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性格造成命运”。我绝对附议此一说法。我认为有性格为因,外境为缘,因缘相会,一拍即合,于是注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不过我也相信命运是可以改造的,如果你真有香象过河的气魄。
我生于江南,长于北平,幼随父,叔宦游东北,抗战又随流亡人潮深入西南,最后又迁至台,可说是生不逢时,一生都在战乱之中。在我住过的地方,我爱的是青山绿水,竹篱茅舍,就是那晨鸡唱晓,夜半犬吠,都觉得是那么富于诗情画意。我最不喜欢的是摩天大厦,尤其最怕的是热门音乐,我不是靠掌声才活得有劲的人,在我看来,得意和失意都于我无所损益,我不是宿命论者,从不算命和看相,但我却相信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确实有它的道理。我不迷信,但我却相信鬼神之说。总之,宇宙之大无奇不有,不能以我们有限的知识而武断地说是没有,也确实有很多事与物是无法说它是有或无的。
多少个静夜,我常常想到往事,譬如小时侯有人叫声姐姐就好高兴,因为一直都是叫别人哥哥,姐姐的。后来由姑姑,阿姨升到妈妈,婆婆。就在这些称呼的变换声中,一个人就老去了。而小时侯的家人,由婚后一别,遂成永诀。自己老了,老一辈的去世了,下一辈的长大了,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再看看家人亲友中,多少英雄人物,而今安在?所谓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
真是:“此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来美近五年了,在初到的第二年,南老师念我旅居无聊,寄赠一本《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劝我学学打坐。其实参禅打坐,真正是我们的国粹之一。在来美之前,也听女儿谈起关于打坐的事情,但我从没注意。说实在的,在美国看不起病,为健康我愿学学打坐,为长生则非我的目的了。古云:“老而不死是为贼。”本来人身就是人生的大患,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一开始学打坐是每晨起床之后,单盘坐一小时,可是大约四十分钟以后,腿即渐渐酸麻,近一小时则有痛的感觉。说来也怪,开始初学打坐时,心里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杂念,只是一上坐就流鼻涕,于是参照《静坐》一书,用紧搐鼻子的办法,只几次就解决了,以后津液源源而来。自从前年八月的一天早上,刚上坐就听到厨房水管滴嗒有声,我想起来,水龙头坏了,本来可以垫一块布在水槽里的,但在上坐时总是很舒适,不想下来,心想随它去吧!一会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再听到滴嗒之声时才记起来,原来水还在滴,可是我已经连自己都忘记了。又一个早上的坐中,身体忽然被一股气直往前冲,几乎被它冲掉下去。这是气机发动之开始。以后每晚多加一次打坐的时间。因为家里人少,平日应门,接电话在坐中很不方便,所以时间的安排也很重要。
不久的一个晚上,刚上坐,,忽然头往前一点,就像打瞌睡似的,我一惊,一股热气直冲上来,我迅速地睁开眼睛,慌忙下坐。(参究南师著作,现在才知道应该继续坐下去才对。)从此每坐则丹田奇热,热气上冲心腑。在此阶段,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心一静,气就会动。所以作客或请客的时候,我总不敢把心静下来。这时最显着的反应要算面部皮肤,坐前坐后判若两人。尤其午睡醒来,全身懒懒地,大有青春时代的味道。头昏昏地不想吃饭。平时一年难做三五个梦的人,现在常常做梦。这种情形约有一个多月,以后饮食正常,仍然一夜无梦。接着每隔两三天的夜半,约两三点钟之间,会被气动惊醒,醒来时总是两腿像抽筋似地真不舒适,有时候竟会发出轻微的呻吟。这股气经腿部,心脏一直冲到头部,当它经由喉头达口腔时,舌齿都感酸麻。至于两臂,手心,足心都能清楚地感到气的通过。我的左手食指从那时起被气冲坏,一直没有好过。而内脏心肺都似揉碎了一样,最后出一身大汗而止。我的感觉简直是在受刑,真想中断了,然而又舍不得。那一阵子几乎不敢睡觉。幸而不久气就通了。一股气能顺利地从足心直达口腔冲出一口酽痰,有一次冲出好多痰来。每次都是一身大汗。最初口会渴,后来气越动津液越多,也就不渴了。气动得最好的一次是那夜醒来,知道气动,即照例侧身而卧,以静应之,任气出入,绵绵不断,我的感觉是像蜘蛛织网,好圆,好圆。
因为应朋友之约,旅行一次,回来气就好久没有动了。现在偶尔一动,不太有很大的感觉,有时它一面动我一面睡,只知道夜里气动过而已。
两年中我看过一些道书,因为不懂术语,所以又大看仙学与道学辞典。书是借来的,不能久看,于是伏案大抄一番,虽非全抄,每本都要摘录一些要点,女儿笑我是文抄公。
这些书几乎是有为法,其中《伍柳仙宗》的方法说得很清楚,然而看起来容易,学起来并不简单,万一走错一招,又找谁问?至于无为工夫,有些书偶尔提到一点,少而又少,不得要领。我觉得所抄的没有多大用处,全都被我丢掉。就这样心一烦,上坐也静不下来,我知道这是书看杂了的缘故,于是开始学打野战,必要时用清静经的三观功法,才慢慢地静了下来。
后来看到一部《道藏》,它包括有为法与无为法,金丹四百字注解等等,这部书我看了几个月,也得到一些启示,获益不少。可是它的术语在仙学或道学辞典上都找不到,幸而我读这种书是不求甚解的。我认为这本书看不懂的地方,常常会在另一本书上得到答案。再说我又不是去赶联考,何必博学强记?何况我也不肯用有限的时间去数别人的珠宝。
我住的地方是研究生宿舍,其实是够安静的,因为大家忙着用功,连那种大呼小叫的热门音乐都听不见。可是在美国噪音是免不了的,因为这是一个机械特别发达,不兴用人工的国度,即使是铲一点树叶,挖一棵树根,抬两根木头,甚至修剪一些树枝,都得来部机器,修下来的树枝和垃圾一样地处理,统统丢到机器里,随丢随爆。对于这些声音,我都能不生分别心,保持一种现量境,进而把它忘掉。只是有两次的噪音,我还是坐不下去,一次是那天清晨,每个人都认为是隔壁在钻墙,而且每个人都觉得钻到自己的脑子里去了。于是大家都开门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可是刚才出门就望见屋顶上的工人,才知道在修建屋顶图书馆,工人们在钻洞打桩呢。就这样断续地闹了一个暑假。另一次是楼下要围一片围墙,当工人用钻子在洋灰地上钻洞打桩时,简直钻到人心里去了。而且住在二楼都能嗅到灰味呛人。我不敢在这两种情形之下打坐,我怕伤脑。
不久,接南老师的信,嘱看《楞严》,《楞伽》。我先看了《楞严》,书也被我看得打上了补丁。关于那些宇宙人生的探讨,我都能领悟,但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很能了解自性本体和一切现象作用的关系,以及自性的体用中间,像交芦一样,是一体的两面,空有同源而又不着于空有的道理。但对那二十五位圆通法门,我却都不喜欢。我想不论哪一法门,不管它有多好,如果不合适于自己,是学不好的,于是我又彷徨了。
我正看《楞伽》的当儿,接到南老师寄赠的一本《佛法要领》。也许是我先看过《楞严》,又看了《佛法要领》,不自觉中多少有点心得。所以看起《楞伽》来比较容易。我非常相信心的真实体相,是超越文字言说的一种境界。了知此一境界,要靠自悟自证。这是真参实悟的学问,所谓:“千日研教,不如一日修道。”
总之,不管任何教派,都是首重炼心。《西游记》上观音传唐僧的紧箍咒亦名定心真言。可见要能拴住心猿,必要定心。炼心得法,自然神凝气聚,《丹书》所谓:“丹者,神气圆满之意也。”
我是个笨人,一心不能兼顾,如果在坐中,还得记取教条,我一定会忙做一团,不但工夫做不好,连坐也会达不成。
观心法门,是无相法,不取境,一味休心息虑就好,最适合我学。如果要看教,一本《楞伽》就够我用了。
在打坐方面我有几种经验,最平常的一种是一上坐什么都不想,尽量不起分别心,保持一种现量境。可是外面的事,仍然都能知道,我怀疑是不是没有坐进去?有时候在坐中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空壳,轻飘飘的,甚至变成一个大气球,气在里面运行,没有一点阻碍。我奇怪内脏都到哪里去了?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是舒适的,可惜好景不常,难得易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最近在坐中,有一次背部忽然有了感觉,这是自打坐以来从没有过的反应,以后偶尔有背部凉凉的感觉,都是自己有意去体会,否则几乎把它忘了。这次背部忽然发热,气机通过后脑时,两肩和后颈连同后脑都僵硬成一大片,动弹不得。幸而这股气没停留多久就上达头顶,在头顶盘旋很久,等到眉心发胀,鼻梁也有胀的感觉时,很快到达唇部,以后就不知去向了。只有这么一次,背部就从此热了。
现在美国大唱宗教创教的宗旨,摒除门户之见。本来任何宗教创教的宗旨,都为救人救世,所以应该团结起来才对。何况世界也只有这么大,如果再分门别户,人类的世界就更小了。
我在这方面不过看过几本书,打过几年坐,只是个学步的孩子,居然大谈心得,贻笑大方,实属不该。这篇不成东西的东西,只是遵怀师之嘱,记下来的一篇流水帐而已。尚待老师的指正。 (一九七五年孟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