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善与极恶,只在一念之间。
——凑佳苗
1
“怎么电话就打不通呢?”我靠在后排的一角,一手拿着写有地址和电话的字条,一手拿着手机。几乎每隔五分钟我就会打出一个电话,可是对方的手机一直在提示:正在通话中。
“煲电话粥,不是女人的专利吗?”大宝说,“阮彪,这个名字一看就是个男人呀。如果不是煲电话粥,怎么会一直占线?”
“要不然,我们把车直接开去字条上的地址?”韩亮见车即将开出高速公路,征求我的意见。
“这个惠丰大厦是在什么位置?”我问道。
“我来百度一下。”大宝掏出手机准备上网查询,“我刚买了智能手机,嘿,和电脑一样!”
“百脑汇附近的一座写字楼吧?”韩亮在大宝打开百度app的时候,先说了出来。
“好吧,你不仅是活百度,”大宝悻悻地收起手机,“还是活gps。”
“别收啊,这个惠丰大厦b座十三楼1302室,应该是什么公司?”我笑着说,“这个你可以百度了,韩亮说啥也不至于能知道得那么详细。”
韩亮握着方向盘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
大宝又来了兴趣,拿起手机查了起来。
“嗯,叫什么民之乐家居工程有限公司。”大宝说,“就是装潢公司吧?搞那么多新鲜名词干吗。”
“那我就直接开去惠丰大厦?”韩亮又问了一遍。
我点了点头,说:“我可以先打个114来问问电话,说不定也能直接找到阮彪的办公室电话什么的。”
我满怀信心地打了电话,可是114的话务员告诉我,这家公司的固定电话,已经被注销了。我吃了一惊,一家正常运营的公司,即便是更换住址、更换电话号码,也不至于在114上直接注销啊。难道,公司解散了?王杰局长肯定是查到了阮彪这个联络人,然后通过内网查询了地址和电话。内网的地址和电话,更新速度未必跟得上,所以不一定准确。那我们该如何去找这个叫作阮彪的人?
“我们快到了。”韩亮说,“找一找这个地址吧,说不定没想象中那么复杂呢?”
“你又超速了吧?”我抬腕看了看手表,说,“这么快,肯定超速了!你也不怕被罚吗?厅车队都说了,只要是违章,出差的人自己接受处罚。”
“罚就罚呗。”韩亮说,“这不是心里着急吗?”
说话间,我们停下了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电梯上到了这栋惠丰大厦的13楼。1302室哪儿还是什么装潢公司?走进这个写字楼,满眼的奢侈品品牌。这里,俨然是一个国外奢侈品的代购点。
一个胖女人用“葛优躺”的姿势,慵懒地靠在一把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看着我们几个人鱼贯进入写字楼。
“我们是公安厅的,想通过您了解一下,这个住址的原主人,现在去哪里了。”我出示了警官证,想打听一些消息。
女人抬眼瞟了一下林涛,说:“你也是公安?”
林涛反感地扭过头去,没答话。
“帅哥留个微信呗,留了我就告诉你原主人去哪儿了。”胖女人一脸色相,不依不饶。
我用征求意见的眼光看着林涛,意思是说,为了找人,暂时牺牲一下也无妨吧?林涛则恶狠狠地瞪着我,意思是说,你他妈的真的为了查案就能让兄弟出卖色相?
大宝则左看看,右看看,像是进了大观园一样,说:“哟嘿,这里还有卖包卖表的,为啥不找个店面啊。哎哎哎,你看看,这手表好个性啊!里面有几颗钻,还能转,好玩。”
大宝拿着手表晃来晃去。
“那位警察同志。”胖女人指着大宝说,“那手表你弄坏了的话,靠你的工资赔不起!”
说完,她又一脸色笑地对着林涛:“留个微信呗,又不干吗!”
我努了努嘴,示意林涛抓紧时间。林涛一脸不情愿地在柜台的纸上写下了一串数字:“行了,告诉我吧。”
大宝一脸不屑,拿着手表问韩亮:“一个破表,能值多少钱?”
韩亮正刷着微博,听大宝这么一问,抬眼看了一下,说:“萧邦,这一款二十几万吧。”
大宝吓了一跳,像是上香一样,双手捧着手表,举过头顶,慢慢地放回原位。
胖女人缓慢地坐起,像是一只树懒一样,用手机加了林涛的微信,还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心表情,引得我都一阵作呕。
“阮彪是吧?”女人直接说出了我们要找的人的名字,看来还真的有戏,“我和他不熟,他把写字楼卖我了,说是自己的公司被一家叫什么的公司给并了,换地方了。”
“叫什么的公司?”我追问道。
“我记不起来了。”胖女人给林涛飞了个媚眼,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林涛有种被骗的感觉,涨红了脸想和她理论,被韩亮一把抓住,拽出了写字楼。
“怎么了?”我见韩亮让我们抓紧时间离开。
“我想起来了,这家民之乐,是被龙番最大的装潢公司龙腾公司吞并了。”韩亮说。
“我去,这你都知道?”大宝又是大吃一惊。
“我上次看报纸,好像是看到有这么一则公示。”韩亮说。
“报纸的中缝你都看?”我说,“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林涛都得去出卖色相。”
“那哪里记得住?之前觉得民之乐这个名字比较熟悉搞笑,听那胖子一说,我才想起来之前在报纸上看到过。”韩亮摊着双手对林涛表示歉意。
林涛说:“这已经很牛了。”
“走,去龙腾公司走一走。”我说。
不愧是大公司,不需要我们多费口舌,林涛也没有出卖色相,公司前台就帮我们找来了这张纸片上写着的阮彪。
阮彪和他的名字不一样,一副文质彬彬、谦谦君子的样子,西装笔挺地往我们面前一站,双手递上一张名片。
“不好意思,我换了电话号码,原来公司的联络手机,因为号码不错,所以保留到现在这个公司,业务拓展部在用。”阮彪礼貌地说。
“业务拓展部”我是知道的,就是每天拿着那些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电话号码,挨个儿给人家打电话推销装修的部门。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打电话都是占线。看来,不论是大装修公司还是小装修公司,业务拓展的办法都是一样的。
“附属业务部总经理。”我笑了笑,说,“我们就不寒暄了,我就想问问你,你认识杜洲吗?”
“杜洲?”阮彪坐在我们对面呷了一口咖啡,做出思索状。
不好,看来是不太熟悉,我心里一沉。
“哦,是不是青乡水暖的?”阮彪像是想起了一些线索。
我看了看大宝,大宝点了点头。
“2月28日,他和你有联系吗?”我问。
阮彪拿出手机看了看日程表,一拍脑袋,说:“啊,我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他们青乡水暖公司,一直想和我们公司谈战略合作。我是附属事业部嘛,装修的时候,安装家电啊,家具啊,锅炉啊,暖气啊什么的,我们就会和一些家电、家具、水暖公司进行合作。因为我们的业务量是全省最大的,所以他们青乡水暖想让我们向客户推销他们的家庭暖气系统。”
“杜洲是销售部经理,所以他就希望能和你见面,对吗?”大宝问。
阮彪点点头,说:“那一天,是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后来他坐大巴来的时候,碰上了高速堵车,误了我们约定的时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在下午四点半到了龙番,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正好在约请一个客户,所以告诉他先住下来,第二天上午我会电话联系他见面。”
“你们见面了吗?”我急着问。
“没有。”阮彪摇摇头,说,“第二天我再打他的手机,就一直是无法接通的状态。我打了好几个,一直是这样。”
大宝点点头,说:“第二天,蓉蓉,啊不,曲小蓉打电话给他,也一直是无法接通。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阮彪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他……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我确实不认识他,见都没见过,就通过几次电话。”
“不是,放心。”我笑着拍了拍阮彪的肩膀,“如果他再次联络你,请你马上联系我们,谢谢了!”
大宝仍不死心:“他给你打的那个电话,就简单交谈了几句吗?没有和你说他在哪里或者准备去哪里吗?”
阮彪皱眉想了想,说:“我确定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没告诉我在哪儿,也没告诉我会住在哪里。毕竟,我们不熟。你看,通话记录在这里,四点三十五分打的我电话。”
阮彪掏出手机给我看。
“那电话里,有什么动静没有?”我也抱着一线希望。
“挺吵的,还有消防车的声音。”
没想到我这一问,还真问出了线索,不禁喜出望外。
“消防车出警是要求五分钟之内抵达现场的。”我对小羽毛说,“你那届同学不是有在消防队的吗?你看能不能找他们帮忙查一下那一天下午四点半到四点三十五分之间接的消防警情。”
小羽毛点头出门打电话。
“你们这是……”阮彪见我们如此不依不饶,还是有些担心。
我和善地笑了笑,说:“没事儿!你帮了我们大忙了!”
勘查组办公室里,我把一张龙番地图铺在桌子上,在地图上做着标记。
“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会有两起火警。”大宝说,“还隔得那么远,究竟哪个才是杜洲所在的区域?”
我抬眼看了看大宝,笑着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是在考虑他会住在哪个宾馆。”
“你知道他是在这两个区域中的哪个区域?”大宝惊讶地问。
“就你不知道吧!”林涛笑着说,“作为一个外地人,到龙番来找人办事,那肯定是刚下汽车不久就会打电话联系。你看,这个火点在这里,距离汽车站后门不远,所以肯定就是这个区域了。”
“对啊!”大宝一拍脑袋。
“消防中队在这里,火点在这里,所以这一条路就是消防中队必然会选择的一条路。”我在地图上用红笔标记出一条道路,“说明杜洲打电话的时候,也恰好在这条路上。这条路的周围都是小商贩,车多人多,所以会比较吵。因为比较吵,所以可以排除是其他区域传来的消防警报。”
“可惜,这条路的周围有很多宾馆。”韩亮说,“毕竟是车站附近嘛,这就给我们查找带来了麻烦。不知道他会住哪一家。”
“杜洲为人比较慷慨,花钱也大手大脚的。”大宝说,“我和他认识几十年,他一直是这样,吃的住的用的都不会亏待自己。我想,曲小蓉也就是因为他这一点,才会……”
“这个线索很重要。”我打断了大宝的话,省得他尴尬,“既然他是这个个性,应该不会去住那些小宾馆。我之前就很担心那些黑宾馆不用登记身份证就让人住,这样我们就不好找了。只要能肯定他住正规宾馆,那么我们就应该可以找到他的踪迹,而且寻找的范围也大大缩小了。”
“可惜我们没有权限查询旅馆管理系统,不然直接上网一搜就知道他住哪儿了。”小羽毛看着屏幕,屏幕上写着:您的数字证书不具备相应权限。
“毕竟是个人隐私。”我说,“警方在没有立案的情况下,我们也不可能申请到查询的权限。”
“那怎么办?”大宝有些着急。
“还能怎么办?”我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说,“抓紧时间吧,我们分头去找,挨个儿宾馆查询。”
我们走出了办公室,见警车已经停在楼下,韩亮坐在驾驶座的位置摆弄着手机。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一旁的韩亮像是被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把手机往怀里藏。
“等等,等等。”我一把抢过韩亮的手机,发现黑白色的屏幕上正跑着一条贪吃蛇,“你这是什么手机?你还玩这么古老而原始的游戏?”
“哎哟喂,有没有搞错!诺基亚8310?”大宝说,“这是十几年前的手机了,你这是穿越了吗?”
“现在触屏智能机已经普及了好不好?”林涛想了想,说,“你的苹果5s呢?”
“我……这……你们真是无聊。”韩亮一把抢回诺基亚,小心地揣回怀里,说,“比起那个萧邦表,你们弄坏了我这个手机才是赔不起呢!”
“那确实,都停产十年了,上哪儿赔你去?”大宝奚落道。
“你还有小秘密呢?”我凑近韩亮的脸,坏笑着盯着他。
“嘁,谁……谁没有秘密?好了好了,走了,去哪儿呀?”韩亮涨红了脸,连忙岔开话题。
韩亮这个风流浪子,什么时候红过脸?这一点倒是很让我好奇,想去一问究竟。不过看起来,对于这个秘密,韩亮丝毫没有透露给我们的意思,我也就不好深问,说:“汽车站后面那一片宾馆,我们分头去找杜洲的踪迹。”
天上开始飘起了小雨,我们穿上警用雨衣,分成三组,沿我用红线标出的那条大路,从三个不同方向,逐一寻找杜洲的住宿痕迹。
林涛因为长得帅,容易忽悠前台的服务员,所以他一个人被分为一组,专门查找大路岔路的宾馆。所以,林涛的工作量是最大的,可未承想,人帅好办事,他居然是最先完成任务并抵达集合点的。
虽然我们三组人都完成了任务,不过也就是仅仅完成了任务而已。三组人都没能查询到杜洲的住宿信息。
也就是说,2月28日那天晚上,杜洲并没有在这个区域的旅馆居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宝沮丧道,“会不会是在另外一个火点附近?会不会他根本就是在打完电话后,直接打车去了别的区域?”
“不能排除这些可能。”我说,“我们的推断都是建立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只是可能性大罢了,所以完全有可能出乎我们的推断。不过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龙番那么大,我们也没有能力去排查所有的宾馆。”
“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住下来呢?”林涛擦着额头上的汗,对着车窗玻璃整理发型。
“怎么办?”韩亮打着火,问。
“我住办公室吧。”大宝一脸尴尬,“曲小蓉住我家去了,我没地方住了。”
“不,你睡沙发都得回去。”我笑着说,“你得和曲小蓉聊聊,看看杜洲有没有可能在龙番住到朋友同学家什么的。宝嫂都能接受曲小蓉,你凭什么不可以?”
大宝擦了擦冷汗,说:“别,你可别挤对我了。我晚上会打电话回家,问问她这些问题。反正我是不想再见到她了。”
“不愿意见到,说明你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放下。”韩亮叹了口气,说道。
警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向公安厅的方向驶去。
2
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就看见睡眼惺忪的大宝拿着牙刷毛巾从卫生间里出来。
“你真没回去啊?”我问。
“怎么回去?”大宝说,“我家小,容不下三个人。”
“那你的儿子出生以后,怎么办?”我笑着说。
“我儿子可以和我们俩挤。”大宝说,“曲小蓉可以吗?”
“哟,你还想这好事儿呢?”我奚落道。
大宝一脸无辜:“你可别诬陷我!哦,对了,昨天我问了。曲小蓉说,杜洲是第一次来龙番。而且在龙番除了我,就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
“是不是你把他害了?”我哈哈大笑,说,“既然人生地不熟,他应该不会胡乱打车到别的地方去居住,因为阮彪也没有告诉他公司地址。看来可能是我们漏掉了什么。没关系,小羽毛的同学多,我让她找她的同学在那条大路周围再找找线索。”
说完,我又拿出地图,低头细细地看。
“是啊,小羽毛人脉真广。”大宝说,“不过也可以理解。公安大学这种几乎全是男生的学校,女生就是个宝啊!更何况咱们的小羽毛,姿色上佳。”
“对这个评价我可不满意啊,宝哥。”陈诗羽走进办公室,把包放在桌上,说,“是要我发动同学找线索吗?”
我点了点头,说:“还是要围绕淮南路这附近一带。我刚才看了看,虽然淮南路上有车站有商贩,但是沿着岔路走出五百米,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了。另一头的岔路也是一些小的居民聚集区。这些地方都比较僻静,我觉得这些地方应该是寻找的重点。”
“对啊对啊,杜洲是和曲小蓉吵架后出来的,路上又碰见堵车,到晚了也没赶上和客户见面。”大宝说,“换谁都心情极差吧?如果他想散散步什么的,说不定就走到没人的地方了。然后,然后……”
大宝不忍说下去。
“好的,我去办。”陈诗羽打断了大宝,说。
一上午的时间,陈诗羽都在打电话。大宝看到陈诗羽这么尽心尽力帮忙,也是感动万分。一直到中午,都没有任何音信回复。
下午刚上班,陈诗羽又继续开始打电话发动另一拨同学帮忙查找线索,我则在公安网上查看着龙番市地图的监控系统。
很可惜,汽车站周围的大路以外,都没有监控探头。也就是说,一旦杜洲走上了小路,就离开了监控范围。既然这样,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去托人找关系查找监控录像了。
林涛突然一把推开办公室大门,说:“老秦你又把手机调静音了吧?师父找不到你,要发火了。”
我慌忙拿出手机,果真有师父的三个未接来电。为了不打扰陈诗羽联络同学,我上午就把手机调了静音,忘记重新调回声音模式。对一个随时需要出勘现场的法医来说,手机关机,或者接不到电话,都是大忌。
“好在我联系得上。湿地公园,尸体。”林涛喘了几口气,说,“师父让我们去看看。”
“韩亮来了没有?”我问,“不会就是上次韩亮的前女友说的那件事情吧!”
“来了,就在楼下。”林涛说,“我看啊,八九不离十,湿地公园有埋尸!”
一路上,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一个沼泽地里,会有什么样的尸体现象。只有韩亮一声不吭地开车,估计是忐忑不安,生怕他的那个前女友也会出现在现场。
不过,越是害怕什么,越是碰见什么。
车子开到了湿地公园东北角岔路的边上,就开不下去了。我们只好拎上勘查箱,步行往那一片沼泽地的方向走。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了很多警察,把一块沼泽地围得水泄不通。不过,这唯一的一条通往沼泽地的小路,也是年久失修、荆棘遍布。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了沼泽地的旁边。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鬼地方。”韩亮见他的前女友上前来拽他,他一把推开了她的手,说,“你还真有本事,闲得没事干,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
前女友涨红着脸,想解释。
韩亮挥挥手,说:“你不用和我解释,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味啊。”大宝吸了吸鼻子。
我开始还以为我的鼻炎又犯了,看起来,大宝这个人形警犬都没有闻到异味,就不是我的嗅觉问题了。要么,是这个前女友对尸体的气味特别敏感,要么,就是瞎猫碰见死耗子了。
“这位余小姐报的案,说是在这里闻见一股臭味。”派出所民警说,“我们出警过来看了看,没闻见什么臭味啊。不过既然有群众报案,我们也就安排了民警,今天一早穿着橡胶衣,拿着工具下沼泽查找,真是没想到,一查就查出个尸体。”
“尸体在哪儿?”我问。
民警说:“当时下去的民警就看见一个脚指头,没敢动,就报告市局了,市局就请了你们来。”
我点了点头,穿上勘查装备,沿着痕检部门铺设的勘查通道,一点一点地接近沼泽地,在沼泽地的旁边停了下来。
沼泽地里,大家正忙得热火朝天。
包括程子砚在内的几名痕检员正在围绕沼泽地周围,进行痕迹搜索。我完全想象不到,像程子砚这样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涉足肮脏的沼泽地,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沼泽地里,几名法医和几名民警穿着打鱼人穿的连体橡胶衣,在对一堆泥土进行清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堆泥土的下方,就应该是一具尸体。
可是我想得简单了。法医们清除完水面上的泥土之后,出现了一堆摆放整齐的石头块。法医们又逐个把石头块取下来,再下面是一张木工板,木工板抬走后,才看到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不用说,这就是尸体了。
可见,这绝对不是什么意外陷入沼泽死亡的尸体,而是被人精心掩埋了的尸体。为了不让尸体浮出水面,还做了精心的处理。十有八九是命案了,我心里想着。
“这一片沼泽地是什么时候开发成湿地公园的一部分的?”我转头问身边的湿地公园的管理员。
“应该是2001年吧。当年我们建设湿地公园的时候,对这一片沼泽地进行了清理和开发。”管理员说,“不过公园效益一直不好,这里又是拐角处,所以也没人来,就搁置了。”
“以前,通往这里的路就是这样?”我问。
“是的。”管理员说,“这里岔路比较多,我们也是不主张人们从这些岔路进来的,所以周围的路也没人修。”
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我去,这是不是尸体啊?这么软?”几名法医把尸体拖上岸,韩法医掰动了一下死者的胳膊,似乎可以弯折成任何一个角度,“这不会是假人吧?”
“哪儿有假人可以做得这么逼真的?这就是一个身材瘦小、皱巴巴的小老头啊。”大宝戴着手套,也拎了一下尸体,说,“哟,这尸体确实很轻哦,轻得有些不可思议。”
说完,大宝掰开死者的口腔和眼睑,说:“一般假人都不会把牙齿和舌头做得这么逼真,他还有坏牙!”
我浑身一激灵,赶紧蹲下来拿起尸体的上肢仔细看了看,然后用纱布擦去尸体表面黏附的泥土。整个尸体的皮肤都呈现暗褐色,皮肤比较硬,就像是鞣革一样。尸体的上身应该穿着一件t恤,下身穿着七分牛仔裤,是个男性尸体。头发还都保留完好,刘海比较长,两边比较短。
“这是泥炭沼泽?”我转头问身后的管理员。
管理员吃了一惊,点点头,说:“好专业啊,正是泥炭沼泽!”
“这就罕见了!”我叫道,“这是泥炭鞣尸啊!”
“什么什么尸?”林涛问。
“泥炭鞣尸!”我说,“尸体埋于富含多种腐殖酸和单宁物质的酸性土壤或泥炭沼泽中,由于鞣酸与腐殖酸的脱钙与防腐作用,腐败停止发展,皮肤鞣化,肌肉和其他组织蛋白逐渐溶解,尸体体积高度缩小,骨骼和牙齿脱钙变软,重量减轻、变软易曲,这种保存型尸体称泥炭鞣尸。可以保留当时的暴力痕迹。”
我如数家珍。
大宝说:“哦,这个课本上有的。四种保存型尸体现象之一嘛!我知道的!干尸、尸蜡化、泥炭鞣尸和浸软。不过这个我以前还真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全国法医也没几个见过。”我说,“以前我们国家就发现过几例,北欧那边泥炭沼泽多的地方,倒是发现过不少。不过,被发现的泥炭鞣尸好多都是2000年前的!”
“这不会也是一具古尸吧?”大宝问。
“你傻啊你。”韩亮敲了一下大宝的脑袋,“2000年前就穿t恤、牛仔裤了?”
“是啊,这个不会太久。”我说,“2001年这片沼泽才刚刚开发,所以肯定是2001年之后埋尸的。而且,尸体也没有显著变轻、变小,也不至于软化到随意曲折。说明,这具尸体才刚刚出现泥炭鞣尸的征象,只是停止腐败、开始软化而已。”
“可是,谁会把这个小老头埋到这里呢?”大宝说。
我摇摇头,说:“因为泥炭鞣尸这种尸体现象,尸体会脱钙、脱水、肌肉溶解、尸体变小,所以皮肤就会显得皱巴巴的。可是这并不表示他是个小老头。你看看他的发型,显然是个年轻人。”
“哦,是啊,十年前这个发型挺流行的。”韩亮说。
“北欧以前发现过一具泥炭鞣尸,他们叫她伊蒂女郎。被发现的时候,尸体皱巴巴、满头红发,看上去如同恶魔,后来经过研究,才知道死者是被人献给众神的祭品。它向现代人证明了活人祭品的传说在人类社会中曾经真实存在过。其实,那个皱巴巴的尸体,死的时候才16岁。”我说。“至于这个尸体究竟有多大岁数,我们还是得想些办法。”
“埋尸埋得如此细致,说明应该是熟人作案啊。”胡科长说,“看来寻找尸源又要成为本案的重点了。”
“当然死因也很重要。”我已经掀开死者的衣物,大致看了一遍尸体表面。
泥炭鞣尸是保存型尸体现象,尤其是对皮肤的保存非常好。皮肤变得像鞣革一样,如果生前有皮肤的损伤,现在依旧可以辨别出来。
不过,这具尸体全身都没有任何刀口或者大面积的挫伤。颈部、口鼻也都是正常的颜色,并没有发现他生前有损伤的痕迹。既然没有外伤,没有机械性窒息的损伤,那么这个人是被人杀害的依据就不太足了。
“是啊,一般杀人的话,要么就是工具性机械性暴力,要么就是掐、扼、捂、勒之类的机械性窒息。”胡科长说,“这具尸体上,好像都没有表现呀。”
“一步一步来吧。”我说,“首先是个体识别。t恤和牛仔裤以及发型这些条件,可以作为寻找尸源的依据。但是具体失踪时间不能确定,衣服腐蚀、破损得也很厉害,这样撒网去找,难度太大了。对尸体本身来说,身高、体重是没法判断了,年龄还是很重要的。”
“耻骨联合。”大宝说。
“我们平时是怎么处理耻骨联合的?”我说,“是解剖的时候取下来,然后煮,等软组织可以剥离的时候,再拿出来剥离软组织、暴露骨骼联合面,从而判断。”
“对呀。”大宝不明就里。
我接着说:“既然这是泥炭鞣尸,尸体骨骼的钙大量流失,这样的骨骼变软、易折,要是放到高压锅里,别说煮了,一受热就没了。”
“对啊!那怎么办?”大宝一脸迷茫。
“你忘记师父最近带我们研究的课题了吗?”我说,“就是宝嫂出事之前,我们研究的。”
“什么课题?”胡科长问。
我说:“成人活体年龄推断新方法的研究。以前,我们判断尸体的年龄,要么是通过取下耻骨联合来推断,要么就是通过x光片观察骨骺愈合情况来判断未成年人的年龄。可是,如果是骨骺愈合的成人,又不能取下耻骨联合,该怎么判断年龄呢?师父带着我们,找到了市立医院的ct室主任,一起研究了这个课题。就是用三维重建技术,重建成人活体的骨盆,然后在三维重建系统之中,把耻骨联合打开,就可以观察到耻骨联合面的形态了。”
“好主意啊。”胡科长赞道。
我点点头,说:“这个课题已经快结题了,研究成果已经很成熟了。”
“你的意思是,把他拖上ct机?”韩亮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惊讶地说。
“不行!绝对不行!”市立医院ct室管主任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我们这是大医院!我们的管理很规范!活人上的机器,死人怎么上?”
管主任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整天风风火火的,即便是大冬天,也经常看到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我们把尸体进行了封闭处理,不可能污染你们的机器。”我嬉皮笑脸地说,“我们用塑料薄膜把尸体裹了几圈,外面还装了一个封闭的橡胶袋。这些都不影响ct射线,但是可以有效防止尸体污染你们的机器。”
“ct也不是无菌的,但是心里硌硬你知道吗!”管主任说。
此时天色已黑,但是不进行三维重建,我们不敢轻易解剖尸体,生怕损坏了耻骨联合而无法判断死者的年龄。所以,不管多晚,我们都必须做通管主任的工作。
管主任是正准备下班的时候,被我们堵进了办公室。平时,市局的法医和我们,都和管主任非常熟悉。几乎全国各地都是这样,各地公安法医都会和医院的医生关系甚好,除了算是半个同行、惺惺相惜,更是因为在办案、科研等方面有诸多合作。
管主任的办公室就在常规ct室的旁边。这是市立医院的常规ct室,不像急诊ct随时有ct检查要求,而常规ct是不接收急诊的,是可以按时上下班的。此时,已经是下班时间,ct室的外面已经没了人。被我们这么一大帮人堵住,管主任就知道我们这次来不是啥好事儿了。
“硌硬也就你一个人硌硬。”胡科长也是嬉皮笑脸,“别人又不知道。”
“这要是让我们院长知道了,我这主任也就当到头了!”管主任摆摆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我下周请你喝酒。”我说。
“你请我吃唐僧肉我也不干!”管主任说。
“您这是在为社会治安做贡献!您这是在为逝者洗冤!”林涛说,“这将会是伟大的决定!”
“别忽悠我,我又不是公安,我没这义务。”
“我们这不是没钱买ct机吗?不然也不会让您这么为难啊。”我说,“但这案子真是很重要,不用这办法,就没别的办法了。”
“你有没有其他办法关我屁事啊。”管主任点了一根烟,“你们究竟让不让我下班了,我老婆要骂了。”
“您不答应,估计还真是走不了。”我把凳子往门口一放,开始耍无赖,笑着说。
管主任被我一副无赖的表情逗乐了,但是很快恢复严肃的表情说:“我告诉你们!这是原则问题!即便你们不让我回家,我也绝对不会同意的!哼!”
3
解剖室里。
我拿着死者的耻骨联合的三维重建图片,细细研究。
“管主任这次发挥得真不错。”大宝说,“这影像处理的,就和真的一样!”
“确实,所有的特征点都暴露得非常清晰。”我说,“管主任的水平还是没的说的。”
“你看这是什么?”我指了指三维重建影像图片中,死者的腰部位置。
因为进行耻骨联合的三维重建,就必须扫描整个骨盆。既然管主任都同意了,我们就干脆交钱直接做了全身ct。
从数年前,国外就提出了“虚拟解剖”的概念,最近在我国司法部司法科学技术研究所司法鉴定中心已经开始尝试运用。所谓“虚拟解剖”,其实就是对尸体进行全身ct扫描加三维重建。把尸体的各个内脏器官重建出来,从影像上发现死者内脏器官的一些损伤和异常。但是因为三维重建出的结果仅仅是图像层面上的效果,所以“虚拟解剖”并不能代替解剖。只是在解剖前,通过虚拟解剖,可以明确肺栓塞等不做解剖预案就容易漏检的问题,也可以对一些骨折的形态进行分析判断,从而推导出致伤过程。
当然,目前“虚拟解剖”还没有在全国推广普及,我们连ct都没有,更谈不上进行“虚拟解剖”了。既然不会运用虚拟解剖技术,我们对死者的全身三维重建图像也不进行细致研究,只是大体看了看死者的内脏器官。
死者的内脏器官已经缩小了,但是总体的结构还能辨明,看起来,并没有发现明确的内脏损伤。
在观察影像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死者的右侧腰部,好像有一些异常。按照我们的ct片阅片能力,加之这又是极为罕见的尸体现象,我们没有办法判断他腰部的那一坨黑色的高密度影究竟是什么了。
“还能有比尸体更准确的影像吗?”我一边说着,一边戴上手套,去看尸体。
尸体的衣服已经腐烂,碎片都贴在身上,身上黏附了大量的淤泥。虽然尸体看上去很是肮脏,但好歹在这种酸性的泥炭沼泽里,不会滋养出蛆虫或者是其他什么奇怪的虫子。所以,相对于巨人观,这样的尸体对法医的挑战要小很多。
我耐心地把死者腰部的衣服碎片撕下来,毕竟后期还需要复原、拍照,并放到悬赏通告上去,所以不能破坏。尸体表面黏附的泥土和腐败的衣物都粘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我一边用镊子提取衣物碎片,一边用细水流冲洗掉附着在尸体表面的泥土。
很快,我就感觉到镊子有些异样,镊子的尖部触碰到了一些硬块一样的东西。尸体的皮肤虽然鞣革化了,但是并没有硬化。那么这一块硬硬的东西,要么是泥土中的石块,要么就是死者腰间带着的东西。
硬块一样的东西,和ct影像上显示的一样,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死者腹部的皮肤里。并不是死者的皮肤有破损,而是硬物被压进了皮肤里,皮肤形成了一个凹陷。结合现场的情况,死者的尸体上面被压着一张木工板,木工板上方有石块、淤泥等重物。因为水的浮力作用和木工板的重力作用,就把这个硬物实实地压进了皮肤里,久而久之,皮肤鞣革化,就在尸体腹部形成了一个凹陷。
我费了半天劲,才从死者的腹部凹陷里,把这个香烟盒大小的硬物给抠了出来。经过水流的冲洗,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实面目。
“我去!是这个!”我喊陈诗羽过来,说,“你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吗?”
“怎么不知道?传呼机呗。”陈诗羽对我的问题,一脸不屑。
“bp机?哈,这可是个古董了。”大宝来回把玩着这一台已经腐蚀得几乎失去原来面貌的小机器,说,“小羽毛你们九〇后,有好些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吧?不过你爸爸当年肯定有,公安民警必须是人手一台的。”
“你也别说人家,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林涛说。
我看着眼前的这台传呼机,屏幕早已消失殆尽,露出机器里面的芯片,都已经锈迹斑斑、残缺不全。机器的表面塑料都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机器的商标也残缺不全,但是还能隐约看到几个字母。
“摩托罗拉大汉显。”我说,“这机器当年不便宜。”
“只可惜机器已经彻底坏掉了。”大宝说,“不然恢复芯片数据,知道了传呼号码,搞不好还能查到机主是谁,尸源就找到了。”
我眼睛一亮,说:“韩亮,你知不知道,传呼机是什么时候停止运营的?”
韩亮点点头,说:“2007年3月吧好像,当时联通宣布终止传呼业务。”
我皱起眉头,看着尸体,一具已经变成这样的尸体,不太可能只有六七年的时间吧。很显然,死者死亡的那个时间,传呼机还是很流行的东西。挂着一台摩托罗拉大汉显,就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所以死者才会把传呼机这么张扬地挂在衣服外面。
“不过,实际上,2002年之后,手机就开始普及了。”韩亮补充道,“2002年底,几乎就没有人使用传呼机了,更不会这么招摇地挂在身上。”
韩亮像是和我不谋而合。
“我去!2002年!”大宝说,“这玩意儿比韩亮你的那部诺基亚8310还得早个一两年吧?这可以拿回去当藏品了!”
韩亮见大宝又提到他的那部古老手机,有些尴尬。
我则有些兴奋,掰着手指头说:“湿地公园是2001年春天开发的,说明死者是2001年春天以后埋进现场的。而传呼机是2002年底基本消失的,说明死者是2002年底之前死亡的。这样时间一合并,加之死者的衣着,我们可以大胆判断,死者要么是2001年夏天死亡被埋,要么就是2002年夏天死亡被埋。”
“这个很有用。”陈诗羽说,“毕竟,时间跨度有这么大,即便是我们明确了死者的特征,去对照失踪人口,也是大海捞针。现在我们锁定了这么有限的时间区域,找起尸源就简单多了。”
我点了点头,一边招呼大家一起来撕下衣服的残片,一边说:“时间确实很久远了,十多年了,不太好调查。不过,死者虽然无法判断身高体重,但是我们可以从死者耻骨联合上骨化结节的融合情况来准确判断死者应该是23岁左右,上下误差不超过两岁吧。而且死者的发型也可以固定下来,回头找模拟画像的同事画一张图,加上我们能复原的衣服,尸源应该比较好找了。”
“要我去通知市局侦查部门吗?”陈诗羽说,“先让他们排查着,如果实在没线索,再贴悬赏。虽然年代久远,但是对查清案情来说,还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我点点头同意陈诗羽的观点,这两年来,她进步飞速。陈诗羽脱下手套,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解剖室,完全是一副女汉子的模样。
“不过,尸体的肌肉组织都已经溶解了。”大宝说,“皮肤也都鞣革化了,头发虽然还在,但是不知道毛囊保存得如何。他的dna我们应该取什么检材呢?骨骼还是牙齿?”
“泥炭鞣尸的骨骼、牙齿也都因为脱钙而性状大变,但是牙齿有牙根深埋于下颌骨,所以我觉得应该是牙齿更加靠谱一些吧。”我说,“大宝你想办法,拔颗牙。”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本来新鲜尸体的牙齿就非常难拔,这具牙齿已经脱钙的尸体,更难。夹住牙齿的力度太小的话,摩擦力不够,拔不下来;但是如果力度太大了,牙齿就会被夹碎了。
不过大宝这个看上去很糙的汉子,做这些细活还是比我要强上不少。
在我刚刚进行完尸表检验的时候,他就顺利拔下来了一颗磨牙和一颗尖牙。当然,是建立在夹碎五颗牙的基础之上。我让大宝把他的两个作品小心地放进烧杯里,然后用酒精浸泡一下。
尸体的表面,看不出任何致命性损伤。唯一可以说是损伤的,就是胸部的两片皮肤颜色的改变,以及两枚针眼。
一枚针眼是在死者的左手手背上发现的,针眼被一块黑色的纱布覆盖。其实不难看出,这块“黑色的纱布”,应该是医院常用的针眼贴。不论是谁,在去医院打点滴的时候,护士都会送你这么个“礼物”。只是原来它是白色的,经过污泥的浸染,变成了黑色。
另一枚针眼位于死者的右侧臂弯里,是经常抽血的位置所在。
看上去,这是一个刚刚去医院就诊的病人,抽了血、打了点滴。可是,仍有一个疑点不能解释,那就是死者臂弯里的针眼下方,没有发现任何的颜色变化。按理说,这样的抽血动作,技术再好,也难免造成一些软组织损伤,从而导致尸体皮肤和皮下的颜色变化。不过这个针眼下方,确实没有。
胸部的皮肤颜色改变更加蹊跷。在死者的胸部乳头两侧,仿佛有一些印痕。但是印痕又不太清楚,我们无法判断这个似有似无的损伤是否真的存在。既然搞不清楚损伤的性状,我们决定用记号笔先画出印痕的轮廓,再做定夺。
我和大宝分离了死者的胸部皮肤,然后一面看皮肤正面,一面看皮下组织,慢慢地,我们把这两块不清楚的皮肤印痕画了出来。
这是位于死者左胸部和胸部正中的两块类方形的印痕,方形没有棱角,取而代之的,四角都是圆弧。
我和大宝一人站在解剖台的一边,凝视着这两个规则的印痕。
“电除颤仪!”还是做过急诊科医生的胡科长最先反应过来,“这明明就是电除颤仪留下的痕迹啊!死者被医院抢救过!”
我恍然大悟,说:“我说他右臂的针眼怎么没有出血,这就是没有生活反应啊!如果死者是经过抢救,那么人工呼吸、推注肾上腺素、电击这些动作都是必需的。人工呼吸咱们看不出来,其他两个动作咱们都可以看出来!”
我们都知道,在死者濒临死亡的时候,如果人工呼吸不能奏效的话,用电除颤仪电击被抢救人的胸部,还是有一定概率把濒死期的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肾上腺素在抢救一些休克的病人时,会起到很明显的作用。
“也就是说,死者在死亡前,经历过抢救?”我有些诧异。
“那就调查医院啊!”大宝说。
“查什么医院?”我说,“医院每年抢救那么多人,你查得过来吗?而且,在医院死亡的人,都会有登记,那么谁还会这么无聊,把尸体拖那么老远去埋掉?”
“不是在医院死的,怎么会有抢救的痕迹?”大宝说,“电击,加推注肾上腺素?”
“会不会是,医院搞的鬼?”胡科长说,“出了医疗事故,怕担责任,然后直接埋尸?”
“别开玩笑了。”我摇摇头,说,“医疗纠纷有处置的程序,即便是医疗事故,也有医院担着,个人哪儿有必要埋尸?而且,你去哪家医院,觉得能在医疗事故死人后,神不知鬼不觉把尸体挪出来埋了?”
“那……诊所呢?”大宝说。
“诊所有电除颤仪?”我说。
“一般诊所都是看看小病,几乎都不会去配备这些大型抢救设备的。”胡科长说。
“那是怎么回事?”大宝问,“从整个尸体的情况来看,这明明就是一起非法行医,非法用药而引起药物过敏,导致过敏性休克,经抢救无效死亡的案子嘛!”
“你的这个观点似乎能把所有尸体上的痕迹都串起来,但是有两个关键点都不符合。”我说,“其一,非法行医的都是地下的小诊所,你见过非法行医的诊所里还配备电除颤仪?其二,过敏性休克会导致尸体有很多征象,比如皮疹、喉头水肿、消化道出血等等。这具尸体虽然年代很久远了,但是是保存型尸体现象。连针眼我们都找到了,如果有这些反应,我们完全可以通过颜色变化来发现。可是死者连喉头水肿都不存在,你又有什么依据说他是过敏死?”
“这……”大宝一时语塞,“那我就再也想不出能合理解释的过程了。”
我摇了摇头,说:“一时搞不清楚也是正常的,但是尸源查清楚了,说不定一切都清楚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至少有一点是肯定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这不应该是一起故意杀人案件。死者全身没有暴力性损伤,而且死亡前接受过抢救。”
“不是故意杀人,为什么要埋尸?”林涛说。
我说:“埋尸和碎尸一样,未必就是故意杀人案件,可能是行为人怕担什么责任吧。不过,即便不是故意杀人案件,这也肯定是一起刑事案件。要么就是过失致人死亡,即便不是过失致人死亡,也应该追究行为人侮辱尸体的罪行。”
“我还是觉得会和医院有关系。”胡科长说。
我点点头,说:“先不去想这么多,关键是,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尸体解剖已经接近尾声了,你们对死因有什么看法吗?”
“现在已经排除了机械性损伤和窒息,我现在比较害怕是疾病死亡。”大宝说,“虽然死者的内脏都还在,但是里面的细微结构都已经溶解殆尽了,是不可能再进行组织病理学检验了,即便有什么疾病,也查不出来了。”
“高低温导致的死亡也查不出来。”胡科长补充道。
“高低温死亡毕竟是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的,从死者的衣着上看,倒也不像。”我说,“而且死者那么年轻,有疾病的概率也不大。”
说完,我瞟了一眼刚才被浸泡在酒精里的死者的牙齿,眼前一亮。
我用镊子小心地把牙齿从烧杯里夹了出来,说:“你们看!这是什么!”
“玫瑰齿?”几个人异口同声。
牙齿的牙颈部,经过酒精的浸泡,出现了一圈整齐的玫瑰色红环。
“怎么会有玫瑰齿?”林涛说,“我以前听你说过,玫瑰齿对于诊断窒息有一定的法医学意义。可是你们刚才都说过了,排除窒息死。”
“玫瑰齿是法医学界争议比较大的一个尸体现象。”我眯着眼睛看着牙齿,说,“有很多文献称,在机械性窒息、溺死、电击死中,都可以看到玫瑰齿的现象。”
“那就是说,意义不大。”林涛说,“那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管它能不能证明什么,但是至少让我想到,该不该想办法排除一下死者是电击死呢?”
电击死很少见,在我经历的那么多起案件中,只有一起是电击死亡的。而且,电击死多见于意外,少见于自杀,罕见于他杀。不过,我上次经历的案件,还就真是他杀。不管是什么死亡方式,首先我们得验证我的猜测对不对,会不会是电击死。
电击死的特征,就是电流斑。在皮肤和电线接触的那块地方,会因为焦耳热的作用,导致皮肤上出现火山口似的烧灼痕迹。电流斑是诊断电击死的重要条件之一。
“可是尸表我们都看了,没有看到电流斑啊。”大宝说。
我摇摇头,说:“我们检查尸表,主要检查一些关键部位,对于那些比较隐蔽的地方的皮肤,我们检查得就没有那么仔细。而且,尸体的皮肤已经鞣革化了,电流斑也不可能那么典型。所以,我们还是得在尸体一些不重要的地方的皮肤上检查一下。”
说完,几个法医一起,分片对尸体的皮肤开始进行细致的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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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检验到死者的脚底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异常。
“好了,这还真有可能是电击死。”我说,“你们来摸一摸这一块皮肤。”死者的脚底板,和全身的皮肤一样,都呈现出一种暗褐色,但是接近脚后跟的位置,那块皮肤明显有些发黑。脚后跟不是尸检的重点部位,所以之前我们也没有注意。现在细看起来,还真是有些类似电流斑,而且用手摸上去,不仅比周围的皮肤硬,还有微微隆起的感觉。这个用法医学理论很好解释。这一块皮肤因为焦耳热的作用而变性,所以也不会和其他位置的皮肤那样鞣革化,因此出现了差异。
“这个,组织病理学检验,还能确诊这是电流斑吗?”大宝问。
我点点头,没回答,用手术刀小心地把死者脚底板那块黑色的区域切了下来,然后放进了装有福尔马林的塑料瓶中。
检查了死者的胃内容物,可以看出,里面还是有不少食物残渣的,而且很多蔬菜纤维都清晰可辨。由此可以判断,食物并没有在胃内消化多长时间。死者是在饭后不久就死亡的。泥炭鞣尸这种尸体现象就是这么神奇,因为所处的环境是酸性环境,抑制了腐败菌群的生长,导致尸体不会腐败,胃内容物也不会腐败得很厉害,仅仅是因为残留胃酸的作用消化了部分。
在明确了死者的死亡时间后,我们结束了这台解剖。
因为死者的皮肤已经鞣革化,所以缝合起来非常困难。但是我们仍然不厌其烦地用换针的方法,更换了数根缝针后,终于把尸体缝合完毕。
我们拎着盛有死者脚底板皮肤的瓶子,驱车赶回公安厅。恰巧,法医组织病理学实验室的方俊杰主任也闲着。
“这个就交给你了,组织块小,容易固定,所以我们明天应该就能拿到结果吧?”我笑着说。
方主任则一脸苦相:“我已经两夜没睡了,你又来?”
“拜托啦!”我说,“我估计明天上午,这具尸体的尸源就能找到了。届时专案组肯定要我们明确死因。虽然现在是高度怀疑电击死,但是还是需要你的确认。”
“命案吗?”方主任问。
“不是。”我说。
我很少在死因都不明确的情况下,就对一个案子的性质下结论。所以方主任看我这么斩钉截铁反而有些意外,笑着说:“不是命案也这么着急?”
“不管是不是命案,这毕竟是一条生命。”我说,“都这么多年了,现在既然发现了,快一点结案,也算是对死者的慰藉吧。而且,我得赶紧结了这个案子,帮大宝找人。”
方俊杰理解地点点头,表示一定尽快做出结果。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被召集到龙番市公安局的会议室,显然,调查尸源的工作已经基本完成了。
“死者的身份应该是龙番市国腾旅行社老总李小武的儿子,李靖。失踪的时候是23岁,身高175厘米。大学毕业以后,因为家境殷实,所以他长期在家宅着,也不去找工作。”赵其国局长说,“按照我们的报警记录来看,李靖应该是2001年8月13日失踪的,14日其父母发现联系不上他之后,就报警进行了寻找。派出所也帮忙集中寻找了一段时间,但是没有收获,一点线索都没有。时间长了,就不了了之了。毕竟,这种失踪案件,时间一长,事主多半是凶多吉少。”
我听到赵局长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想到,杜洲不会真的就这样没了吧?曲小蓉的预感和直觉,就真的这么准吗?这样想着,我更是暗自铆足劲,想尽快结了此案,腾出时间来寻找杜洲。
“失踪前的行踪调查了吗?”我问。
赵局长点点头,说:“调查了,死者那两天牙疼,一直说要去打点滴。失踪的那天,李靖因为牙疼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饭了。所以当天中午,李靖在家里吃了一些素菜和米饭,就睡觉了。下午等他父母回家后,就发现他不见了。至于他下午可能去什么地方,他父母也拿不准。通过调查周围的邻居,有一个邻居称,李靖下午是穿着拖鞋、t恤和牛仔大裤头,捂着腮帮子离开家的。我们分析,很有可能是去医院打点滴了。”
“对啊对啊!”大宝说,“死者有蛀牙!很有可能发炎比较厉害。”
“那他究竟去了没?”我问。
赵局长说:“后来经过对医院的调查,没有记录。这也很正常,因为李靖家附近没有什么医院,只有一家新开的私人诊所。”
“私人诊所?”大宝来了劲,“非法行医?”
“不不不。”赵局长说,“是合法的。”
“那去调查了吗?”我问。
赵局长说:“当时有一个侦查员去问了,但是诊所的医生否认接诊过这样一个人。毕竟是新开的诊所,各种病历制度都不完善,所以也无从查起。”
“这家诊所,有电除颤仪吗?”我问。
赵局长一脸茫然。
“就是抢救人的电击仪器。”我解释了一下。
赵局长翻着桌子上的卷宗,然后举起卷宗给我们出示,说:“是这个吗?这是当时侦查员去诊所看的时候,拍摄的照片。”
“对!就是这个!”我很开心地说,“很少有诊所具备这样的仪器,而我们就在尸体上,发现了类似的痕迹。”
“抢救?”赵局长有些纳闷。
我说:“虽然现在死因还没有定论,但是我高度怀疑死者是意外电击致死。简单说,就是不小心踩到了电线上,电击死。死者死亡后,被发现,然后经过了推注肾上腺素、电击等一系列的抢救手段。所以,这应该不是一起命案。”
“嗯,既然抢救了,至少不应该是故意杀人。”赵局长摸了摸下巴,说,“而且,按你说的,医院不可能埋尸,那么这个具备特殊仪器的诊所,还真是挺可疑的。这个诊所的主人,背景你们调查了吗?”
侦查员点了点头,正准备汇报,我的手机亮了起来。我一看,是方俊杰来的电话,于是向赵局长说了声抱歉,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怎么样啊老方?”我知道老方已经出了结果。
老方声音疲惫地说:“切片出来了,我刚刚看完。你切的那块皮肤,表皮细胞融合变薄,致密,细胞间界限不清,染色深,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皮肤鞣革样化导致的。不过,有一点肯定不是尸体变化导致的,我在切片里发现了一些黑色的物质,不被染色,很显然,这应该是金属碎屑沉积。而且,从切片中可以看到,基底细胞层纵向伸长、扭曲变形,呈栅栏状排列,还有一些伸长似钉样插入真皮中。这是核流啊。”
老方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长串。
我知道,这些诊断足以证明我切下来的那一块皮肤正是电流斑。
我挂断了电话,返回会议室,说:“确诊了,就是电击死!”
会议室里没有欢呼雀跃,反而是鸦雀无声。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韩亮一脸尴尬地坐在那里,仿佛正在说什么。
“怎么了?”我问。
韩亮说:“刚才侦查部门的同事说了,这个诊所的老板,叫余光华。”
“嗯,怎么了?”我不明就里。
韩亮接着说:“他是余莹莹的爸爸。”
“嗯,怎么说?”我还是不明就里,“余莹莹是谁?”
“他前女友呗!还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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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余莹莹先来找你,后来过了一天才去派出所报案。说的内容,都是那一片沼泽地有臭味。其实我们过去都没有闻到臭味,甚至尸体拖上来后,我们也没有闻到多浓重的臭味。既然没有臭味,那么余莹莹为何就能闻见呢?”
“除非她原本就知道那里有一具许多年前的尸体!”大宝说。
“余光华多大年纪?”我问。
“当年四十一。”侦查员说。
我点点头,说:“埋尸很缜密,一层一层,确实符合这个年纪的人所为。而且余光华既然是合法的医生,也有着高学历、缜密的思维,具备作案的条件。”
“看来,当年调查的时候,这个余光华说了假话。”赵局长说,“不过,这个李靖又是怎么触电身亡的,余光华为什么要毁尸灭迹呢?”
“如果我们的推测成立,那所有的论断就成立了。”我说,“李靖因为牙疼,到余光华的诊所里就诊。因为是牙龈发炎,而且服药无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脉滴注抗生素。在输液完成后,李靖手背的针眼贴都没有拿走,李靖就因为意外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有电的地方,从而触电死亡。”
“触电和他没多大关系,为何要埋尸?”赵局长说。
“这就不太好推断了,有多种可能。”我说,“现在我考虑的问题是,时隔十多年了,咱们又该如何取证?”
“如果真是这样,余莹莹既然能够报案,也一定会作为证人。”韩亮说,“我了解她。”
陈诗羽白了韩亮一眼。
“一个人的证词证言肯定是不行的,无法构成证据锁链。”赵局长说。
“我之前说过,现场环境特殊,一个人去埋尸是做不到的。”我说,“必须有两个人抬尸、抬木工板,一个人传递石头、一个人码石头,才能做到那样的埋尸现场。”
“我的天哪!余莹莹不会是帮凶吧?”大宝惊叹道。
“你傻啊。”韩亮说,“十几年前,余莹莹才十来岁。她顶多是知情者。”
“既然有两个以上的人作案。”我接着说,“那么只要知道另一个参与的人,就能获取另一份口供。两份口供的证明力就更大了。”
“可是,当年的诊所,现在已经样貌大变了。”赵局长说,“不能证明当年诊所存在触电的现场条件,证据链依旧不够完善。”
“你说过,当年出事的时候,诊所正好刚刚开业。”我说,“很有可能是施工原因,出现触电源。”
“我记得余莹莹和我说过,他爸爸的诊所刚开的时候,就和工程队打过一次官司。”韩亮说。
我如获至宝:“真的吗?那就去法院查一查2001年8月以后,余光华的这场官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去法院调取就可以了,很简单。”赵局长说,“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不可能是余光华故意电死李靖的吧?”
我笑了笑,说:“一来,你们并没有查出两个人之间存在矛盾。二来,足底触电本身就很难出现在他杀案件中。三来,如果是故意电击,为何还要抢救?我觉得,只要搞清楚案件的全部情况,大家就不会怀疑这是一起预谋杀人案了。”
案件的最终突破,还是取决于那一纸十多年前的判决书。
余光华状告工程队,在装修诊所的时候,因为卫生间冲水踏板的连接处和电源相通,导致他诊所的另一名医生储强触电。好在抢救及时,得以复苏。
当然,这场官司毫无疑问是余光华赢了。装修队重新改造卫生间,并且支付了那名触电医生一大笔赔偿费。
侦查员分别寻找了那名触电的医生储强以及余莹莹。
据称,储强是个驴友,拿到一大笔钱之后,就从诊所辞职了,然后开始了漫游全国的生活。所以警方并没有寻找到储强。而余莹莹本身就是本案的报案人,虽然她报案的时候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但在警方的政策攻心之下,很快就交代了她的父母因为意外治死一个人,怕担责任,所以埋尸的过程。
经过对余光华和他妻子的审讯,两人并没有做过多的抵抗,就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了。他们后悔自己的糊涂,后悔得这些年来整夜整夜地失眠,更是后悔这件事情给当年还很幼小的余莹莹造成了心理阴影。
现在的供述,可能就是对灵魂的救赎、对亲人的交代吧。
余光华在老家从小诊所做起,慢慢地发家致富,最后决定到省城龙番市发展。新买的店面、装修款、仪器购置款,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家底,而且还有不少贷款。但是他看好龙番的前景,认为自己在几年之内就能还清贷款,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
可是意外就发生在2001年8月13日那一天。
李靖因为牙疼来就诊,余光华在询问了过敏史之后,并没有进行皮试,而是直接给李靖打了头孢。毕竟,头孢过敏的还是少数。
李靖打完点滴之后,自行去卫生间,余光华和他的几个助手也没有过多关注。直到后面一名病人在用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卫生间门紧锁,余光华他们才想起,那里面有一个人。
在撬开房门的时候,余光华看见李靖斜靠在卫生间里,毫不动弹。在余光华的脑子里,此时只有一个词:过敏性休克!余光华此时肠子都悔青了,如果不怕麻烦,给他做一针皮试多好?现在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一辈子的心血,眼看就要开始新的生活,而现在,彻底完了。他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已经负债累累,再加上这一大笔医疗事故赔偿,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境地。而且,自己刚刚开业的诊所,就治死了人,以后还有人会来这里看病吗?
天都黑了。
余光华一面想着对策,一面把李靖抬到内间急诊室里抢救。在抬起李靖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手心一麻。不过此时,他根本就管不了哪里麻还是不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全身都是麻的。余光华强作镇定,对围观的病人们,只说是这个人上厕所眩晕,靠一会儿、补一点葡萄糖就没事了。
围观的人们也没多想,就各自散去了。
急诊室里的抢救是徒劳的,因为此时李靖早已死亡。
在天黑之后,余光华夫妇决定,把尸体埋进刚刚开发的湿地公园。那个地方人少,也不会有人去里面打鱼,是最好的藏尸地点。数月后,尸体变成白骨,就一切安全了。
可是,他们俩一起出门,不放心把十二岁的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所以余光华在把尸体塞进轿车后备厢之后,又把熟睡的女儿抱进了轿车的后排座。
余光华夫妇辛辛苦苦埋好了尸体,准备撤离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余莹莹正站在岸边看着他俩。原来,半夜醒来的余莹莹,见自己独自在车里,吓得大哭。四处寻找后,发现自己的父母正在一片沼泽地里不知道忙什么。余莹莹跑了过去,隐约之间,看见他们好像是在埋一个人。
一个月后,诊所的一名医生在上厕所的时候,用光着的脚后跟踩了一下冲水踏板,居然触电倒地,后来经过抢救才挽回了生命。这时候,余光华才明白过来整件事情的经过。原来,李靖并不是药物过敏死亡,而是穿着拖鞋,用光着的脚后跟踩冲水踏板的时候,被电击死亡。如果穿鞋踩踏板,就不会有事。时隔一个月,这才发现了真相。自己给那支狗日的工程队背了一个大大的黑锅。
显然,不可能再把尸体挖出来报案。满心怨恨的余光华只能通过状告工程队,来获取自己心里的一点点安慰。
这倒是小事。余光华完全没有想到,余莹莹隐隐约约看到的那些画面,居然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十多年来,余莹莹经常想起此事,虽然不确定那是不是死人,但是总觉得心存芥蒂。在和韩亮交往之后,因为韩亮总是和她说起命案故事,这种印象在她的脑子里慢慢加深。尤其是在和韩亮分手之后,她几乎夜夜做噩梦,梦见那具被自己父母埋了的尸体,披头散发地来找她。
所以,受不了折磨的余莹莹,鼓起勇气来找韩亮帮忙,可又害怕自己的父母锒铛入狱。
“他们会怎么判?”韩亮关心地问道。
“看起来,并不存在过失致人死亡的情节。”我说,“但是,任何人的尸体都是需要被尊重的,这样毁尸灭迹,也触犯了刑法,应该构成侮辱尸体罪了。那可能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啊。”
韩亮没有吱声。
“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大宝说,“如果他第一时间报警,其实此事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入狱事小,那个余莹莹的心理阴影,怕是要一辈子与她如影随形了。”林涛说。
“这样看起来,她还真是蛮可怜的。”韩亮内疚地说,“在现场,她想和我说点什么,我都没听。唉,看来我得找个机会安慰安慰她。”
陈诗羽抬眼看着韩亮,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