叹了一声,说:“我欣赏曾点的志向啊!”
孔子为什么对前三位学生的志向都没有特别称赞,却非常欣赏曾点的理想呢?在许多人看来,曾点这算不得是什么志向,等于春游嘛,孔子居然很欣赏,为什么呢?因为前三位同学的志向都是有条件的,要看别人给不给你机会。你的志向如果是做官,不管内政、外交、军事,别人不给你机会,就实现不了。你每天都在等着别人给你机会,但是等不到怎么办?这一生就放弃了吗?所以在社会上发展的志向,是有求于人的,所谓“有所求,必有所待”,而“遭时不遇,有志未伸”的情形比比皆是。但曾点不一样,他的志向是配合天时、地利、人和,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第一“天时”,春天快结束了,这时你就做春天快结束时能做的事情,譬如春游,不要去想夏天干什么,秋天多么好,冬天又如何,把握现在这一刻就行了。第二“地利”,鲁国曲阜附近有一条河叫沂水,你住在附近,就地取材到沂水边洗洗澡,吹吹风,就很快乐了;不能说一定要游长江、游黄河才快乐。河边还有舞雩台,就是古代求雨的台子,也算是个景点,你登上去玩耍一下也很好嘛。第三“人和”,大人五六个,小孩子六七个,有几个算几个,不是一定非有五十个人,你才出门。所以曾点短短一句话兼顾了“天时、地利、人和”,任何时候都可以自得其乐。这种志向其实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生命情调,是就人的生命而论,而不是将人视为一种工具、手段来使用。一个人活在世上短短数十年,所有能追求得到的东西都可能失去,因为那是由外而来的,唯一不能从你手中夺走的东西,是由内而发的。也就是说,人活在世界上,求人不如求己,你不能选择时代,不能选择社会,只有随遇而安,自得其乐,设法就天时、地利、人和找到自己能做的事情去做。你不需要别人给你机会,你自己就可以创造机会。这叫做“无志于外,有志于内;无志于用,有志于体”,看上去似乎是以无志为志,其实却可以因时因地而制宜,在平凡的生活中品味生命的美感,人生亦因此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孔子才会叹一口气,说:“我同意曾点的主张啊!”
由此可知,孔子虽有“淑世精神”,到处周游列国,奔走呼号,希望天下能走向正途。但是他也很清楚,想在世间成就任何一番功业,都须依赖主观及客观条件的配合,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达成的。孔子重视人的道德修养,是毋庸置疑的。不过,人生除了道德之外,还有知识、审美、宗教等各方面领域。人除了求善,还有求真与求美的天性。即使一无所求,人也可以培养自在和乐的生活情调。孔子绝非狭隘的道德主义者,他对于充满审美情调的生活是很向往的,希望能跟曾点一样过着悠闲愉快的生活,每天都充满着一种丰富的美感,与大自然的韵律相摩相荡,自得其乐,任意逍遥,没有烦恼忧愁。不过,这种类似道家隐士的生活,孔子虽然内心渴望,但他毕竟还是儒家,生逢无道的乱世,百姓颠沛流离,知识分子应秉承入世济世的使命和责任,如何忍心只追求个人幸福而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呢?所以,对此志向,孔子虽深有同感,也只能赞叹罢了。
3、困惑来自何处
很久以前,我认识一位外国朋友。他看起来蛮年轻的,我问他,你今年几岁啊?他说,而立之年。我一听,吓一跳。早知道他说话这么文雅,就该问他“贵庚几何”?我们都知道,而立之年来自孔子的“三十而立”,不惑之年来自“四十而不惑”。但有很多朋友告诉我,四十不是不惑,而是大惑啊。一个人到了四十岁,才发现人生的困惑真的非常多。为什么呢?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们照着父母的安排、老师的教导,受教育、干工作,到了四十岁成家立业已经完毕,自己要面对人生的各种状况时,困惑反而出现了。孔子有没有困惑呢?当然有,不然他不会说“四十而不惑”,但是《论语》里谈论困惑的题材很少,只有两次。一次是孔子的学生子张请教老师如何提升德行与分辨困惑。
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论语·颜渊》)
孔子说:“以忠诚信实为原则,认真实践该做的事,这样就能增进德行。喜爱一个人,希望他活久一些;厌恶他时,又希望他早些死去;既要他生,又要他死,这样就是迷惑。”
我们听到这句话会觉得惊讶,因为谈的好像是感情方面的问题嘛。感情上有时候爱恨交加,对一个人又爱又恨,一下希望他活得久一点,一下又想他赶快死了算了。这种情绪孔子认为就是困惑。由此可见,困惑首先来自于情绪的一种不当反应。人的情绪很容易因为个人主观和外在客观上有落差,就产生各种猜测、怀疑,变成情绪上的喜怒哀乐,从而造成困惑。一个人想做到不惑,首先要设法调节自己的情绪,不走极端,对任何事情都保持体谅。法国有一句话说得好:“了解一切就会宽容一切。”你对一个人了解愈多,就愈能谅解宽容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千万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因为这样对别人并不公平。我有时候看到别人犯错,会想如果我是他,说不定比他错得更严重。我觉得自己做得还行的时候,就想如果别人是我,可能做得比我更好。这样两方面去想,就比较没有问题了。
第二次谈困惑是孔子的学生樊迟请教问三个问题,“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如何增进德行,消除积怨与辨别迷惑?
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论语·颜渊》)
孔子说:“问得好!先努力工作然后再想报酬的事,不是可以增进德行吗?批判自己的过错而不要批判别人的过错,不是可以消除怨恨吗?因为一时的愤怒就忘记自己的处境与父母的安危,不是迷惑吗?”
这里的迷惑又和情绪有关。如果你因为愤怒而伤害别人,别人要报仇时,恐怕你的父母也要跟着遭殃。所以愤怒的时候,我们要学会节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一时想不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那就无所顾忌了,很可能造成追悔莫及的后果。愤怒是一种最值得注意的情绪。美国有一本书叫做eq,所谓的“情绪智商”。翻开扉页,第一句话就引用了亚里士多德的名言:“生气谁都会,但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生气,生气到什么程度,这是很难学会的。”生气谁不会?只要心想事不成,跟别人有一些误会,甚至等车车不来,等飞机飞机不来,都会生气。但什么时候生气,对谁生气,生气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能够适可而止,这是很难的修养。
孔子回答学生两次提到困惑跟情绪有关,说明古代已经注意到情绪智商的问题,一个人再怎么聪明,如果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体谅别人,不能跟人互动,不能彼此之间协调,恐怕最后都会造成困难。而且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自我约束,随便发脾气,会做出许多后悔的事情。李安的电影《绿巨人》说的就是一个人一生气,马上变成巨人,力大无比,没人挡得住他,造成许多追悔莫及的事情。孔子说:“以约失之者,鲜矣。”因为自我约束而在言行上有什么过失,那是很少见的。而自我约束首先要从情绪管理开始,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有,在该发的时候就发,但是要发而皆中节,恰到好处,适可而止,能够做到这些,人生的困惑自然可以化解,我们也才能够有希望做到“四十而不惑”。
4、“克己复礼”新解
几年前,香港的《明报月刊》连续几期刊登学者讨论“克己复礼”的文章。“克己复礼”是春秋时代的一句格言。两千多年来许多学者把这个四个字分为两半解释,“克己”是克制约束自己,“复礼”是实践礼的要求;合起来就是:克制自己的欲望,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这种解释表面看起来没有问题,甚至有一些老生常谈的味道。但仔细分辨,问题就来了:一、欲望一定不好,以致必须克制吗?二、欲望若是随人性而来,则人性岂非具有恶的成分?三、礼是外加在人性之上的规范吗?人的欲望是恶的,只有合于礼才是善的吗?这些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像颜渊这样第一流的学生,在请教孔子什么是“仁”时,孔子的回答居然是“克己复礼”,这是怎么回事呢?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颜渊请教如何行仁。孔子说:“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就是人生正途。不论任何时候,只要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天下人都会肯定你是走在人生正途上。走上人生正途是完全靠自己的,难道还能靠别人吗?”
“仁”这个字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观念,颜渊是孔子最好的学生,最好的学生问核心的观念,孔子因材施教所说的答案一定是他一生思想的精华,而这个精华就是“克己复礼”。在此,“克己复礼”不是分两半说的,而是合而观之,一气呵成。“克”做“能够”讲,“克己”是能够自己做主,“复礼”是实践礼的要求。一个人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就是“仁”,也就是人生正途。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欲望是善是恶”的问题,却把焦点转向人的主体自觉,转向人的主动性与负责性。
否则,若“克”为“克制”,“克己”说明自己有问题才需要克制;“复礼”则代表“礼”是善的,“己”是偏恶的。“己”与“礼”对立,这就很接近荀子的“性恶论”了。荀子也以“礼”做标准,认为人性是恶的,行善是人为的。这岂不是跟孔子的“人性向善”冲突了吗?如果人性是恶的,孔子还能够说出“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样的话吗?所以,“克”为“能够做主”,显示自我向善的动力,可以主动负责的安排人生,这才比较符合孔子的原意。
有人怀疑,“克”可以作“能够”讲吗?当然可以。《大学》里有“克明峻德”这样的话,意思是“能够去昭明自己高尚的德行”。《论语》里类似的用法也出现好几次,譬如“恭己正南面”,“行己有耻”,“己”都放在第二个字,克己、恭己、行己是类似句法。因此,“克己复礼”是指人应该自觉而自愿,自主而自动,去实践礼的要求;因为礼的规范是群体的秩序与和谐不可或缺的,能够自己做主去实践礼的要求,其中已经包含了“克制欲望”在内。
后面又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走上正路要靠自己,难道要靠别人吗?前有“克己”,后有“由己”,两者并观,更显出人的主动性是行仁的关键,我自己自觉自愿去行善,去做该做的事,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为了别的考虑,这样才有所谓的道德价值。接着,颜渊又请教说“请问其目”,有没有具体的做法?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随不敏,请事斯语矣。”
孔子说:“不合乎礼的不去看,不合乎礼的不去听,不合乎礼的不去说,不合乎礼的不去做。”颜渊说:“我虽然不够聪明,也要努力做到这些话。”
“礼”是行为规范,规范常以基本的要求为限。有人说了,这四个“非礼”如何,不正是配合前面的“复礼”,代表礼是好的吗?并非如此。后面的“四勿”代表消极上不要这样做,不要那么做,然后积极去“克己复礼”。从消极到积极,孔子这样教学生的例子很多。譬如子贡曾请教:“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一个人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傲,老师你认为这样如何?孔子说,已经不简单了,但是还不够好,怎么样是最好呢?“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贫穷而乐于行道,富有而崇尚礼仪。从“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到“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就是从消极变积极,化被动到主动的过程。
孔子教导颜渊也是一样,积极主动的实践礼的要求,在具体做法上首先要做到“四勿”。古人对“四勿”很重视,许多古代图画以四只猴子做代表,第一只猴子把眼睛蒙起来,“非礼勿视”;第二只把耳朵遮起来,“非礼勿听”;第三只把口遮起来,“非礼勿言”;第四只把手放后面或放在前面抱拳,“非礼勿动”。“四勿”做到了,你就可以慢慢靠着自己内心的力量,化被动为主动地走上积极主动实践礼的人生正路。
5、心存敬畏
我记得我小时候如果不乖,父母就会说:“老虎来了。”再大一点,变成“警察来了”。怕老虎、怕警察、怕老师、怕老、怕法律……人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孔子也有所谓“怕”的东西,但他怕的不是一般人所怕的鬼神、命运、死亡或者权势、财富这些比较落实的东西。孔子怕什么呢?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
孔子说:“要成为君子,必须敬畏以下三者:敬畏天赋使命,敬畏政治领袖,敬畏圣人的言论。至于小人,不了解天赋使命而不敬畏,奉承讨好政治领袖,轻慢侮辱圣人的言论。”
这段话把君子和小人做了对照。先说“畏天命”,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顺天命。知天命和顺天命之间,是敬畏天命。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光活着,活到死就算了的,人活着是有天命的。天命兼含命运与使命,尤以使命为重。这个使命就是从向善到择善到至善,让自己的人格趋于完美,以个人的力量改变社会。你只有敬畏这个使命,才能够每天认真去实践,去自我反省。
观诸孔子的生平事迹,他在“五十而知天命”之后,五十五岁开始周游列国,给人的印象是什么?一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二是“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合而言之,正是“畏天命”的具体表现。而孔子的使命是经由教育阐明人性内在原有成为圣贤的潜力,因此人人可以而且应该走上人生正途,然后天下自然归于大同。
第二敬畏大人。“大人”指政治领袖,他们身系一国之安危与存亡,位高权重,稍有差错,就会祸及百姓。在此必须补充的是,孔子口中的“大人”是正面意义的,他们以“立功”而造福百姓,像管仲能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当然值得敬畏了。相形之下,孟子说过“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孟子·尽心下》)我跟权贵谈话,先要看轻他,不要把他高高在上的样子放在眼里。孟子为什么要跟孔子唱反调?因为孟子认为政治领袖所做的事情,他都不屑于做。如果他哪一天在那个位子上,一定做得比他们好,所以他不卑不亢,不怕他们。这是孟子的原则,可以先放在一边。
也有人说,很多政治领袖其实表现并不好,为什么要敬畏他们呢?这就牵扯到心理学了。孔子是很了解心理学的,有时候政治领袖是因为愈被别人尊重,愈认真看待自己的职务,从而愈努力地为百姓服务。如果不敬畏他,让他感到自己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会影响他照顾百姓。譬如台湾很多政府高官,在立法院里被立法委员骂得头昏脑涨,,回去之后就胡搞瞎搞。为什么?因为他已经被骂得没有尊严了。所以孔子这个观点是正确的,敬畏政治领袖是希望借此机会敦促他们善尽职守。
孔子第三个敬畏的是“圣人之言”。所谓“圣人之言”是古代圣人所留下来的言论,这种言论无不标举完美人格的理想,指出了人生应行之道并且昭示祸福吉凶,需要我们去敬畏并好好实践。但也有人觉得,圣人之言都是唱高调,“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说的好听,做得到吗?孔子认为,不管做不做得到,首先要敬畏圣人之言,敬畏之后才可能认真去想,去问自己真的能做到吗?怎么样才能做到呢?这是君子修身的方法。
“小人”正好相反。小人没有志向,就活在现实生活里,不了解天赋使命而不敬畏,奉承讨好政治领袖,拉关系讲面子讲人情,搞得“大人”不能够秉公办事。“狎大人”的“狎”有亲热的意思,就是没大没小,公务私务分不开。最后还侮辱圣人的言论,认为古人说的话何必在意呢?时代不同了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从三畏和三不畏上,可以看出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孔子自己心存敬畏的表现,从两句话可以看出来。一句叫“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论语·乡党》)“傩”是一种民俗信仰的仪式,用以驱逐疫鬼。乡里人举行这个仪式时,孔子穿上正式的朝服,站在自家东边的台阶上。古时候房子坐北朝南,台阶分为东西两边,客人走西边,主人走东边。孔子穿着整齐的礼服站在东阶,表示自己是主人,对乡人的仪式虽不参与,但态度尊重。还有一句叫“迅雷风烈必变”(《论语·乡党》)。孔子遇到急雷狂风,必定要改变容色,表示对上天的敬畏。朱熹批注《论语》说,孔子这样做是敬天之怒。有人就觉得奇怪了,明明打雷刮风是自然界的一种现象,为什么说代表天的忿怒?朱熹的一家之言只作参考。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孔子确实对做人做事都有谨慎的考虑,对于自然界发生的一切,也保持着戒慎的态度。
6、少说为妙
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生病还能治好,但说出来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恐怕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论语》有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后来就有一本书的名字叫做《子不语》,里面全是各种不合常理、超乎想象的怪诞事迹。在此,首先要指出:孔子不谈这一类的事,并不表示这一类的事不存在或不能发生,而是表示孔子的谨慎态度与理性精神。他曾劝诫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对于“怪、力、乱、神”正应该根据“不知为不知”的原则,闭口不谈。
简单分辨一下这四个字,第一种“怪”代表反常的、怪异的现象。譬如《左传》出现过有一次“六鹢退飞过宋都”,六只鹢鸟退着飞过宋朝的都城。鸟是往前飞的,怎么往后飞呢?因为风速大于它的飞速,看的时候觉得它是退着飞的。又譬如,古人不明日蚀之理,等到天文知识增加,疑问自消。古代有阴阳家,喜欢在自然界与人世之间寻找相关联的线索,真相如何,则不得而知。西洋思想有“自然界不跳跃”之说,即任何自然现象都在因果关系的网中,即使看似突变,也非无迹可寻。因此,理性昌明、科学进步之后,我们可以见怪不怪,或者找出合理的解释。最怕的是自己对怪象加以玄妙的臆测,造成庸人自扰。而孔子对这类事情是不谈论的。
第二“力”代表勇力。孟子所谓“以力服人者霸,以德服人者王”,我用力量来让别人听我的话叫做霸道,我用德行让别人听我的话才可以称王。武力或霸道不符合儒家的原则。有人问孟子,说你跟我们谈谈齐桓公的事情吧。孟子说孔子的学生没有人谈齐桓公、晋文公这些春秋五霸的事情。因为儒家认为靠武力征服别人不是正途,将来一定会有不当的后果,譬如等你衰退的时候,别人也可以用武力把你征服。儒家“尚德不尚力”,德是可大可久的人文理想,力则必有后患。证诸史实,完全无误。
第三“乱”在古代专指作乱造反的事情。春秋时代,礼坏乐崩,昏上乱相固然不少,乱臣贼子随处可见。孔子不去谈论这些事情,因为谈多了,好像心里也跟着受到干扰,人性的负面情绪受到刺激,以为天下都是不正常的人,自己又何必坚持原则呢?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孔子维护及稳定社会秩序都来不及,当然绝口不谈“乱”了。
最后“神”这个字比较值得注意,神可以指鬼神,也可以指神秘事迹。有人说孔子不谈鬼神,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这是不对的。孔子谈“鬼神”谈了很多次,譬如“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不属于自己应该祭祀的鬼神,你去祭拜,那就是谄媚;也即人对鬼神不应该有谄媚或求福之心。孔子说禹很伟大,“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论语·泰伯》),自己吃得很简单,对鬼神祭品却办得非常丰盛。这些都是在谈论鬼神。孔子从未怀疑鬼神的存在及意义,那是属于信仰的领域。信仰需要诚敬之心及实践之志,光靠言谈是不够的。孔子不谈的是一些灵异事件,包括算命迷信这些事情。说实在的,算命的事不能说完全不准,像有些人可以预言将来如何。只是通常一个人算命算十次准一次,九次不准都没人说,那一次准的却被很多人加以宣扬。以今日来说,求神拜佛或者烧香算命,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使人疏忽自己的责任,无法活出人的尊严。
总之,孔子为什么不谈怪、力、乱、神?是因为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理性清明的人文主义者。他认为人生有正路要走,你不要费太多心思在“怪、力、乱、神”上面。在人的能力所及范围,绝不逃避责任;在人的能力所不及的范内,则乐天知命,不再徒逞口舌或强为说词。
《论语》里还有一段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孔子很少主动谈起有关利益、命运与行仁的问题。“罕言”不是不谈,是很少谈,有时学生问到这些问题,孔子也会答复。但他很少主动去说,表示慎重之意。为什么慎重?因为这三者皆为世人所关怀,又由于听者有个别差异而容易引起误解,所以不宜做泛泛之论。第一,“利”代表利益。利是人之所欲,孔子并不盲目反对利,而是强调“见利思义”,利须与义配合。但义与利的分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直接谈利,容易使听者误入歧途,如“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你看到小的利益就很难规划大的目标,因为很多人听到“利”,马上就心动了,所以孔子不愿意多谈。
第二,“命”,人生际遇的穷达顺逆以及生老病死等很多时候非理性所能解释。孔子认为,人应该凭着自己的能耐,努力完成天赋的潜能,要坚持既定目标,“知其不可而为之”。如果多谈“命”,难免使人妄图侥幸或灰心丧志,以为一切既已注定,又何必做无谓的挣扎?这与儒家的理性精神和刚健态度是背道而驰的。而且,孔子所谓的“命”,兼指命运与使命;命运是盲目及被动的,使命是清明和主动的。重要的是如何在面对命运时,把握自己的使命。但命运与使命的分辨更是微妙,不能不慎重言之。
第三,“仁”,孔子也很少谈。大家觉得奇怪,“仁”不是说的很多吗?“仁”在《论语》里出现一百零四次,怎能算罕言呢?但是我们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孔子很少主动谈“仁”,都是学生问了,他才回答,而且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譬如颜渊问仁,仲弓问仁,司马牛问仁,学生们纷纷请教什么是“仁”,孔子才回答。换句话说,孔子很少主动谈“仁”,是因为“仁”代表道德理想,而道德以“实践”为主,多谈无益,“我欲仁,斯仁至矣”,我要走上“仁”的路,“行仁”的机会自然出现。而且“仁”与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有关,谈“仁”要因材施教,看这个人处境如何,怎样做对他而言才是正确选择,因此最好留待学生请教时再做说明。
总之,“罕言”并非像“子不语”一样,完全不谈,但是要谨慎。因为多谈“利”将使人忽视“义”;多谈“命”将减低理性成分及奋斗意志;多谈“仁”于事无补,因为“仁”必须终身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