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有意无意向于小齐打听曾园,于小齐告诉我,曾园是大款之女,和她同班同学,也在马台镇的美工技校读书。我搞不懂,为什么大款之女还要去那个乡下地方,于小齐说因为曾园的男朋友在那个学校读书,她基本上就是过去陪读的,曾园不会画画,交了学费也就是混着。
于小齐淡淡地问我:“你是不是对曾园有兴趣啊?”我说:“我就是好奇,一个女孩儿,拿着西瓜刀到处跑。”于小齐说:“她就是这样的。你喜欢她也没用,人家男朋友是大帅哥,比你帅多了。”我说:“我已经是化工技校的头号帅哥了。”于小齐说:“那你井底之蛙了,人家帅得像明星,你也就是一个小混混的帅吧。”
帅哥我不感兴趣,我继续问西瓜刀女孩儿的事情。于小齐说,曾园是她的好朋友,住一个宿舍已经有一年多了。她的爸爸,也就是那位大款,是戴城著名的“鸿运酒楼”的老板。我知道鸿运酒楼,在戴城市中心的解放路上,那根本就是个黑店,里面全是老流氓。老流氓们每天上午在鸿运酒楼吃过早茶,中午到澡堂里去泡一泡,下午睡在澡堂里,晚上晃出来,又去鸿运酒楼,他们过的是神仙一样的生活。鸿运酒楼基本上就是接待这种顾客的,也有农民不小心跑进去,那就惨了,一碗蛋炒饭五十块,里面只有饭,没有蛋,偏偏还能吃出蛋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可气的是,这个饭馆后面院子里养着两条狼狗,你去看看那狗食,绝对比五十块钱的蛋炒饭丰盛。农民要是拒付饭钱,曾园她爹就会放出狼狗,能把农民一直追到郊区去。我们这种技校生,平时横行霸道,看见这种开黑店的老流氓,就只能绕着道走。
于小齐说:“这么厉害啊,我倒没去过。”
我说:“你跟曾园这么要好,去去也没什么。”
于小齐告诉我,曾园和她的男朋友马上就要出国了,去美国学艺术。我感叹良久,原来老流氓的女儿也可以成为艺术家。我们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娶一个流氓的女儿吗?这是从《上海滩》里面看来的,可惜曾园不是冯程程,她拿着西瓜刀的形象我将终生难忘。
于小齐说:“路小路,我想学游泳,你和杨一能教我吗?”
我说:“那就去游泳池吧。”
于小齐说:“那明天就带我去。”
第二天,我和杨一来到红梅新村,那是上午,早晨留下的那一点凉气早已无影无踪,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依然如故,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烤成灰烬。我们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追逐着,红梅新村就在不远处了。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说,这个新村就是我十八岁时最靓丽的风景线。有个做记者的朋友曾经告诉我,新闻稿中最讨厌的就是“靓丽的风景线”,这都是猪脑子写出来的。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气,可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那个破破烂烂的新村,靠近粮仓和公路,几幢筒子楼,种着稀稀拉拉的香樟树,我们隔着运河远眺新村楼顶的水箱,在炎夏的烈日中那一片灰色的水泥房子始终散发着女孩子身上的香味。它是我在戴城唯一能够看到的风景线。
进了新村,一眼就看见于小齐,她正在杂货店买雪糕,见我们来了,她冲着花坛那边招招手,有个女孩儿正在树荫下闲闲地剔指甲。于小齐喊道:“曾园,他们来了。”女孩儿猛抬头,果然是她,西瓜刀女孩儿。于小齐说:“曾园一起去。”
曾园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特地看了看脑门。那时我们额头上的鞭伤还没好,她眼里露出嘲笑的神色。我根本无所谓,打都打了,我还怕别人笑?
曾园对我说:“嚯,帅哥啊。听说还是重点中学的。”
于小齐指指杨一,“他才是重点中学的。”又指指我,“他是化工技校的,是我爸爸的学生。”
曾园说:“你们化工技校很有名啊,打架都是几十个人冲出来的。”
我说:“还好还好,比你们少女帮差远了。”
曾园说:“什么他妈的少女帮,跟我没什么关系,那个是黄莺带着玩的。骗人的,两三个人凑在一起,抢抢中学生,那也叫帮派?”
我说:“不是有一大群光头吗?”
曾园说:“光头啊,那些人都是我爸爸的建筑队的,临时借来凑凑数的。”
我说:“你爸爸还有建筑队?他造的房子谁敢住啊?”
曾园瞪了我一眼,显然我这种轻蔑的口气惹恼了她。她说:“我爸爸的建筑工程队,只管拆房子,不管造房子。”一听这句话,我就知道那伙人是什么玩意了。
杨一淡淡地说:“那你比少女帮牛逼多了。”
曾园说:“讨厌,说话注意点,想死啊?”
后来于小齐说:“你们能不能别斗嘴了?早点走吧,去晚了游泳池很挤的。”
我拍拍自行车书包架,说:“上来。”于小齐说:“不用,曾园开车来的。”我和杨一目瞪口呆,以为听错了。开车?然后听见花坛那儿一阵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曾园坐在一辆白色桑塔纳的驾驶座上,按了按喇叭。
九十年代初,在戴城这样的县级市,桑车属于高档车,不像现在,连出租车都嫌寒碜。那时候戴城的人们根本不打车,只乘那种带顶棚的三轮摩托,全都是黑车,不打表,跑起来屁股放烟,浑身颤抖,司机的素质也很差,动不动就宰客。我还从来没有坐过桑塔纳,那是有级别的干部才能享受的。
女孩儿开车太骚包了,我简直喜出望外。杨一也有点克制不住,杨一从小的梦想就是开着轿车去上班。有一次我和他在新村里玩,顺手把香烟屁股扔到了一辆轿车的顶上,他还指责我道德败坏:“如果我有汽车,别人也这么干,我会怎么想?”这是他矫情的又一个证据。杨一绕着白色桑塔纳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曾园故作平淡地说:“愣什么?快上来吧,车里太热了。”
那天于小齐坐在副驾,我和杨一坐在后面。杨一非常激动,话也多起来。
“你爸爸真有钱!好几十万呢。”
曾园说:“这是旧车,二手的,不值这么多钱。”
“那你爸爸也挺有钱的,我连二手的自行车都买不起。”
“哼。”
“有录音机吗?有空调吗?”
“哼。”
“你有驾驶执照吗?”
“开车要什么执照啊?”曾园恼了,口气非常狂妄。
于小齐回过头来,对我挤眼睛。杨一兀自没有觉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牡丹烟,点上。曾园说:“不要在我车里抽烟!”杨一愣了一下,随后把整根香烟朝公路上扔去。于小齐在前面哈哈大笑,说:“园园,你别吓唬杨一了,你自己还不是在车里抽烟。”曾园又哼了一声,说:“没见过这么啰嗦的人。”抬手扔过来一包烟,我一看,是金灿灿的三五。
曾园自己也叼起烟,把嘴凑到于小齐前面,于小齐很乖地给她点上烟。汽车开过公路,进了市区,斑斓的树荫透过车窗在我们身上划过。街道上很安静,几乎看不到行人。我们到文化宫门口,曾园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几个下了车,手里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游泳衣和毛巾,并排一溜往里走。
戴城文化宫是一个像公园一样的地方,里面有展览馆、录像厅、游泳池,以及一块堆着假山的草坪。那假山真他妈的假,你看到它,想到的不是山,而是一块块从天而降的陨石。展览馆里正在展出人体标本,玻璃瓶里装着心肝脾胃,还有各种各样的怪胎,还有女人的子宫和男人的生殖器。这个展览已经搞了三个月,上学期我和大飞曾经来看过,恶心得不行。并且我认为,那些器官也很可疑,买一块猪肝放在那里也能冒充人肝。
游泳池在最里面。我们沿着小路往里走,走到门口发现挂着块牌子:停业。
于小齐说:“这也太不巧了。”
杨一说:“门都没锁啊,进去看看。”他探头探脑往里钻,忽然从门后面闪出一条大汉,光头,花格子衬衫,军裤,拖鞋,戴一副墨镜,一根金项链。这人叉住杨一的脖子,把他往外推,说:“看什么看?今天包场,滚远点。”
“我靠,游泳池还有包场?”
流氓说:“再啰嗦我就打你。”
这是一个真流氓,这种装束我们都知道,典型的打手。这人身材比我们壮一倍,身上刺一条花色盘龙,从衣领后面伸出来,绕过脖子,龙头在后脑勺上。这条龙把我镇住了,杨一也傻了,被那人叉出三五米远,一句话都不敢说。
既然流氓要包场,我们就只能回去了。小混混遇到大流氓,就像科长遇到局长,直属单位的领导,没什么好争的。曾园说:“你们知道那是谁吗?那是白锦龙。”我和杨一面面相觑,一起点头。只有于小齐不知道,问:“白锦龙厉害吗?”我说:“厉害,戴城讨债队的第一打手,会打二十四路梅花拳,能使两把西瓜刀。以前坐过牢,这两年又放出来了。”于小齐说:“听上去挺吓人的,嗯,看上去也吓人。”曾园说:“这个人心黑手狠,动不动就翻脸,我爸爸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我心想,你爸再厉害也就是个开饭馆的,能跟白锦龙比?要知道,在我整个的少年时代,白锦龙就是我的偶像,我虽然没见过他,但对他非常崇拜。他最神奇的故事是去吴县讨债,被当地的流氓堵在一间屋子里,以一敌六,打到对方集体歇菜。一个打六个,这是特种兵的水准。虽然我不喜欢老流氓,但对一个打六个的,还是很敬佩。
我们在文化宫里闲逛着,后来在假山后面遇到几个小混混,他们正在劫道,抓住一对谈恋爱的初中生,几个小流氓非常恶劣地当着女孩的面殴打那个男孩,用脚把他踹来踹去。女孩吓得大哭,男孩哭得比她还响亮。我心想,就这点斤两,还跑到文化宫来谈恋爱,这不是找死吗?
那几个混混也是有男有女,男的负责打人,女负责做拉拉队。后来那挨打的男孩说:“别打了,我爸爸是公安局的。”这话说出口,小混混都乐翻了,没头没脸照着他脑袋上捶,说:“打的就是你公安局的!”
曾园对那群人喊道:“虾皮!”其中有个人回过头来,我一看,正是那个非洲小流氓。这个暑假里我已经是第三次遇到这傻逼,真是受不了。虾皮一见曾园,立刻扔下手里的工作,跑到她面前说:“姑姑,你怎么在这里?”旁边除了那对挨打的小孩以外,其他人都笑了,这他妈都什么辈份啊?
曾园对虾皮说:“你又在干坏事。”虾皮说:“没钱了,出来弄点分。”于小齐说:“你快把人家放了,你看那女孩都吓成什么样子了?”虾皮斜着眼睛说:“关你屁事啊?”话音未落,曾园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说:“这是我妹妹,你讲话注意点,喊小姑姑。”虾皮老老实实地喊:“小姑姑。”于小齐翻了个白眼,不理他。虾皮又指着我和杨一说:“咦?我认识你们,你们就是那天被黄莺打的傻逼。”曾园说:“不关你屁事。”
小流氓和大流氓毕竟还是有区别,从白锦龙和虾皮身上就能看出来。比如,大流氓都是成年男人,身材健壮,肌肉丰满,还有胸毛助阵,小流氓就很寒酸,都是未成年的男孩,瘦了吧唧的,嘴上的汗毛又细又软。大流氓都有很专业的刺青,纹得非常好看,小流氓大多数都是光板,偶尔有刺青的也只是在手臂上刺一个“义”,字体歪歪斜斜,好像大字报不小心写到了身上。最重要的是,大流氓看上去都很有钱,金项链,铜鼓式的大金戒指,腰里佩着bb机,小流氓就别提了,浑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有时候连吃顿饭都要跑到街上去现抢钱,抢的还都是放学回家的初中生。区分大流氓和小流氓是非常容易的事情,这还只是九十年代初的区分法,以后就更容易了:有汽车的全是大流氓,骑自行车和助动车的全是小流氓。
在曾园和于小齐的干涉下,那伙小流氓把初中生放了,一男一女哭哭啼啼跑了。
曾园说:“虾皮,你以后少干点这种事,没出息的东西。”虾皮说:“我缺钱。”曾园说:“你他妈的不会去找份工作啊?”虾皮抓抓脑袋说:“我想找工作啊,没人要我。”曾园说:“你看看自己这副怂样吧。”曾园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扔到虾皮脸上,说:“拿去吧!”虾皮捧住钱,贼忒兮兮地说:“你想打谁,我帮你去打。”曾园说:“去你的,你这副身板也就欺负欺负初中生吧。”虾皮说:“反正永远都有初中生给我欺负,嘻嘻。”
后来曾园说起游泳的事。虾皮很严肃地说,白锦龙是陪着“五哥”来游泳的,好像还带着几个女人,他们从早上开始就把场子包下来了,搞得好像香港的黑社会老大。虾皮说:“那帮人都是坏蛋,我们惹不起的。”曾园说:“我看你才是坏蛋。我也没让你去惹他们,我就随便问问。”虾皮很神秘地说:“我听说他们在做那个生意。”说着把大拇指伸到鼻子边上,做了个吸白粉的动作。曾园说:“我靠。”虾皮指着我和杨一说:“不要出去乱说啊,当心被人砍死。”杨一冷冷地说:“关我屁事啊,当心你自己被砍死吧。”
曾园说:“虾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游泳的?”虾皮说:“运河。”曾园说:“你见过女的到运河去游泳的吗?”虾皮说:“没有,逼会长脓疮的,那河太脏。”曾园不耐烦地说:“没有你还跟我说什么运河?你他妈的怎么这么蠢?想不出来就把二十块钱还给我!”虾皮说:“有!有!去吴县,那儿有游泳池,不过有点远了。”
曾园说:“我开车了。”她回过头对于小齐说:“去不去?”
于小齐说:“反正也出来了,我要去。”又我们:“你们去吗?”
我把杨一勾到一边,说:“跟虾皮这个傻逼有什么好玩的?”杨一说:“怕什么?你看他打得过我们吗?”我说:“这倒也是,但这个逼实在太讨厌了。”这时于小齐在我们身后喊:“你们到底去不去?”杨一回过头,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说:“去啊,干嘛不去?”
虾皮很亲热地跑过来,勾住杨一的脖子,说:“兄弟,有烟大家抽,发一根给我。”
白色桑塔纳上坐着九个人。
除了虾皮之外,那伙劫道的小流氓还有两男两女,都是虾皮的朋友。两个女的长得奇丑无比,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一对姐妹,大的叫金花,小的叫银花。这么丑的姐妹,我估计她们爹妈肯定很绝望。那两个男的,壮的那个叫大圈,瘦的叫山口,这都是绰号,估计是他们自己取的,大圈帮和山口组嘛。
其实曾园并不想带他们去,可这伙人赖着,没办法。曾园开车,于小齐和金花坐在副驾上,金花恬不知耻地坐在于小齐腿上,于小齐抱怨说:“你把我裙子都弄皱了。”后座一溜排开坐着五个男的,都被挤得变形了。银花无处可坐,只好横躺在我们腿上,一路上还在抱怨有人捏她的屁股。下车以后银花指着我们五个人破口大骂,说自己屁股都被捏肿了。这个瘦了吧唧的柴禾妞,居然好意思说自己屁股肿。
曾园说,去吴县大概半个小时能到,但她车技比较差,最好开慢点。路况不错,只是车子里挤得发昏,这么多人塞在一起,我根本看不见沿途的景色,只记得身上的汗水像拧毛巾一样往外流,车厢里一股酸臭味,混杂着女人的尖叫和小流氓的淫笑。
去吴县的路上,我们经过了马台镇。于小齐忽然说:“看,那就是我们学校,在左边。”我低头往车窗外张望,只见一幢黑黝黝的房子一闪而过,紧跟着出现的是鳞次栉比的摩配商店和温州发廊,道路旁看不见一根树木。镇上很安静,行人稀少,这与我想象中的流氓小镇相去甚远。汽车穿过马台镇,继续向南,后来我闻到浓重的水泥味道。于小齐说:“前面是水泥厂。”
到了吴县,县政府后面就有一个游泳池。我已经渴得冒烟,靠在汽车后备箱上喘气。曾园说:“路小路,帮我开一下后备箱。”我打开后备箱一看,是半箱可乐。曾园数了一下说:“正好九听,省着点喝啊,喝光了就没啦。”这时我看见后备箱里还有一把木吉他,忍不住问她:“你还会弹吉他?”曾园说:“玩玩。”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会弹吉他的女孩,杨一也没见过。我们见过的音乐女孩都是弹琵琶的。念初中时候,学校里有一帮女孩弹琵琶,尖着嗓子唱他妈的苏州评弹,小小年纪就把头发绾成一个髻,前面光秃秃,后面沉甸甸,而且嗓音逼人,表情咋呼。我想象中的吉他女孩,是那种长发飘逸,坐在河边,嗓音温柔。这和琵琶女孩简直是天壤之别。我还见过弹钢琴的男孩,初一文艺汇演,我们班上有个男生穿着奶白色的西装在学校大礼堂演奏《小草》,我和杨一都嘲笑他是傻逼。他果然是个傻逼,到了初三文艺汇演,他演奏的还是他妈的《小草》。说实话,我对音乐一点都不了解,自从我读技校以后,见到的女孩都是那种又傻又粗、马上就要去做女工人的。她们不会玩任何乐器,只会跑着调门唱卡拉ok。
我好奇地拨弄琴弦,听到自己的手指发出一串空洞的声音。于小齐说:“园园,弹一个,给他开开眼。”曾园说:“这把琴坏了。”
于小齐告诉我,曾园会弹吉他,她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南京,跟那里的老师学琴。于小齐说:“我也跟曾园去过南京的,那里真好玩。”虾皮凑过来说:“南京有什么好玩的?那里全是苏北人。”曾园说:“你这个呆逼能不能少说几句?”
我说:“弹琴的人都特别爱惜自己手指,你怎么还拿着西瓜刀呢?”
曾园说:“我随便玩玩,又不靠这个吃饭。”
于小齐说:“路小路对你拿着西瓜刀的样子很着迷。”
曾园瞟了我一眼,说:“是吗?”
我说:“不是不是,我还是喜欢女孩儿拿着吉他。”
我们喝光了可乐,把铝制罐头叮叮当当扔在街上,跑到游泳池,买票。这次全是曾园出钱。在男更衣室里,我们一起脱光了换游泳裤,虾皮又跟了过来,说:“把游泳裤给我。”我说:“我的游泳裤,为什么要给你?”虾皮说:“我没带游泳裤,你他妈的快把裤子给我。”说完动手就抢。我心想,这王八蛋真是疯了,没钱就去抢,没香烟也去抢,连他妈的游泳裤都抢。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简直无法理解,就好像人类无法理解苍蝇的复眼所看到的一切。我揪住虾皮的头发,杨一叉住他脖子,我们两个都是一米八的个子,虾皮身高不会超过一米六五,我们很快把他按倒在地上里。听到喊叫声,大圈和山口也跑了过来,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说虾皮要抢游泳裤,他们哈哈大笑,对我们说:“他抢上瘾了,你们打,我们不帮他。”
虾皮见同伙不肯帮手,立刻喊投降,他爬起来,对我们说:“我今天没带刀子,放你们一马。”
我指着虾皮的鼻子骂道:“虾皮,你他妈的懂不懂规矩?一起出来玩的,你见什么抢什么,你当我们是傻逼啊?”
虾皮嘴硬,说:“那又怎么样?我爱抢谁就抢谁。你们就是傻逼。”
我懒得跟这个王八蛋费口舌,反正讲道理他也听不懂。我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滚远点。我和杨一撂下那几个混混,跑到泳池边上,这是个露天池子,阳光炽热,水很清,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看见曾园和于小齐。曾园穿着一件深蓝色游泳衣,戴着白色游泳帽,额头上顶着一副潜水眼睛,她身材高挑,腰肢柔软,浅褐色的皮肤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被夏季的阳光晒出来的。与此同时,于小齐穿着一件碎花游泳衣,还带小裙子的,腰里兜着一个救生圈,别别扭扭地走到池边。她很瘦,身材和曾园没法比。
虾皮在远处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曾园喊道:“虾皮,滚远点,不许下来!”
我问她:“为什么不许他下来?”
曾园说:“他会在水里撒尿的。”
杨一下到水里浸了一下,又爬上跳台,以一个漂亮的鱼跃动作扎进游泳池里,在十多米远的地方伸出头来,吐出一片水雾,像一条白色的江豚。于小齐说:“哇,真漂亮,路小路也来一个。”我说:“不好意思,我只会狗刨。”那边又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曾园同样干净利落地跃入湖中,伸出头来对于小齐说:“小齐,下来,我教你。”
于小齐说:“噢,我到浅水区去。”
曾园说:“怕什么,你有救生圈的。”她伸手摘住于小齐的脚脖子,于小齐站立不稳,尖叫一声掉入水中。
我们玩得很惬意。曾园托着于小齐,于小齐在水面上扑腾。杨一独自在深水区反复地练习跳水。这时我看见大圈和山口也下了水,他们临时买了游泳裤。岸上只剩下金花银花和虾皮。
我一直在浅水区泡着,不太想动弹。过了一会儿,于小齐抱着游泳圈来到我身边,说:“游不动了,喝了好几口水。”
我说:“学会了吗?”
于小齐说:“没有啊,不过呢,我今天一定要学会游泳。”
我说:“这也不是马上就能学会的,要逐渐领悟的。”
于小齐说:“不行,我对自己说的,一定要学会。”
我说:“那你要放松,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块泡沫塑料,而不是一块海绵或者是铁块。你的身体和水是一样的。要是太紧张了就不行。”
于小齐说:“他们都说我紧张,我做什么事情都紧张。我再试试。”
那天我一直在看着她,她在我眼前使劲地扑腾着,笨拙地想要游出去,却始终在原地不动。后来她“啊”地叫了一声,说:“腿,腿,腿抽筋了。”我游过去把她捞起来,扳住她的脚面。她被水呛了一口,不停咳嗽,说:“疼死了。”
我说:“越拼命越练不好。”
于小齐说:“疼死了,你还说风凉话。”
抽筋了就不能下水了,我陪她坐在水池边,于小齐说:“我一开学就去上海啦。”
我说:“你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我就去三个月,过了春节就可以去实习单位了。”
“去上海工作?”
“我想去广州,我妈不让我去,说那里不适合我。她就想让我到檀香扇厂去上班。”
“檀香扇厂有什么好玩的?”
“上班又不是图好玩。我妈托关系走后门,在那里给我找了工作,以后进去做设计员,天天给他们描图,”于小齐皱着鼻子说,“说起来是挺无聊的。”
“你妈是不是很可怕啊?我听你爸爸说过的。”
“他还说什么了?”
“说你妈经常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把他的书都撕了,撕得他心都碎了。”
于小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妈是做护士的,在单位里又要受领导的气,又要受病人的气,还要上夜班,回家就要发脾气。那时候我还小,我爸又不会带小孩,我妈一回家看见我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脏,当然要发飚。护士嘛,都是有点洁癖的。吵啊吵啊,就只好分手了。其实我妈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嫁人,就是怕我吃亏。我爸倒是很开心,又结婚了。喂,我问你,他那个新娘长得好看吗?”
我说:“真不瞒你,非常难看!我看见过照片,又黑又瘦。”
于小齐说:“他那个审美标准很古怪的,一个技校老师,以前是橡胶厂的小干部,非要把自己弄得跟外国人一样。”
“外国人?”
“对啊。外国男人都喜欢那种长得很丑的中国女人,他们觉得美。”
我叹了口气,这个好消息应该告诉我们学校的女生,或者是金花银花那对姐妹。
于小齐说:“喂,我爸在你们学校混得怎么样啊?他老说自己在学校很受尊敬,可是我不信,你们化工技校那帮学生,都很流氓的,怎么可能尊敬他?”
我说:“是这样的,前两个月我差点被学校开除,是你爸爸给我求情,才把我保下来的。我们学校的老师都特别坏,拿我们班主任来说吧,什么课他都不会教,专门负责管学生的思想品德,他妈的居然说我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班上本来有五十多个学生,第一年在他手里就开除掉了九个,今年又开除掉了七个,他都乐坏了。你说哪有一个班主任会因为开除学生而高兴的?他就是。简直不知羞耻。这么着比下来,还是你爸爸比较仗义,其他老师都是王八蛋。我他妈的最讨厌的就是老师,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我看是灵魂拆迁队。我这灵魂交给他们,就是造好了也是个垃圾工程。”
我们正说着话,虾皮穿着短裤走了过来,对于小齐说:“小妹妹。”于小齐瞪了他一眼,说:“谁是你妹妹?”虾皮有点不爽,盯着于小齐看了半天,嘟哝说:“平胸嘛。”我大怒,跳起来按住他脖子,虾皮猛烈地挣扎,我索性把他的脖子夹在胳膊底下,拎起他一条腿,往水池里扔进去。轰的一声,虾皮掉进游泳池,这时大圈和山口游过来,说:“虾皮,你个傻逼,来,喝几口水玩玩。”按说大圈和山口是虾皮的哥们,不应该这么戏弄他,但他们显然把虾皮当成是个取乐的玩具,把他按在水里,又拎起来,又按下去。后来虾皮连滚带爬地上了岸,趴在水池边上,一口一口往外吐水,说:“我,我,我操你妈……”曾园走过来,一脚踩在虾皮的后脖子上,说:“虾皮,你真是又臭又硬。”
那天搞完虾皮之后,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游泳池,回戴城。车子开在公路上,虾皮骂不绝口,曾园说:“操他妈的,你烦死了,闭嘴。”虾皮果然很听她的话,闭嘴不说了。没过多久,曾园停了车,打开车盖,说散热器里面没水了,要去弄点水。我们九个人下了车,两边全是农田,水倒不少,就是没容器。后备箱打开,只见一把吉他。虾皮说,用吉他去舀水,被曾园扇了一巴掌,让他滚蛋。后来杨一提议,用汗衫去浸了水,再拧出来。这个主意不错,曾园对虾皮说:“你,脱衣服,去拧水。”虾皮说:“凭什么我一个人去?”曾园说:“你他妈的穿得最破,最多我赔你一件汗衫。”虾皮又很听话,脱了衣服老老实实跑到沟边上去了。我们看见他那惨相,一起笑,没人去帮他。
于小齐指着远处,说:“那儿有一片树林。”我望过去,那是一片很整齐的人工林,离得很远,前面还有一片鱼塘。树林在岸上,空中的云堆积在树林上方。于小齐说:“那个树林就像一把牙刷,云像牙膏。”又说:“你看,那树林是蓝色的。”我仔细看了看,还真是有点发蓝,很奇怪。于小齐说:“这种密林,近看是绿的,远看就会呈现蓝色,你在塞尚的画里就能发现。”我说:“哦,塞尚……”
“看啊,大鸟,大鸟。”于小齐招呼我们看,此时有两只鹳鸟一前一后,从我们头上飞过,向着密林方向飞去。
于小齐说:“真好看。”
后来虾皮从田埂下面爬上来,水都拧好了,他手里捧着一把黄瓜,说:“我刚摘的,吃啊。”我们都不要吃,嫌他脏了吧唧的。虾皮一边啃着黄瓜,一边说:“你们真傻,这黄瓜比菜市场的新鲜多了,回家还能烧菜吃。”大圈说:“快走吧,当心农民打死你。”
正说着,田埂上爬出来一个乡下老头,六十多岁,牙齿掉了一大半,站在虾皮身边不说话。虾皮吓了一跳,嘴里叼着黄瓜,对老头说:“乡巴佬,滚开!”老头张着没牙的嘴巴,对虾皮说:“你偷黄瓜。”虾皮踹了他一脚说:“关你屁事!滚!”老头说:“黄瓜是我的,你不能偷,给钱。”虾皮说:“偷你又怎么样?我还抢你呢!”老头乐呵呵地说:“刚喷过农药。”
虾皮听见“农药”两个字,半根黄瓜堵在嗓子眼,再也咽不下去了。他在公路上手舞足蹈,像抽风一样,并且对着众人喊:“我中毒啦!不好了我中毒啦!”曾园正在和于小齐说话,回过头说:“你这个傻逼又在搞什么鬼?”虾皮绕着汽车跑了一圈,对曾园说:“快把我送回去,我真的中毒了,我把农药吃下去了!”曾园说:“滚滚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后来金花银花跑过来,说:“虾皮吃的黄瓜是带农药的,再不送医院,他就要死了!”那个老头乐呵呵地说:“我儿媳妇就是喝农药死掉的。”虾皮听了这话,双眼翻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们看见他倒下,都慌了。虾皮并没有休克过去,只是躺在那里,瞪着天空。曾园非常生气,在他脸上踩了几下,说:“你这个傻逼,你又闯祸了。”虾皮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快送我去医院。”
我们七手八脚把虾皮抬到车上,他横躺在后座,占了很大的地方。曾园说:“杨一,路小路,你们上不来了,前面就是马台镇,你们到那里可以搭中巴车回去。大圈和山口,帮忙一起把这个傻逼送到医院去。”
于小齐说:“那我跟路小路一起吧,我带他们去马台镇。”这话刚说完,金花银花一起钻进了副驾。曾园说:“没时间了,我先走。”乡下老头乐呵呵地说:“给他灌点大粪,让他吐出来。”大圈问他,哪儿有大粪,老头指了指田里,说:“那里有粪缸。”大圈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大粪缸,半埋在土里,都是农民用来渥肥料的。粪倒是不少,围着无数苍蝇,又臭又稠,可是没有东西舀粪。大圈虽然是虾皮的哥们,但是也不想用自己的双手去捞粪,为了这个傻逼实在是不太值得。他们想了个主意,把虾皮拎到粪缸边上,把他脑袋按进去,让他自己喝。虾皮听了这话,立刻从后座上跳了起来,满脸是泪地喊道:“我求求你们了,不要再瞎折腾了,快点开车把我送回戴城去吧!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白色桑塔纳消失之后,我、杨一和于小齐三个人呆呆地站在路上。这件事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跟着一群傻流氓出来,居然是这个结果,可见这些没读过书的人智商都有问题。后来那个老头乐呵呵地对我们说:“我骗你们的,黄瓜是干净的。”我们一起昏倒,于小齐说:“偷你几根黄瓜,你也犯不着这么整他吧?”老头说:“他自己笨,活该。”这时我又改变了观点,其实农民的智商最高,只是你没有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所以体会不到。
于小齐问:“虾皮应该没事喽?”
杨一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傻逼。”
于小齐看了看远处,说:“别磨蹭了,走吧,这儿走到马台镇还不知道多远呢。”
我摇摇头,我又累又渴,而这趟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