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思想王朝(下)
人都是要死的。
苏格拉底是人。
所以苏格拉底是要死的。
这个推理正确么?正确。
金山都是山。
金山都是金的。
所以山都是金的。
这个推理正确么?不正确。
你一定知道,这个东西,叫做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而后推出结论。亚里士多德所创造的逻辑的核心,正在于此。
不知道你会不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这个东西很难么?一点都不难嘛。若是我早生两千多年,没准我也可以开创个逻辑学什么的吧。
那好,让我们打开中国数千年来卷帙浩繁的经史子集,我们仔细地找一找,能不能找到类似于这样的推理。也许有吧,但我打赌,你找得会很辛苦。但是你随便打开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的著作,这样的推理总是贯穿其中。
我们时常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古代有祖冲之,有张衡,有四大发明,有《梦溪笔谈》,但就是没有科学?
因为我们缺少可以将这些伟大的发现串起来的东西。希腊人也没有。因此,从泰勒斯、赫拉克利特,到阿那克萨哥拉、德谟克里特,希腊人的科学观,热闹归热闹,也没什么传承一性一。
但是现在,他们有了。这样东西,正是逻辑。
逻辑并不难,即使是很复杂的逻辑问题,只要你有耐心绕,一般都能绕明白。所以,亚里士多德最最重大的贡献,并不是发明了三段论这样的形式逻辑,而是把逻辑推理,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高度?亚里士多德的弟子们给了最好的回答。他们将亚里士多德关于逻辑的书稿整理成册,起了一个总书名,叫做《工具论》。它的英文名字叫什么呢?——《organon》。什么意思?——“器一官”。
器一官,就是亚里士多德这位生物学大师给逻辑定的高度:没有器一官的人一体,不是人一体;没有逻辑的理论,不是理论。
希腊文明,曾经有着美丽的神话,动人的悲剧,悠扬的诗歌,然而自从有了亚里士多德之后,西方的文字变得越来越晦涩了,越来越艰深了,越来越一抽一象了。
正是从这个时候起,西方思想开始比东方多了一分理一性一。因为亚里士多德告诉人们,要用逻辑去思考。
这分理一性一,沉淀在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里,沉淀在牛顿的《自然哲学中的数学原理》里,沉淀在亚当·斯密的《国富论》里,沉淀在马克思的《资本论》里,沉淀在斯宾诺莎的《伦理学》里,沉淀在康德的《纯粹理一性一批判》里,甚至沉淀在巴赫的《升f小调赋格曲》里,沉淀在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
西方世界,它渐渐开始无处不在。
正是这多出来的一分理一性一,使得西方世界即使跨越长长的中世纪,也能在落后中迎头赶上,一发不可收拾,一直赶到世界之巅。
如果你想和我交谈,请先给用语下个定义。
——伏尔泰
而在数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上,有着神采飞扬的古文经典,有着意境悠远的壮美诗词,但我们找不到几句这样的话语。
我们说了,创立逻辑并不很难,中国之墨辩,比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早上将近一个世纪。可是,墨辩在墨家理论中的分量,墨家在中国哲学界的地位,怎么比得了逻辑之于亚里士多德,怎么比得了亚里士多德之于西方世界?
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帝国很快就要分崩离析了,然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王朝,于天下间雄霸千年。甚至,亚里士多德的思想王朝已经崩溃了,逻辑王朝仍然在统治着每一个现代人的头脑。
我们都在使用计算机,计算机的背后,全是逻辑;我们都学过几年数学,数学的背后,也全是逻辑。逻辑并不难,但逻辑无处不在。
这一切的一切,溯本求源,都在两千三百多年前在雅典体育场中漫步的那位老人的头脑里。
一个人,改变一个世界。
逻辑推理的方式确立起来了,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确认前提的正确一性一了。只要前提正确,就可以推出正确的结论了。
怎么样来确定前提的正确一性一?这就回到了亚里士多德的另一项主张——观察。通过观察来归纳总结这些前提的正确与否。
什么是科学研究?这就是科学研究。通过观察和实验,找出正确的前提,再从这个前提,推出结论。推出来的结论,又成了新的前提,又可以推出新的结论。亚里士多德身后的无数智者,就沿着这条简单的科学研究之路,观察出一个又一个的前提,推理出一个又一个的结论。
终于,1+1=2,变成了微积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变成了解析几何;苹果会落地,变成了牛顿定律;物体会散热,变成了量子力学······一代一代,科学的雪球越滚越大,直至今天,人们上可以于太空中翱翔,下可以化地球为小村。
观察——前提——结论——前提——结论——前提——结论······
就这么简单。
当然,亚里士多德他老人家自己的观察,的确有太多荒谬得离谱,以至于后人能设计出比萨斜塔这样的故事,暗含讥刺。亚里士多德自己找到了一扇门,打开了它,然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然后,迷路了。
但不要紧,门,已经开了。
不过亚里士多德也不是总迷路的,他还是开了很多路的,他在很多方面的观察与思考,极有见地,极其一精一辟。
比如,他观察出,“太一陽一蒸发着江河湖海,蒸腾而上的水汽凝结成云,化而为雨”,并从中得出了一个伟大的结论:所有的物体都服从一定的物理定律,按照特定的物理规则在运动。因此,自然界中的现象都有它们内在的原因,并非是由那么多超自然的力量所控制的。
也不仅限于科学和哲学。
比如,他给革命下了一个一精一彩的定义:“革命就是要求平等,人们要求与那些拥有资源比自己多的人平等。”
再比如,他给悲剧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悲剧就是对一个严肃的、有分量的、完整的行动的模仿。它用戏剧一性一而不是叙述一性一的形式,用能够引起人们怜悯和恐惧的情节,消除了人们自身的怜悯和恐惧。”
这是一个几乎对任何方面都有着透彻洞察力的人物,他在每方面的著作都堪称经典。而偏偏,他又在哪方面都有著作。为了加以区分,亚里士多德给这些作品都取了名字:《形而上学》、《动物史》、《物理学》、《力学》、《气象学》、《政治学》、《伦理学》、《修辞学》、《诗学》、《分析论》······
无形之中,亚里士多德又干了一件划时代的事情——知识的分科。
结果到了今天,分科已经是教育界当然的理念了。不管这种教育方式是好还是不好,都是拜亚老先生所赐。这位涉足所有领域的天才,举手投足间,又给后人画好了一个又一个框框,悄悄地改变着人类文明的将来。
这么多重磅的巨著,这么伟大的思想体系,亚里士多德完成它们,只用了十几年。上天也只给了他十几年的时间。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突然病逝在巴比伦,亚里士多德的处境顿时岌岌可危。一来,雅典向来对马其顿不服,而亚里士多德又与马其顿关系密切;二来,亚历山大东征期间,亚里士多德始终在雅典为亚历山大做着各种各样的辩护。我们说过,亚里士多德对三个人有着特殊的感情,恩师柏拉图是第一个,发妻皮提亚是第二个,这第三个,无疑是他的一爱一徒亚历山大了。
亚里士多德与亚历山大心一性一不同,政见不同,或者说,此二人根本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这两位在那个时代无与伦比的人物,感情深厚。亚历山大常命人对他老师的研究无条件支持,而亚里士多德也始终牵挂、支持他的学生。
自古英雄,惺惺相惜。何况是一对震古烁今、承前启后的绝代师徒。
亚里士多德放弃了他的吕克昂学校,逃离了雅典。他没有效法苏格拉底,他说,“那是为了不让雅典人再次对哲学犯罪。”
可是他所牵挂的三个人都死了,他的学校也与他无关了,而他的思想,也记录得差不多了。亚里士多德已经可以微笑着向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公元前322年,亚历山大死后仅仅一年,千古巨匠亚里士多德与世长辞,留下了一个星光黯淡的雅典和一个蓄势待发的西方世界(当然,这个势或许蓄得太久了点)。
第112节
两个伟人的死,似乎也带走了希腊世界最亮丽的色彩。我们暂且按下两人身后从世俗到思想一片混乱的西方世界不提,回到商鞅身后的战国棋局之中。那里正值人才辈出,好戏连台。请看下集——纵横捭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