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夏天,我在戴城无所事事,时间就像泥坑中的水,凝固,腐臭,倒映着天空中苍白的云。
我每天蹲在家里,找不到去处。为了防止我学坏,家里把我的零花钱降低到不可思议的水平,一个月只有5元钱。穷困到这个地步,我能找到的打工机会,只有跟着大飞去做舞男,可是我不愿意,大飞也说不行,每天跳bo到精疲力尽,别忘了我还是个处男。大飞说了,哪天我破处了,就可以去舞厅跟着他上班了。
我也不能去街上抢劫初中生,因为找不到同伙。一个人出去干这个,太危险了。至于偷车,只能偶尔为之,尽管戴城的旧车市场为每辆赃车开出10到50元不等的价格,但我不想把这件事当一门长期生意来做。我见过偷车贼被人逮住,绑在电线杆上示众,每一个过路人都可以上去揍他一拳,一个小时挨了三五百拳,警察来的时候他都奄奄一息了。
既然什么事都干不了,我就只能歇着了。有时我到楼上去找杨一玩,但他也未必有时间接待我,他照例在房门上贴着纸条,“复习功课,请勿打扰”,窗帘严闭,屋子里放着新概念英语的录音。这时我就照着他家的门猛踹一脚,然后拔腿就跑。事后杨一还问我:“是不是你踹的门?”我坚决否认,说这是四楼的智障干的。
在七月的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要去老丁家,给他换煤气罐。
老丁是我的语文老师,化工技校的。技校不是妓院,毕竟也要搞点文化教育,语文课当然免不了。其实技校生根本不需要学什么语文,到了厂里没人会在乎你语文水平好不好,但语文是基础课,总要象征性地学一学,更何况化工技校的老师多如牛毛,也要让他们混口饭吃。语文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语文老师能养家糊口。
老丁在一年级的时候担任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早先是橡胶厂的干部,宣传科的,更早以前是个工人,他喜欢刷点小文章,那时候写文章的人比较稀罕,在报纸上发表几个小散文就可以混进宣传科。八十年代,他通了关系跑到化工技校来教语文,他妈的一个宣传科的干部,根本不是师范毕业的,教书水平很差。当然我们也不计较这个,野鸡学校的老师当然也是野鸡,我不嫌弃他,他也别嫌弃我。
老丁本人是戴城的散文家,他的文章经常发表在《戴城日报》的副刊上,署的是他的真名:丁培根。他的写作题材局限于风花雪月,比如学校围墙外面开了几朵瘌痢头花,他就能攒巴出一个五百字的散文。我本来还挺佩服他的,后来我们班主任说他是不务正业,小知识分子幻想自己流芳百世。我们班主任那张臭嘴,十年改造也没改好。
老丁本来不是教我们班的,我们班上男生多,特别混乱,他身体很差,觉得应付不过来。学校体谅他,也体谅我们,就给派了个年轻美貌的女老师过来。这位女老师不知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的,上课时候穿着很薄的白衬衫,里面是一个血红的胸罩,这种装束加速了我们的性饥渴。只要她往讲台上一站,就会招来各种或淫或贱的目光,当然,我们只敢盯着她看,不敢耍流氓,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被这种目光所震慑,半夜做噩梦有几十个男生轮奸她,二十连发颜射的女主角。一场梦做下来,累得连腿都抬不起来。她心理压力太大了,受不了,就申请调到别的班上去了,那些班级女生比较多些,男生的目光相对温和,她也不再戴那个血红胸罩了。
接替她的人就是老丁。我们非常不满意,血红胸罩没得看了,相反,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花白头发、近视眼、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红颜换作白发啊,刚刚被勾引起来的性欲无处发泄,只能用怨毒的目光看着他。化工技校上午上课时会有纠察老师巡逻,凡是不守纪律的学生立刻被拉出去,蹲在走廊里反省。到了语文课,我们班会有成批的学生被拉出去,蹲满整个走廊,教室里反而稀稀拉拉的。上座率这么低,老丁也很羞愧,就对我们说:“你们上课时候不要说话啦,说话会被拉出去的啦。我允许你们打瞌睡,睡醒了你们还能学到一点点知识啦,在外面蹲着你们就什么都学不到啦。”
我真没想到,因为我上课爱睡觉,就被他看上了。这老头脑子有点不正常,老是期望着从技校学生中挖出文学苗子,什么叫缘木求鱼,我算是知道了。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翻出我的作文本说:“你的作文写得不错,很有文学潜质,你来做语文课代表吧。”当时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是个女生,因为打胎被开除了,我莫名其妙地顶替了她,可惜没过多久就期末考试了,第二学年再也没有语文课了。我生平仅有的一次做课代表,做了一个月就破产了。
那个月里我犯了一件事:有一天上体育课,我们照例是到街上去跑步,大飞顺手从一个水果摊上偷了个桔子,被店主发现了,抡着菠萝刀在后面追。我和大飞关系不错,总不能任其被砍,就在店主冲过来的一瞬间我伸脚绊了他一下,不料他一头摔到了阴沟里,断了一根肋骨。这件事闹到学校,班主任坚决要把我开除出去。学校里的老师都很开心,凡是开除学生,老师们就像过节一样,要全都开除掉了,他们就能直接放大假。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直接开除,我就可以去做流氓了。结果老丁跑到校长那里,给我说了情,鉴于他是戴城著名的散文家,校长也给了他面子。老丁还跑我面前邀功,说我本来是被开除的,现在改为留校察看一年,至于大飞,他偷桔子,本来应该送到派出所去的,现在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就当他什么都没干过。这来龙去脉有点混乱,反正我是没想明白。
老丁成了我的恩人,尽管我并不在乎那张技校文凭,但真要是把我开除出学校,我找不到可以混的地方,也很麻烦。我欠了他一个人情,于是,给他家换煤气罐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老丁有心脏病,嘴唇发紫,常年畏冷,不能从事任何剧烈运动。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我们还以为他气昏过去了,后来纠察队的老师冲进来,把他送到了医院,保住一条命。事后他对我说:“路小路,万一我昏倒了,你一定要马上把我送到医院去,一分钟也不能耽误。”我说:“有这么严重吗?”老丁就说:“我和死神之间是一场短跑比赛。”
他家住在白凤新村,六楼,用的是罐装煤气,要让他自己扛煤气罐的话,还没出门他就会死掉。我每隔一段时间会去他家换煤气,把空罐挂在自行车后面,送到化工局的煤气站,换上一瓶满的,再骑车回到白凤新村给他装上。
这老头是个离独,一个人住着一套两居室。上半年他偷偷告诉我,自己又结婚啦。结婚以前他邋里邋遢,长年累月穿一件暗蓝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像个衰老的政治犯。本来以为他婚后会变得干净点,至少有个女人能给他洗洗衣服,不料新娘比他还狠,是一位有硕士学位的地质勘探家,三十八岁还没结过婚的王牌老处女,一年四季都在沙漠里找石油,根本不回家。我很纳闷,娶了个老婆,跟没娶也差不多,这不是傻逼吗?
我从来没见到过地质学家,对此非常好奇,就问老丁:“你老婆到底是什么样的?”
老丁说:“你问我哪一任老婆?”
我说:“当然是地质学家啦。”
老丁就仰望虚空,说:“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那种神情好像半空中有个女神,只有他能看见。
我说:“你吹牛吧?三十八岁还没结婚的女人,怎么可能可爱啊?”
老丁说:“路小路,三十八岁的已婚女人,你觉得可爱吗?”
我摇头说:“不可爱,全是悍妇。”
老丁说:“那你的逻辑就出问题了,你到底喜欢三十八岁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呢?”
我说:“我全都不喜欢!”
老丁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娶个十八岁的?”
我一下子绕不过来,只好抓自己的头皮。老丁就说我根本不了解女人,也不明白何谓可爱。后来他拿了一个木制的像框给我看,里面嵌着地质学家的照片,在一片苍茫的戈壁上,站着一个黑头黑脑的女人,脚边放着一个大背囊,她的长发被想象中的热风吹得四散飘逸。我心想,这么难看的女人,有何可爱而言。当然喽,回头再看看老丁那副怂样,他能娶到一个女硕士也不容易。女硕士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火星人。
跟他混熟了,我也就不好意思喊他的绰号了,他在学校里的绰号叫“怪丁”,又叫“阿根”。我给他面子,在公共场合喊他丁老师,私下里就喊老丁,比较亲热。老头自从和我建交之后,就变得没大没小的,经常教育我,说我傻,说我没教养。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太古怪了。起初,我是一个嚣张的学生,他是一个奴颜婢膝的老师,后来混熟之后,我经常向他表示出尊敬的意思,他居然变得很嚣张,动不动就嘲笑我,还他妈的让我多看书。我问他,什么样的书比较适合一个技校生。他就从家里那个散发着霉味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对我说:“这是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傅雷先生翻译的,比较适合你。”我看到这套书,后脑勺立刻像挨了巴掌一样疼,忙不迭地落荒而逃。我搞不懂,为什么这帮语文老师都要让我读《约翰·克里斯朵夫》,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尊称傅雷为先生,又不认识他,干吗拍他马屁。
我骑上那辆新偷来的自行车去白凤新村。路上,我看见一群人在打架,十几个人打一个人。挨打的那位满脸是血,在街道上狂奔,后面那群人紧追不舍。挨打的那位眼看跑不掉了,忽然扑过来抢我的自行车,说:“车子给我!”我说:“不行,我还要去换煤气。”那个人急了,用力拽我的自行车龙头,我照着他脸上打了一拳,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后面那群人追了上来,瞬间将他淹没在拳脚之中。
这种场面我见多了,一点也不内疚,要是我把自行车给了他,那现在就该是我被人打死了。
这就是夏日的戴城,无数青少年像捅了窝的马蜂一样,没头没脑到处乱窜。这群乌合之众用拳头和砖头维系着彼此之间的关系,用木棍和砍刀去认识这个世界,包括我在内。
就是那天,我遇到了于小齐。她是我在欧阳慧之后遇到的又一个女孩儿,两次恋爱之间相隔将近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我的变化非常大,从我纵身跳下重点中学的围墙开始,我在空气中滑翔,快乐地向下坠落,在即将脑壳着地的时候遇到了她。
那天她坐在白凤新村六楼的一套两居室里,一边吃雪糕,一边翻弄老丁的破书。后来她听见有人用脚在踢门,以为是抄水表的,她拉开门看见一个头发蓬乱、满脸是汗的人站在眼前,此人穿着戴城农药厂的夏季工作服,一种纺绸的深蓝色衬衫,下面穿着一条西装短裤,再下面是一双塑料拖鞋。他叼着半截弯弯曲曲的香烟,神色慌张,目光游移,一条左腿按照迪斯科的节奏抖动着,和街上的小混混完全一样。于小齐心想,这准不是个好人,大概是个打劫的,她试图把门关上,可是这人力气比她大,从门缝里挤进半个身子,还问她:“丁培根呢?”
这个人就是我。
我没料到老丁家里会有一个女孩儿,瘦瘦长长的,齐肩的头发,长得很美。起初我以为是老丁的新娘子,后来想想不对,那黑脸娘们不可能这么年轻美貌。她和欧阳慧属于同一种类型,细长的眼睛,形状很好看的嘴巴,连发型都是一样的,更巧合的是:她也是平胸。我一下子就被她迷住了,见她要关门,努力挤进去半个身子。她慌了,用力推上门,把我压住。我像一只被拖鞋拍得半死的蟑螂,大半个身体在外面,一个脑袋和一条右臂在她眼前徒劳地挣扎着。
我说:“胳膊脱臼啦!”
她稍微松了点力气,看我又要往里钻,赶紧又把我夹在门缝里。她说:“丁培根出去了。”
“我是来换煤气的,让我进去。”
“广播里说了,经常有你这种冒充煤气公司的人,到别人家来抢劫。”
“他家里用的是煤气罐,每个月到化工局去换钢瓶的,哪来什么煤气公司的人?”我说,“我是丁培根的学生,我来帮他换煤气罐的。”
她将信将疑地问:“那你说说,丁培根是哪个学校的?”
我叹了口气:“当然是化工技校啦。他是语文老师,有心脏病,离过婚,今年又结婚了,他现在的老婆是个地质学家,勘探石油的。够清楚了吧?”
她松手让我进屋,屋子里很热,六楼到了夏天就像个大蒸笼,好在老丁本人畏冷,他三十八度的天气照样穿长袖衬衫,而且不开电风扇。这种生活对他本人而言很合适,但旁人就受不了了,首先是房间里的馊味,其次是脏乱不堪。我一进屋就开窗,去去馊味。
我问那女孩:“你是谁啊?你在老丁家做什么?”她说:“我是她女儿。”我吓了一跳,瞪着她,腿也忘记抖了。她说:“你好,我叫于小齐。”
“我叫路路路路小路。”
老丁从来没说起他有女儿,看来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深。这老头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其实很狡猾,口风非常紧。有时,出于好奇,我会问关于他前妻的事情,为什么结婚离婚,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我很不满意他这种态度,对他说:“这些事情都陈谷子烂芝麻了,有什么不好说的?”老丁就微笑着说:“人要像守财奴一样守住自己的往事。”我嘲笑他,分文不值的往事,有什么可守的。直到于小齐出现,我才发现这老头暗地里藏着一手,早知道他有个这么好看的女儿,我应该对他更巴结一些才对。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遇到的美丽女孩儿,通常都有一个歪瓜咧枣的爹,这简直太神奇了。像老丁这么一个又脏又老的家伙,他的女儿和他完全呈反比,你不得不认为这是上天在捉弄人。失败是成功的父亲,这句话一点没错。
我跑到厨房里,打开煤气灶试了一下,火苗微弱,确实是要换钢瓶了。我把钢瓶卸下来,单手拎起,对于小齐说:“你可别出去,半小时就能换好,等会我上来了你给我开门。”
于小齐说:“你放心,我不走。”
“你手上拿的什么书?”
“西游记,随便翻翻。”
“噢——”
我拎着煤气罐,左手拿着一根钢筋挂钩,嘴里叼着化工局的煤气卡,三步两步就冲下了楼。我动作麻利,车速飞快,回到白凤新村时只花了二十分钟,心里暗暗祈祷,那个长相酷似欧阳慧的女孩千万不要走掉。夏天的阳光照得我浑身发烫,回到老丁家里时,衬衫已经可以拧出汗水。如我所愿,于小齐还在,老丁也回来了,两个人站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吵架。
“我要两千块,你怎么就提了八百?”于小齐说。
“这已经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外加稿费了,全都给你了,我这个月喝稀饭。”老丁说。
“我要两千,我要去上海学画。”
“你找你妈再要一点吧,我这儿就这么多了。”
“我以前的压岁钱呢?”
“都在你妈那儿。”
“我妈说都在你这里。”
“你妈骗你。”
“我不管,你要给我两千。”
“姑奶奶,我这儿全是死期存折,现在拿出来,利息就全没了。”
我把煤气罐礅在地上,到冰箱里找喝的,狗屁,什么都没有,只有老丁早上喝剩下的半瓶牛奶。我把牛奶喝光了,舔了舔嘴唇上的奶迹,一声不吭地靠在门框上看他们吵架。
老丁说:“尽管我和你妈已经离婚了,但我不得不说,她经常挑拨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这实质上是一种报复,当然,我希望你不要介入到这种纠纷中。”老头说话喜欢掉书包,绕得我头疼。他还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是担心我把他的隐私说出去。我朝他眨眨眼睛。
于小齐说:“不用她挑拨,你对我很不关心的。”
老丁说:“你怎么改姓于了?什么时候改的?”
“上个月。我妈让我改的,我觉得于小齐比丁小齐好听。”
老丁叹了口气,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改姓了。”这次不掉书包了,总算说了句狠话。
于小齐说:“反正于和丁也就差一横。”
老丁朝天翻了个白眼,再次朝我看,这时我已经笑得满脸开花了。老丁指着我说:“不许笑。”于小齐也瞪着我,我只好收起笑脸,继续看他们掐架。后来两个人不吵了,黑着脸不说话。过了半晌,于小齐嘟哝说:“我妈说你有新女人了,你的钱都归那个女人了。”老丁大怒,吼道:“我已经离婚十年了,我不能再婚啊?!”于小齐嘟哝说:“我不管,我就要两千。”我心想,你这姑娘够笨的,你只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老丁还不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他这个人最怕吵,心脏病人就是这样,一点噪音都受不了。
老丁说:“这样吧,你到派出所去把名字改回来,我就给你两千。”
于小齐说:“改名字很麻烦的,哪有上个月改过来,这个月又改回去的?”
老丁说:“我不管,我就要改回去!”
于小齐瞪视老丁,好像是要把他瞪死,她的眼泪忽然浮上眼眶,对老丁说:“我恨你!”然后摔门而出,楼道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老丁被摔门的声音震了一下,捂着心口,做出马上就要发病的样子。
我对老丁说:“我去送送她。”
老丁说:“没你什么事儿,你帮我把煤气罐装上了。”
我说:“你就不管她了?你丫够绝的。”
老丁说:“她书包没带走,过会儿还得回来拿。”
我一边捣腾煤气炉,一边说:“你真有一套,有个女儿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这叫金屋藏娇吧?”
老丁说:“金屋藏娇藏的是小老婆,不是女儿。”
我说:“她挺漂亮的。”
老丁就用一种很警惕的目光看着我,问:“你想干吗?”
我说:“不干吗啦,老头,别着急,当心犯病。”我也说不出自己有什么企图,哥们要是有个女朋友,牵出来给大家看看也算正常,可是哥们的女儿是不是应该牵出来,这种事情还头一次遇到。
那天,老丁把他的往事讲给我听,他八二年离婚,老婆带着于小齐搬走了。照他的描述,他的前妻是一个有偏执狂的可怕女人,心眼很小,而且爱砸东西,一不顺心就撕老丁的书。那堆破书在十年前还是很新的,撕得老丁悲痛欲绝,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他一横心就离婚了。前妻临走前抛下一句话:“要是没有我,你活不过三年就得死。”这句话好像世纪末的诅咒,听得老丁毛骨悚然。当然,三个三年过去了,他还活着,虽然日子过得有点惨,虽然好几次送到医院去急救,但他毕竟逃过了那个恶毒的诅咒,而且还结婚了。这件事让他很得意,假如他当初不离婚,也许早就被那婆娘折腾死了。
我问他:“你既然那么恨她,当初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老丁说:“这你就不懂了,有些女人结婚之前还挺可爱的,婚后就完全变样了,人性的丑陋一面都会暴露出来。”
“不只是女人吧?”
“对对对,男人也这样。”老丁嘉许地拍拍我肩膀,“你现在很懂得举一反三啊。”
我挪开肩膀,我这人最讨厌别人拍我肩膀。
“老头,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你离婚十年,不沾女色,情愿没有女人,也不愿跟混帐老婆生活在一起。这就叫牛逼。俗话说,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十年不吃猪肉也算一条汉子。”
老丁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说:“去你的。”
其实我知道,老头的性能力很差劲的啦。有心脏病的人都不能搞这个,会得马上风的,死在女人的大腿之间。不过,我真的不是在嘲笑他,因为女人的大腿是如此的重要,即使让我死一千次,我也忍不住想爬进去尝试一下。我没搞过,他搞不动,我们也同病相怜吧。
我说:“老头,我认识一个姑娘,重点中学的,跟于小齐长得特别像。”
老丁说:“她要是重点中学就好了,我也就不用操心了。”他告诉我,于小齐和他前妻不一样,性格很温柔,人也很善良,可惜学习成绩差得离谱,初中毕业会考,考了个全年级倒数第一。老丁身为一个语文老师,尽管只是野鸡学校的,仍然觉得羞辱不堪。结果这姑娘什么学校都没考上,十六岁就成了社会青年。按老丁的关系,把她安插到化工技校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他一则觉得羞愧,二则也是因为化工技校太混乱,三则专业不对口,总不能让一个女孩子到化工厂去受罪,于是就任由她晃荡了半年,第二年春天才把她送到马台镇的一个美术专业学校去。那种学校只要会涂上几笔就可以,文化考试基本等于狗屁,文盲都无所谓。老丁觉得,一个女孩学画画,总比修机器靠谱,至少也是培养一点艺术细胞。
老丁说:“她今天找我,就是说要去上海学画卡通,学杂费和生活费加起来两千!”
“我要是你,我卖血都给她。”
“不是我不给,总不能两千块钱都让我出吧?”
“说到底还是你小气。”
他被我说得有点怯了,过了一会儿,说:“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太过分了。”
“你身上有钱吗?借我一点。”
“我操,你一个人民教师,竟然找我借钱?”我翻开口袋让他看,每一个兜里都是空荡荡的,最后我从内裤夹缝里掏出一张十元面钞的小票,问他:“这个够吗?”
我在老丁家一直呆到中午,于小齐始终没回来,可能是太伤心了,连书包都不要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数落老丁,说他小气,说他不是东西,残忍地盘剥自己的学生。他起先向我解释,家里的存折都是死期的,现在物价飞涨,从银行里提出来就彻底亏本了。后来我说他对自己的女儿缺乏父爱,他恼羞成怒,就下了逐客令:既然没钱,那就趁早滚蛋。我对他说:走就走,那本《西游记》借给我看看。
后来我就把《西游记》读了一遍,我以前只看过连环画和电视剧,原作没读过,这么厚的书我一看就犯晕,好在老丁的前妻把其中很多页都撕得像中国地图一样,我只能跳着看。这样很快就看完了。
那时我觉得,西游记讲的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而不是路程。大部分的童话都是在几个短小的磨难之后航向幸福的彼岸,可是西游记不同,九九八十一难,从头打到尾,连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打死了多少个妖怪。这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它用路途来迷惑读者,事实上它在谈论的是时间。神是不会仅仅用路途来考验一个人的。
老丁曾经对我说,人生很短暂,人生也很漫长。我问他,人生到底是他妈短暂还是漫长,你不能把一件事情正着反着说,我这个技校生会感到迷惘。老丁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就是一个关于短暂和漫长的理论,你在痛苦中感觉到的时间是漫长的,相反,快乐使时间变得短暂。我想,西游记也是这个道理,你感到痛苦,感到在漫长的旅程中要和那么多无聊的妖怪打架,那是因为神在很远的地方。一直到旅程的最终,他们还是在打来打去,这种痛苦和漫长丝毫没有因为终点的接近而减轻,那是因为,神并不承诺他何时出现。即使你能计算出自己与神之间的距离,你仍然无法计算那个到达的时间,也许你和神只有毫厘之距,但这毫厘之间却要花掉一生的时间。
我很佩服爱因斯坦,我觉得相对论很有道理,但它已经超出了物理的范畴,简直就像一句咒语。我十八岁以前的日子,回望起来觉得飞快地流走了,那想必是快乐的日子,而暗无天日的工厂生活就要来临,这一年会比其他的年份更漫长吗?与此同时我想到于小齐,我认识她也是在这一年里,由于她的存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同样倏忽而逝。她是漫长之中的瞬间吗?
假如痛苦的时间过得缓慢,那么,什么样的痛苦可以使时间停止?又是什么样的快乐可以让我们朝生暮死呢?
那天我从老丁家出来,在楼道里遇到于小齐,我觉得自己运气好到家了。她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说:“我书包忘记了!”我站在楼下等她,没多久她就下来了,也不理我,独自往前走。我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说:“我带你一段吧。”于小齐说:“不用。”我说:“这么热的天在马路上走,会晒出痱子的。”于小齐说:“不要紧。”我说:“最近这片儿不太平,我刚才还看见打群架的。”于小齐说:“你够烦的。”
我们沿着白凤新村前面那条支离破碎的水泥路往前走,路很窄,路边草丛里的叶子不时地擦在我的脚踝上,很痒。于小齐一言不发,狠狠地走路,我跟在她后面,后来我跳上自行车,以极慢的车速在她身边晃悠着,逆向地踩着脚踏板,车链发出悦耳的咝咝声,前轮左摇右摆。我也不说话,省得她说我烦。
于小齐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你遛狗啊?”我赶紧又跳下车子,说:“不是啊。”于小齐说:“你要想跟我说话呢,就好好地在边上走,不要晃来晃去的。”于是我推着车子,好像电影里谈恋爱的人那样,很文静地走在她身边。原来我也能文静啊,以前没发现。
我问她:“听说你是学美术的。”
“是美工技校。”
“美工技校就在我家附近,老丁说你在马台镇上学。”
“我这个是美工技校的分校,在马台镇上,前年新办的学校,”于小齐说,“和美工技校一样的,不过师资力量比较差,而且不分配工作的。”
我头一昏,心里暗骂老丁这个骗子,他对我说的是“美术专业学校”,其实狗屁,就是戴城著名的美工技校嘛。当时戴城有一句顺口溜,“戴中傻,二中邪,马中全是小破鞋”。说的是这三个中学的女生,戴城中学的女孩都是书呆子,第二中学的女孩是阿飞,马中是指郊区的马台中学,那学校就别提了,全市打胎的女中学生有一半都是那里的。后面还有一段是:“纺专穷,财专富,美校赛过母老虎。”说的是纺织中专的女孩都很穷,财经中专的女孩家里都有钱,工艺美术技校的女孩是又凶又难看。
美校的女孩子赛过母老虎,这句话不是吹的。那里的学生都带着又薄又快的美工刀上街,打架的时候一刀切下去,十秒钟之后才会觉得疼,然后血才标出来。该校的女生个个都不是善茬,曾经有一个女生因为自己的男朋友花心,拎着一把美工刀,把那男孩的耳朵给切下来了,她本人当然被抓进去坐牢了。这件事就此流传开来,还登上了《戴城晚报》,成为那句顺口溜的有力佐证。别人说,割耳朵这还算轻的,要像日本女人一样把男人的生殖器割下来才算厉害。为什么日本女人爱割生殖器?那是因为录像店里出租一部日本的黄色电影,《感官世界》,我们都看过。
我说:“你们美工技校的人,打架也很厉害的。”
于小齐说:“我不打架的。”
我继续搭讪说:“你要两千块钱,就是想去上海念书啊?”
于小齐说:“我们学校有一个培训机会,可以到上海进修,学画卡通,你知道卡通吗?”我摇摇头。九十年代初,日本台湾的卡通公司在大陆很稀罕,况且我是个学仪表维修的,对卡通这种东西根本不了解。于小齐说:“学会了,就可以到台资公司去画卡通了,工资很高的。”
“有多高?”
“一个月三千多呢,要是做原画,一个月一万。”
“哇。”我说,“我要是毕业了,一个月只有两百块工资。”
“这个机会很难得的,我们年级有十个名额,老师特地推荐我去。”
“所以你就找老丁要钱。”
“我是找他借钱,他都不肯,抠门得要死,给了我八百块就打发我走了。”
“就是嘛,其实无非是两千块钱而已。”我顺着她说。
“你有钱吗?可不可以借我一点?”
我心想,他妈的,这户人家都是什么人啊?当爹的找我借钱,做女儿的也找我借钱,口气都一模一样。我再次把衣兜翻出来给她看,那十块钱此时已经在口袋里了,我拎着这张人民币说:“就十块钱。”
于小齐说:“算了,跟你开个玩笑的,你能有什么钱啊?”
我说:“我请你喝汽水吧。”
我们在街边的烟杂店停下,我喝可乐,于小齐喝雪碧,我再买了一包烟,十块钱就此告罄。泡妞花销大,不出所料。八月的马路上好像戒严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燠热的南风吹过树叶,吹过新村的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远处传来打桩机的声音,单调得仿佛是夏天的鼾声。
于小齐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问我:“路小路,你在化工技校读什么专业?”
“仪表维修。”
她打量了我一眼:“你也学仪表维修?”
“你认识我们学校的人?”
“不,不认识。”她说,“只知道你们学校特别乱,名声很臭。”
我想了想,说:“那要看什么人了,大部分人都挺乖的,小部分人爱捣乱。”
“你算哪部分?”
“我肯定不算乖的,有时候也闯祸吧。”
“那你说说,你都闯什么祸了。”她嘬着吸管,闲闲地问我。
我就胡编乱造说:我在学校里得罪了几个小流氓,经常跟他们打架,小流氓欺负女孩子,我就挺身而出,正义凛然,孤军奋战,以寡敌众,虽败犹荣……我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护花使者的形象,当然,护花必然要杀虫,在杀虫的时候我不免会闯祸,把人家打伤啦,打哭啦。我编完这套故事,心里叹了口气,我要真的是个护花使者就好了。我并不是真的要骗她,总不能说自己是个流氓吧?
于小齐似听非听,说:“那你肯定很受女生欢迎吧?”
“还好吧,”我装出很谦虚的样子,“长得不够帅,学习成绩一般,女生还是喜欢那些学生干部。”后面这句是实话。
“技校里的学生干部。”于小齐“嘁”了一声。
“你不懂,我们学校包分配的,学生干部可以去效益好的单位,农药厂啊,糖精厂啊。像我们这种学习成绩差的,又不是什么干部,将来只好去饲料厂。”
她笑了起来:“饲料厂啊,太滑稽了。”
其实饲料厂挺好的,没什么污染,不像农药厂,到处都是有毒气体。我爸爸就是农药厂的,被毒气熏得内分泌失调,好像一个月经男,脾气有点阴晴不定。我才不要去农药厂,家里有一个月经男就够了。
我问于小齐:“你画过裸体素描吗?”
“什么?”
“裸体素描啊。”
“噢,你说的是人体素描吧?”
“人体素描!”我纠正道。
“我们是美工技校,一般来说只要掌握基本的素描技巧就可以了,画过肖像画和人物画,你说的那种素描没学过,高等美术院校才会学这个。”
“我还以为美术学校都会画人体素描呢。”
“不画的,”于小齐说,“顶多自己找画册临摹一下。”
“那你们毕业以后去哪里工作?”
“印染厂,刺绣厂,工艺品厂。也有一些人去广告公司,专门画广告牌。我有很多同学都打算去深圳,那里工资高,不过很累的。”于小齐说,“广告装潢和卡通,是将来很赚钱的行业。”
“我还以为你们会卖画呢,外国的画家都卖画的,梵高的画就很值钱吧?”
“我们不卖画的。再说梵高活着的时候也没卖出几幅画,死了以后才值钱的。”于小齐打了个呵欠,说,“热死了,别在这里站着了。”
我看出来了,她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没啥好聊的。我深为自己的言语贫乏而惭愧。我一直想使自己成为一个伶牙俐嘴的人,或者很有文化,很有见地,可惜都做不到。我只有在骂人的时候才会聪明起来,见了鬼了。
于小齐说:“我要回家了,你别送了,我自己坐公共汽车。”我心里有点沮丧,捏着自行车龙头不说话。她大概也觉得我很古怪,就撂下我独自往街对面走。
那天,是几个烹饪技校的学生帮了我。于小齐过马路时,正好这几个人走过,对着她喊:“平胸!”她一下子愣住了,背对着我,就这么站在街心一动不动。普通的女孩遇到这种羞辱,一定是低头快步消失掉,好像踩了堆狗屎,但她偏不,她站在马路当中,回头朝我看,脸涨得通红。
烹饪技校的学生我很熟,经常和他们打架。我们化工技校是出了名的能打,对付烹饪技校不在话下,须知,化工技校将来是做工人的,烹饪技校将来做厨子,你见过工人怕厨子的吗?那帮家伙个个都是粉白肉圆的,肚子上全是肥肉,腹肌要是不行,打架肯定没套路。不过,论起抄家伙,烹饪技校是比较可怕的,每个技校的常备武器都跟他们未来的职业有着必然的关系,好比轻工技校习惯用榔头,化工技校习惯用铁管,美工技校习惯用美工刀。烹饪技校的学生都把菜刀揣在书包里,这菜刀就是他们的课本。真要是把他们打急了,菜刀抡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三个烹饪技校的男生此时就站在马路对面的浓荫下,对着于小齐狂笑。这种笑声也曾经从我嘴里发出过,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是东西了。既然我把自己描绘为护花使者,这种时候就不能怂了。我穿过马路,晃着肩膀走到那三个人面前。我瞄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都没带书包,这就好办了,这帮厨子的菜刀都是装在书包里的。
“烹饪技校的,”我对他们说:“还认得我吗?”
“你是化工技校的。”
我夸他们记性好,我在化工技校混了两年,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打架也总是缩在后面,居然还有人认得我,这种感觉非常之棒。其中一个又说:“我知道,你是跟着大飞混的。”
“放屁。”我勃然大怒,我怎么可能是大飞那个王八蛋的手下?再一想,大飞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小流氓,曾经带着十来个人踩过烹饪技校的场子,此时我再不狐假虎威,那就真的是个傻子了。我说:“我就是大飞的哥们,那个女的是大飞的师妹。”
烹饪技校的对我冷笑,说:“大飞算老几?给舞厅看场子的,专门跟老女人滚在一起。告诉你,那个舞厅是我们老大开的,大飞来了得乖乖地喊我师叔。”我听了这话,还没来得及发作,旁边两个人就过来架住我的胳膊,中间那个照着我左眼上揍了一拳。我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揍我的人在喊,还是于小齐在喊,反正我他妈的肯定没喊。我被打闷了,左眼完全看不见东西,右眼看到的都是二维图像。旁边两个人撒开手,我直挺挺地倒在人行道上,心想,今天真他妈的倒霉,送上门被人打,这不是傻逼吗?
其实我应该感谢那几个揍我的人。在有限的人生经验中,我发现,女孩子喜欢的并不是那种打手型的男性,这种人太剽悍了,缺乏安全感。女孩子喜欢的往往是那种勇气可嘉,最后却被人暴打的,所谓护花使者是也。因为他们身上有悲剧的气质,在他们保护女性的同时,也获得了她们的爱怜。当然,被人暴打很悲惨,太悲剧了,作为主人公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
我倚着一棵树桩,半躺在人行道上,于小齐蹲在地上看着我,打我的人早已扬长而去。后来有一辆洒水车开过,她跳起来躲到一边去了,我被喷了一脸的水,稍微清醒了一点。有几个过路的冲着我哈哈大笑,说:“中暑啦?”我看着于小齐,眼神很哀怨。
于小齐问:“你怎么样?”我说:“你也太够意思了吧,我被人打了也就算了,洒水车开过来你也不拦一下,你看把我喷的!”于小齐抱歉地说:“我朝洒水车挥手,它不停,我就只好躲开了。”
“不仗义。”
“随便你怎么说吧,你眼睛充血了。”
“我现在什么样子?”
她从书包里拿出个很小的化妆盒,打开,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照了照,发现自己的左眼被打成了丹凤眼,眼白是血红色的,好像一个吸血鬼,那地方正在肿起来。我被自己这副熊样吓了一跳。于小齐说:“看来你的确不会打架。你这样子还跟学校的流氓打?”
我叹了口气,我只想快点回家。于小齐把我扶起来,问我:“你还能骑车吗?”我说还行,但是我不能送你回家了。她抱歉地说,她本来应该把我送回家的,但是她妈妈规定,下午四点之前必须回去,所以她只能先走了。我说没问题,走吧,我自己回家。她把我扶到自行车前面,然后她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太阳偏西,斜照在她身上,拉出一道影子,混同于细碎的树荫。在二十米开外,她忽然回过头,说:“我后天下午还要去白凤新村。”我偏过头,用右眼看着她,以仅有的那点力气向她挥了挥手。
她走了以后,我独自坐在人行道上,左眼胀痛,不停地流眼泪。一直等到湿衣服被吹干了,我才离开那里。心里固然酸楚,但也有一点欣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了保护女孩儿挨打,这一拳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我再次见到于小齐是在老丁家里,老丁不在,就于小齐一个人。说起那天的事情,她哈哈大笑说:“路小路,我问过我爸爸了,原来你在学校里也是小混混。”我心想,老丁这个混蛋,竟然把我给出卖了,亏得老子还给你扛煤气罐。我指着自己的左眼,说:“我这眼睛,好歹是为了你被打青的吧?”这时我的眼睛已经肿得不像样子,沿着眼眶一圈是乌青色的。于小齐凑近了看我的眼睛,说:“今天全都发出来啦,太好玩了,真想给你画张速写。”她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很好闻。
她很夸张地说,我被打肿的眼睛很可爱,好像初生的婴儿。初生的婴儿都是这种样子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初生的婴儿,如果真像我这样,那他们肯定很丑。我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的脸,好吧,我的左脸是婴儿,右脸仍然是个小混混。如果想彻底变成婴儿,那就应该把右眼也揍肿了,这样她就会觉得我更可爱,但我不想这样,因为揍出来的可爱是很没意思的。
我说:“都打成这样了,你还说什么风凉话。”
“好好,不说风凉话,其实真的很可爱。”于小齐笑着说,忽然又正色问我:“你当时为什么不还手?”
我说:“不能还手,三个打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哼,你这还不是‘眼前亏’?换了我,就是咬他们一口也值,总不能白白地挨一拳。”
我问她:“你见过人家打架吗?”
于小齐说:“当然见过,我们学校经常跟马台中学打,比你这种伤势严重一百倍的,我都见过。”
“好玩吗?”
她白了我一眼。
说起她的学校,她告诉我,该校在马台镇上,是戴城工艺美术技校的分校,专门招收那些没地方读书的孩子,毕业了有文凭但不分配工作。对于一个职业学校而言,不分配工作等于狗屁。
这个学校办学没几年,之所以落座于马台镇,纯粹是因为当地的地皮便宜,该校划了几亩地,改建了两幢破房子,权当教学楼和宿舍。于小齐说,十六个女生住一间宿舍,八十个女生合用一个厕所,其惨状可想而知。教学的老师也不专业,有些老师只会画黑板报,照样也敢跑出来教素描,画出来的天安门跟城隍庙差不多。这也难怪,马台镇离戴城太远,稍微有点本事的人都不会愿意到那个地方去上班。该校面向全省招生,其实来就学的都是附近县市的,既有农村孩子也有城里孩子。学校为了挣钱,完全不考虑学生的素质,只要出钱就能到这里来读书,只要不把眼睛画到鼻子下面就算是合格。这伙学生平时被关在学校里,居然都把自己当作是艺术家,可惜他们没有艺术家的修养,倒是把艺术家的缺点都学会了,男生邋里邋遢,女生满口脏话,打架,逃课,喝酒赌博,拉帮结派,还乱搞男女关系——连老师都掺合进来。总之很烂,也没人管它烂不烂,大学都烂呢,谁会关心一个小镇上的职业学校呢?
我知道马台镇,那地方离戴城二十公里,是著名的混乱场所,我们技校这么牛逼,都不敢涉足此地。当地有一个马台中学,该校的男生经常成群结队到戴城来,他们大部分是农村的,读书之余还要干农活,或者说干农活之余读书,反正都是身材魁梧,打架不要命,而且自尊心还特别容易受挫,你要是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句“乡下人”,就会被几十个人围而殴之。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总是二三十个人结伙游走于戴城的大街小巷,喜欢在“蓝国”打电子游戏,喜欢去录像厅看武打片,喜欢在舞厅里盯着女人看。他们非常容易辨认,皮肤黑,一律剃着小平头,操着硬邦邦的马台口音,腰里别着很短的自制尖刀。我们从来不去惹他们。
于小齐告诉我,美工技校的主要对手是马台中学,两个学校经常打群架。
“打得过他们吗?”我问。
“打不过,他们人多,而且是地头蛇嘛。打过几次,我们学校吃了大亏,有个学生被捅成重伤,教导处就规定学生不许外出,二十四小时都把校门锁得紧紧的,每个星期六下午,要回家的学生集体出门,由老师护送着上中巴车。就这样还是管不住,总有人忍不住会翻墙出去玩,经常被人打回来。我们学校就像个孤岛。”
“警察不管?”
“那地方只有一个小派出所,两三个警察,剩下的全是联防队,本地人,不会帮我们的。”
“那是挺没劲的,你简直跟坐牢差不多。”
“所以要去上海啊,学卡通。我不想在那个地方继续呆下去了。”
我问她:“钱搞到手了吗?”
“我爸说下个礼拜给我,他破了一张死期存折。”于小齐说,“这下我就不用去借钱啦。”
我问她什么时候去上海。她说:“九月初就去,培训三个月,再回来上课,到春节就可以拿毕业证书了。”她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很大的黑色硬面抄,又掏出铅笔和美工刀,麻利地削起铅笔来。她说,“不说这些了,打架这种事情我听着就讨厌。来,我给你画张速写,别动,就这么坐着,这儿光线正合适。”
很可惜,我没拿到那张速写,我以为她会送给我,可她说这是她的作品,得自己留着。我看到那张画,笔触很温和,像是有斜斜的小雨下在我脸上。只是我的左眼依旧吓人,在画中像一个独眼龙,匪气十足。我是一个脸上飘过细雨的土匪。
为了再次见到她,我每天早上跑到老丁家去,她都不在。老丁很警惕,问我:“你又来找小齐?”我说我主要是来看看煤气用光了没有,另外《西游记》我也读完了,我再来借几本书。借书成了我最好的借口,我一天借一本,这种阅读速度让老丁非常困惑,什么《悲惨世界》,《追忆似水年华》,《战争与和平》,这些书摞起来比抽水马桶还高,我一个礼拜就读完了。后来老丁也明白了,就对我说:“你呢,来找小齐,就跟我明说。不要再糟蹋世界名著了。”我问她:“那你告诉我,于小齐什么时候来?”老丁哈哈一笑,说:“她刚走。”
这老头太坏了,吊我胃口,我有办法整他。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我敲响他家的门。老丁穿着长袖睡衣,一副热不死的样子,睡眼惺忪,满嘴臭气,对着我大喊:“你打了鸡血啊?我是一个心脏病患者,你想把我烦死啊?”
为了讨好他,我花三块钱买了个西瓜,给他送上去。切开一看,是个白瓤,我抄起半个西瓜冲下去,找瓜贩子理论。瓜贩子居然不认账,当然,我叉住他脖子他就认账了。我当场切了他十来个瓜,挑了个最熟的,又冲上去送给老丁。结果他不开门,还说要报警。我只能坐在楼道里,吃自己的西瓜。吃完之后,于小齐还是没来。我想这么等下去不是个事,我口袋里就那么十几块钱,再买几个西瓜就全没了,并且,这个悠长的暑假也像一根点燃的香烟,不经意之间就烧得只剩下烟屁股了。有一首歌里是这么唱的:我要等的人哪,还是没出现,我要等的人哪,还是没出现,没出现啊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