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天生一英武之君以取世,必生一异能之臣以辅佐之。且说南直隶长洲地方,有一个人,姓姚双名广孝。生得姿容肥白,目有三角。为人资性灵警,机识过人。幼年间父母早丧,只有一个姊姊,又嫁了人。因只身无依,便削了发,在杭城妙智庵为僧。改个法名叫做道衍,别号斯道。他一身虽从了佛教,却自幼喜的是窥天测地,说阵谈兵。常以出身迟了,不及辅太祖取天下,成佐命功臣为恨,因此出了家,各处去遨游。
一日,游于嵩山佛寺,同着几个缁流在大殿上闲谈。忽走进一个人来,无心中将道衍一看,再上下一相,忽然惊讶道:“天下已定矣,为何又生出这等一个宁馨胖和尚来?大奇大奇!”因叹息了数声,便走出殿去了。
道衍初听时不知他是何人,不甚留心,未及回答。及那人走去了,因问旁人道:“此人是谁?”有认得的道:“他就是有名的神相袁柳庄了,名字叫做袁珙。”道衍听知,方心下骇异。便辞了同伴,忙忙出寺,赶上袁柳庄,高叫道:“袁先生,失敬了!请暂住台驾,还有事请教,不可当面错过。”袁柳庄回转头来,见叫他的就是他称赞的那个胖和尚,便立住脚,笑欣欣说道:“和尚来的好,我正要问你一个端的。”携了手,同到一个茶馆中坐下。
袁柳庄先问道:“你这等一个模样,为何做了和尚?且问你是何处人?因甚到此?”道衍道:“贫僧系长洲县人,俗家姓姚,双名广孝。
只因父母早亡,因此出家,法名道衍,贱号斯道。不过是个无赖的穷和尚,有甚奇异处,劳袁先生这般惊怪?”
袁柳庄笑道:“和尚,你莫要自家看轻了。你容色漂白,目有三角,形如病虎。后来得志,不为宰相,则为帝王之师,盖刘秉忠之流也。但天性嗜杀,不像个佛门弟子,奈何?奈何?”道衍笑道:“天有杀运,不杀不定。杀一人而生万人,则杀人者正,所以生人也,嗜杀亦未为不可。但宰相帝师,非英雄不能做,先生莫要轻易许人。”
袁柳庄道:“和尚须自重。我袁柳庄许了人,定然不差。但异日无相忘也。”道衍道:“异日若果应先生之言,别说是人,虽草木亦当知报。”袁柳庄又道:“这是便是了,只是还有一件要与你说,你须牢记,不可忘了。”道衍道:“先生金玉,敢不铭心!”袁柳庄道:“得意之后,万万不可还俗。”道衍连连点头道:“是!是!”仍又谈了半晌,方才作别。正是:
破衲尘埃中,分明一和尚。不遇明眼人,安能识宰相?
道衍自闻袁柳庄之言,心下暗暗喜欢,因想道:“要为宰相国师,必须有为宰相国师之真才实学,方能成事。这些纸上文章,口头经济,断然无用。”遂留心寻访异人,一精一求实用。由此谢绝交游,,隐姓埋名,独来独往。
一日,偶然到郊外闲步,看看日午,腹中觉饿,足力疲倦,就在一个人家门首石上坐下歇息。
才坐不多时,只见门里一个白须老者,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走了出来,口里说道:“日已午了,怎么还不见来?”忽抬头看见道衍坐在石上,忙定睛将道衍看了两眼,遂笑嬉嬉地拱拱手道:“姚师父来了么?我愚父子恭候久矣。”道衍听了,忽吃一惊,忙立起身来道:“老居士何人?为何认得贫僧俗家之姓?”那老者又笑道:“认得!认得!请里面坐了好讲。”
道衍只得随老者入到草堂之上,分宾主相见过,道衍忍不住又问道:“贫僧与老居士素昧平生,何以识认?又何以知贫僧今日到此?莫非俗姓相同,老居士错认了?”那老者道:“老师父俗讳,可是广孝?法讳可是道衍么?若不是,便差了。”
道衍听了,愈加惊骇道:“老翁原来是个异人!我贫僧终日访求异人,不期今日有缘,在此相遇!”遂立起身来,要向老人下拜。那老者慌忙止住道:“姚老师,不可差了。我老汉哪里是甚异人?因得异人指教,正有事要求老师,故簿治一斋,聊申鄙敬。”
原来斋是备端正的。那老者一边说,家下人早一边拿出斋来,齐齐整摆了一桌。道衍道:“既蒙盛意,且请教老翁高姓?”那老翁道:“我知老师已饥,且请用过斋,自当相告。”道衍见老者出言如神,不敢复强,只得饱食了一顿。
斋罢,那老者方慢慢说道:“我老汉姓金,祖籍原是浙江宁波鄞县人。因避军籍,逋逃至此。”因指着那小学生道:“我老汉今年六十三岁,只生此子,名唤金忠,才一十三岁。去年九月九日,曾有一个老道士过此,他看见了小儿,说他十年后当有一场大灾,若过得此灾,后面倒有一个小小前程。老汉见他说得活灵活现,再三求他解救。他说道:‘我不能救你。你若要救时,除非明年三月三日午时,有一个胖和尚,腹饥到此。他俗名姚广孝,释名道衍,他是十年后新皇帝的国师,你可备一斋请他,求他救解。他若许你肯救,你儿子便万万无事了。’故老汉今日志诚恭候,不期老师果从天降,真小儿之恩星也,万望垂慈一诺。”
道衍听了,又惊又喜,因说道:“挂衲贫僧,哪能有此遭际?若果如老翁之言,令郎纵有天大之灾难,都是我贫僧担当便了。”金老汉听说,满心欢喜,遂领着儿子金忠同拜了四拜。
拜罢,道衍因说道:“万事俱如台命矣。但这老道士姓名居住,必求老翁见教。”金老汉道:“那老道士姓名,再三不肯说,但曾说小儿资性聪明,有一种数学,要传授小儿。叫小儿过了十八岁,竟到桐城灵应观,问席道士便晓得了。”
道衍听了,心中暗暗惊讶到:“桐城灵应观席道士,定是席应真了。此人老矣。我时常看见,庸庸腐腐,不像有甚奇异之处,全不放他在心上,难道就是他?若说不是他,我在桐城出家,都是知道的,哪里又有一个席道士。或者真人不露相,胸中别有些奇异,也不可知。不可轻忽于人,等闲错过了。”遂谢别金老汉父子,竟回桐城来寻访。正是:
明师引诱处,往往示机先。不是好卖弄,恐人心不坚。
道衍回到桐城,要以诚心感动席道士,先薰沐得干干净净,又备了一柱香,自家执着,竟往灵应观来。
原来这灵应观旧时也齐整,只因遭变革,殿宇遂颓败了,徒众四方散去。此时天下才定,尚未修葺,故甚是荒凉。
道衍走入观中,四下一看,全不见人。又走过了大殿,绝无动静。立了一回,忽见左边一间小殿,殿旁附着两间房屋。心中想道:“此内料有人住。”遂从廊下转将入去。
到了门边,只见门儿掩着,就在门缝里往内一张。只见一个老道士,须鬓浩然,坐在一张破交椅上,向着日色,在那里摊开怀,低着头捉虱子。
道衍看明白,认得正是席应真。遂将身上的衣服抖一抖,一手执香,一手轻轻将门儿推开,捱身进去,走到席道士面前,低低叫一声:“席老师,弟子道衍诚心叩谒。”席道士方抬起头来,将道衍一看,也就立起身来,将衣服理好,问道:“师父是谁?有甚话说?”道衍道:“弟子就是妙智庵僧人,名唤道衍。久仰老师道高德重,怀窥天测地之才,抱济世安民之略。弟子不惴固陋,妄思拜在门下,求老师教诲一二,以免虚生。”席道士听了,笑起来道:“你这师父,敢是取笑?我一个六七十岁的老道士,只晓得吃饭与睡觉,知道甚么道德,甚么才略,你要来拜我?”因同进小殿来让坐。
道衍双敛执着香,拱一拱就放在供桌上,忙移一张交椅放在上面,要请席道士坐了拜见。因说道:“老师韬光敛采,高隐尘凡,世人固不能知。但我弟子,瞻望紫气已倾心久矣,今幸得与老师同时同地,若不依傍门墙,则是近日月而自处暗室也,岂不成千古之笑!”说罢,纳头便拜。
席道士忙忙挽住道:“慢慢拜!你这师父,想是认差了!”道衍道:“席老师天下能有几个?我弟子如何得差!”席道士道:“你若说不差,你这和尚便是疯子了。我一个穷道士,房头败落,衣食尚然不足,有甚东西传你?你拜我做甚?快请回去。”道衍道:“老师不要瞒弟子了,弟子的尘缘已蒙老师先机示现,认得真真在此,虽死亦不回去,万望老师收留。”说罢,遂恭恭敬敬拜将下去。
席道士挽他不住,只得任他跪拜,转走到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说道:“你这和尚,实实是个疯子!我老人家哪有许多力气与你推扯,只是不理你便了。你就磕破头,也与我无干!”道衍拜完四拜,因又说道:“老师真人,固不露相,弟子虽愚,然尚有眼能识泰山,望老师垂慈收录。”席道士坐在椅子上,竟不开口,任道衍打恭叩拜,他竟连眼也闭了,全然不理。
道衍缠了一会,见席道士如此光景,因说道:“老师不即容留,想是疑弟子来意不诚。容弟子回去,再斋戒沐浴三日,复来拜求。”因又拜了一拜,方转身退出。只因这一退,有分教:
诚心自然动人,秘术焉能不传!
欲知后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