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商君之死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做事的,一种是做人的。
大多数人其实兼具这两种人的特征,但有些人物,尤其是一些身居要职、手握重权之人,常常走向了极端。
怎样区分这两种人呢?第一种人,一旦事情交给他,他会殚一精一竭虑、竭尽所能、不顾一切,必定要把此事做成、做好,方才罢休。而第二种人呢,事情做不做得好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不得罪人,甚至借做事买好送人情,以广结善缘,而他洒下人脉的牺牲品,便是本来该做的事情。
这两种人你喜欢哪一种?你的答案或许很肯定:第一种。
两千多年,中国数个朝代,最难消除的便是官一场之弊。政令不通,法令不行,在中国古代,简直是家常便饭。无论历代政一府怎样努力,这积弊总是难以根除,原因正在于官一场之上,做人之人何其多也,做事之人何其少也。第二种人,着实令人厌恶。
第101节
可是,你真的喜欢第一种人吗?却也未必。事实是,人们虽然对第二种人有气,虽然第二种人在悄悄破坏这个社会制度的正常运转,虽然第二种人在无形之中蚕食走了很多本来属于你的利益,人们对于他们仅仅是骂骂而已。当他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他满面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迅速就融化了你心中的坚冰,你很快就与他称兄道弟了。
而第一种人呢,为了将事情做成,他无暇去平衡各方势力,他甚至会拿走你手中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利益。当你找他网开一面之时,他会突然变得好像不认识你。尽管他默默地为人们做了很多很多,但却无法得到人们的理解。对于这样的人,他得罪了太多人,人们会群起而攻之,必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毫无疑问,商鞅就是第一种人的极致。他做事做到了极致,他的死也惨烈到了极致。
公元前340年,秦孝公因商鞅功大,将其封在商於之地,治下十五城,名号商君,权势已极。
其后不久,一个叫做赵良的人来见商鞅。两人的对话,被司马迁原原本本地记录在《史记》之中。看得出,司马迁对赵良之言颇为赞赏。对话中,赵良列举了商鞅的数条罪状:
其一,“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也就是说,商鞅当年得见秦孝公,靠得是“嬖人”景监的引荐。“嬖人”是什么意思?男宠。把这种陈年八卦拿出来说,可见商鞅的反对者为打击他已是绞尽脑汁了。
其二,“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说商鞅不为百姓着想,把一精一力都花在大搞建筑上面了。原来商鞅是搞建筑把秦国搞成战国首强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其三,“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太子师傅为什么受刑,因为太子犯法,按律治罪。原来犯法不应治罪,治罪便是积怨。当然,他说的是事实。犯下错误而又想逃避惩罚,是人类的本一性一。
所以综上所述,赵良给出了结论——“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我们恍然大悟,原来商鞅不是做人之人。你如果不是做人的人,那么即便你使秦民安居乐业,即便你使秦国国富兵强,即便你为秦国重新夺回山河之险,那你必然也是“危若朝露,亡可翘足而待”了。
赵良还真没说错,不久之后,商鞅的灾难就来了。
我们在上一篇曾列出了战国中前期的七大棋手,但其实还遗漏了一个。遗漏了一个在那个时代唯一可以和商鞅相提并论的棋手。
第八位:秦孝公。
其实,无论是制定法令、勾画蓝图,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抑或纵横捭阖、谈笑退兵,秦孝公与商鞅根本不在同一个量级上。若论独立的振兴国力之能,秦孝公也未必可与魏惠王、齐威王相比。
但是,秦孝公确有着其独到而坚定的战略眼光,那就是他永远清醒地知道:秦国的现在和未来,就着落在这个叫商鞅的人身上。
终其一生,哪怕是波一浪一滔天,哪怕是黑云蔽日,他的眼光从未有过丝毫的改变。新法一出,举国尽骂的时候,他在支持商鞅;太子犯法,兄弟被处以重刑的时候,他在支持商鞅;待到商鞅功高震主,秦民只知商君,不知秦公的时候,他还在支持商鞅。
变法大成之日,商鞅功德圆满,他毅然将十五座城池划给这位臣子,实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求贤时“尊官分土”的诺言。
公子卬中计,西河尽失之时,魏惠王曾感叹:“吾恨不用公叔之言!”可是以魏惠王的胸襟,他用得了商鞅吗?
上天把商鞅给了秦孝公,上天也把秦孝公给了商鞅。在这个世界上,懂得商鞅的人,或许只有秦孝公一个。商鞅这等国器,只有秦孝公这等君主才配拥有。魏惠王不配,秦孝公的儿子也不配。
公元前340年,秦孝公病死,死在了商鞅之前。
临死前,秦孝公准备把君位传于商鞅,商鞅坚辞不受。在这一刻,秦孝公想的或许是,只有把君位传给商鞅,方能使秦国富强下去;而商鞅想的或许是,只有保持君位的正常传承,才能保持秦国的稳定发展。
两个一生做事的人,惺惺相惜,生死相扶。
秦孝公死后,太子嬴驷继位,为秦惠文王。甫一上任,曾因太子犯法被割去鼻子、十年未出家门一步的公子虔便出山,告商鞅谋反,惠文王通缉商鞅。
商鞅欲反,为何不在秦孝公传位时接位呢?实在是有些荒谬。但荒不荒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秦惠文王来说,必须要除掉商鞅。原因《战国策》里写得很清楚:“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商鞅逃至边关,想住店。结果掌柜的撂下一句话:“商君法令,没有身份一证住店,店家是要坐牢的。”在一个边关僻壤之地(商鞅逃跑,想必不会走大地方),法令仍被执行得不折不扣,不知商鞅心中是喜是悲。
商鞅逃往魏国,但魏惠王绝没有容他的度量。结果商鞅回到封地商於,起兵造反。
以商鞅的智慧,绝对不会想不到,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他此时起兵,绝不是为了夺取那曾经推辞掉的秦国君位。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他终于要为自己做一件事,不是为了谋求什么,仅仅是反抗世界的不公罢了。
毫无悬念,商鞅兵败被杀。秦惠王车裂其一尸一,尽灭其族。
这位为秦国呕心沥血二十载的人,就这样被杀死了。秦国的民众有何反应?——“秦人不怜”。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惧怕改变,改变之后,他们便只记得他们失去的,而选择一性一地遗忘了他们所得到的。他们享受着商鞅给他们带来的富庶与荣光,却拒绝接受法令的约束。那不是一个大家可以闭着眼睛享受生活的年代,而是一个战乱频发,随时可能有敌军破门而入的动荡之世。一旦战败亡国,男人被杀,妻儿没身为奴,乃是常有之事。
如今,这些灾难对秦人来说,已经几乎不存在了。然而,为他们免除灾难的那个人,已经被他们杀死了。
他身后,连一个后代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一个富强的秦国,只留下一腔遍洒刑场的热血。
那殷红的血,映照出的是世界的残酷,映照出的是人一性一的残忍,映照出的是现实的悲凉。
那殷红的血,永远留在了人类的史书之上。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一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史记·商君列传》
我们知道,《史记》各个人物列传中,篇尾的“太史公曰”是对人物盖棺定论之言。世人论商鞅,大致如此,贤如太史公,亦莫能外。
然而商鞅因何得此恶名?西汉学者刘歆一语道破天机:
“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一生做事,从未做人,如此而已。
因为有了商鞅,中国的格局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说来也巧,在西方,同样因为一个人,使得希腊的格局完全不同。我们先去看看此人出场之前的希腊。请看下集——纷乱希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