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楚子伐随(下)
季梁这番话的开篇就是智慧之言,但比起后面,还并不起眼。
首先,斗伯比这点把戏被季梁一眼看穿,他连忙制止蠢一蠢一欲一动的随侯,说道:“楚国得天之助,其势正盛。现今故示羸弱,定有一陰一谋。君此去,必中圈套。”接着,他一语道破:楚国,大国也;随国,小国也。您可千万别被少师那小子给忽悠了。
看着随侯被这一盆冷水浇得清醒了一些,季梁开始讲大道理了。
正是接下来的这一番大道理,才是真正光彩熠熠的部分。后世左丘明也对它推崇备至,在他惜墨如金的《左传》里破例进行了长篇专题报道。
季梁说:“我们小国所以能和大国抗衡者,必在于小国得道而大国失道。那什么是道呢?所谓道,就是先忠于民而后取信于神。君上能思利民之策,是为忠;祝史(楚国祭司之职)的祷告皆属实言,是为信。如果民众还在受饥寒交迫之苦,君王却在享骄奢一婬一逸之乐,就算祭司在那里念那些极尽溢美的台词,臣不知何用之有。”
在此之前,整个人类的历史,与宗教密不可分。人类首个城市在苏美尔建成,是因为宗教;人类首个帝国在埃及分裂,还是因为宗教。在本世纪风光无限的亚述帝国,他们的国王除了打仗之外,参加得最多的就是宗教活动。不借助宗教的力量,统治国民简直是痴人说梦,不可想象。
希腊神话所以闪光,是因为他们的神开始具有人一性一化,不那么像神了。但即便如此,刚刚兴起的城邦盛会,奥林匹克运动会,还是在宙斯的属地奥林匹斯山脚下举行。
宗教、神祗——人类古文明最重要的话题。
因此,像季梁这样公开拆穿祭祀的把戏,甚至公然置国民利益于神祉之前的言辞,在当时的人类历史上,犹如平地里一声惊雷,响彻天空。后世有人尊季梁先生为儒家思想的先驱,毫不过分。
如此新潮的理论在整个世界都闻所未闻,何况小小随国。所有的人都被说愣在那里,随侯实在反应不过来,就发问了:“难道只有祭司在念台词么?我身为君王,为了敬神,挑选牲口务尽肥壮,挑选谷物务尽饱满,怎么还不能取信于神呢?”
季梁知道大家理解不了,只好对大家详尽阐述。
他说:“民,神之主也。圣王必先造福其民而后致力于神。所以奉上牲口时讲‘硕一大的牲口又肥又壮’,其实说的是百姓生活普遍富足,方有如此肥一美之牲畜;奉上粮食时讲‘洁净的粮食饱满丰盛’,其实说的是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奉上酒水时讲‘自酿的美酒千里飘香’,其实说的是人心无邪,故有芬芳。于是乎民风和顺,神必降福。现民心不齐,君独祭丰盛之物,又能修来什么福呢?君不如专于内政,跟咱们周围的‘汉一陽一诸姬’建立一下睦邻友好关系,我们差不多就不会有难了。”
季梁之道,语惊四座;季梁之辩,滔一滔一不一绝。这一番话,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左传》载:“随侯惧而修政。”
而季梁凭借这段话,也摘走了“中国最早的无神论者”这一头衔。我倒认为,就我所知的各文明记载而言,称他为“人类最早的无神论者”,似也不为过。至少,之前还从未有人把无神论上升到季子这样的哲学高度。
在季梁的努力下,斗伯比的第一招果然落空。楚、随两国都开始老老实实地遵守盟约,回去发展生产去也。
时间一晃又过了两年,这两年之间,斗伯比时刻未敢忘记他的伐随大计,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那个令他期盼的消息。
公元前704年,那个他早就料定而又一直期待的消息终于来了:少师得宠了。斗伯比连忙跑去跟楚王说:“我们之前伏下的棋子终于奏效了,现在少师得宠,已经有了可乘之机,机不可失啊!”
楚武王采纳了他的建议,准备伐随。为了寻求一个正当的借口,楚武王在沈鹿大会南方诸侯。
少师得志,随国必骄。这是斗伯比一直以来的准确判断。所以,随国当然不会来参加沈鹿之会。楚武王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再次兵发随国。
随侯准备列阵迎战,手下开始献计献策。最有发言权的当然还是两个人,国之栋梁季梁先生与君之新宠少师先生。但想来以少师的才能与度量,必然早已看季梁不顺眼,又欲彰显自己的能耐。于是,季梁说什么,他必反其道而行之。加之两年前在楚营看到的老弱残兵使他至今记忆犹新。当年,季梁阻挠了他建功立业。今日,他一定要证明自己。
季梁建议:“楚军一精一心准备而来,士气正盛。我们不如假意投降,敌人必然不允,但如此却可以激励我军士气而懈怠敌军。”
虽方式不同,但与二十年后“三鼓而竭”的曹刿论战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一精一妙程度稍逊一筹,但士气之论,却是开历史之先。季梁,真全才,非腐儒也。
第30节
可惜的是,旁边还有一个宠臣少师呢。斗伯比辛苦的等待,岂是没有道理的?
少师连忙道:“不可不可,我们必须速战。否则,楚军跑了怎么办?”
随侯听了少师的话,领兵出战。远远望去,楚师军容整齐,岂有羸弱之象。
季梁再献一计:“楚人习俗,以左为尊。楚王必在左军,良将应尽在楚王身旁。我们不要与之正面交锋,右军当无良将,我们倾全力攻其右军,楚军必败。右军一败,全军必乱。”
此正是郑庄公大破王室联军之策。此事天下震动,辉煌事迹已广为流传。季梁想必早已悟出其中门道。当然,以季子之才,独立设计此招,也不为怪。
少师却毫不相让:“避过楚王,不与其正面交手,岂不是自行示弱,怎能扬我随国国威?”
随侯听闻此言,立刻令旗一挥,率队直扑楚国左军。
两军接战,结果随军大败。随侯为了仓皇逃命,把王车都留在了战场之上,被楚军缴获。
这就是公元前704年楚随速杞之战。战后随国请求议和,楚武王不乐意。斗伯比劝道:“我们此战有一个意外的损失,就是在乱军之中不小心把随国的少师给干掉了。随侯就只剩下季梁可以倚重了。如此一来,随国气数未尽,一时难取,当做远谋。”楚武王也觉有理,只得结盟退兵。
但速杞之战并不白打,此战使随国元气大伤,再无力为其它“汉一陽一诸姬”出头,楚国可以慢慢地蚕食这些垂涎已久的地盘。群龙无首之下,“汉一陽一诸姬”再难结成与强楚抗衡的统一阵线了。
楚武王豪情满怀,接受斗伯比的建议,彻底脱离周王室的统治。这位论爵位只能称子爵的楚国国君,自立为王,因此我们按后世习惯,称他为楚武王。
称王之后,楚国再接再厉,四面出击。
公元前703年,楚军联合巴国攻打邓国。斗伯比的三弟斗廉重演郑庄公破北戎的诱敌之计,轻松击溃邓军。
公元前701年,楚军攻打郧国。斗廉开创夜袭战法,大败郧军。
公元前700年,楚军攻打绞国。楚武王之子屈瑕以士兵砍柴为饵,诱敌出城,设伏击之,大胜。
公元前8世纪末,楚国在接连取胜之后,已经成为春秋之时兴起的第一个大国。随着一个个小国并入楚境,楚国也先于中原地区,在长江流域最早开始了民族大融合的进程。在这个过程中所形成的多元而独特的荆楚文化,就此成为中华文明里又一个至关重要的文化板块。
到这里,本书的第一卷——文明初生篇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接下来的公元前7世纪是个人类历史上重要的世纪,是一个人类从文明初期迈向黄金时代的过渡世纪。整个欧亚大一陆的各个文明中心都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将就此进入一个伟大的时代,展开极尽灿烂辉煌的第二卷——黄金时代篇。
那么现在,又到了我们截取一个时间断面,横向考量各个文明的发展状况的时候了。请看下集——文明排行榜(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