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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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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早晨,根生打算去找广口瓶问一问情况,还没出门,废品仓库门口来了一个劳资科的干部,对他说:“孟根生,调令来了,你去码头做保管员。废品仓库的钥匙交出来。”

根生说:“为什么?”

干部说:“宿厂长听说你在码头上贩香烟,每天还提前二十分钟下班,觉得你很厉害,你比局长还厉害。去码头吧,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根生说:“我并没有在码头贩烟,每天只带两包过去,至于早退的事情……”

干部打断说:“钥匙。”

根生交出钥匙,在干部的监督下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茶缸毛巾、手套胶鞋,装在网兜里往外走。干部拍拍他肩膀说:“去吧去吧,去哪儿都是混。其实你根本就不该回来。”

根生拎着东西,冒雨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抽了根烟,想到广口瓶的事,便出去往苯酚车间摇了个电话,别人告诉他,广口瓶和长颈鹿今天旷工没来。根生觉得不好,换了工作服,到吉祥街去看情况。刚走到巷口,看见两名警察将一个穿风衣的后背推进警车,迅速开走。根生急了,追了几步,又返身往吉祥街里去。到院子门口,乱哄哄地拥了几十个人,冒雨在看热闹,只见两个戴红臂章的壮汉从院里拖出一条湿淋淋的狼狗,脖子用绳勒紧,已经死了。

根生觉得自己浑身发软,穿着雨披在城里走了半圈,并无地方可去,一抬头看到远处苯酚厂的反应塔,旁边是新村,玉生的家。

根生敲门进去,玉生一人在家,炉子上熬着中药,十分好闻。屋里安静,只听见外面的雨声。根生脱了雨披,要了一杯茶,双肘撑在膝盖上不说话。

玉生说:“你闯祸了,是吧?”

根生说:“你怎么知道?”

玉生说:“我十二岁就认得你,你闯祸了就是这个样子。”

根生说:“是的,我去拿一批货,上家被警察抄了。我付的定金没了,中间人估计也跑路了。”

玉生说:“定金多少?”

根生说:“一千块。本钱全都搭进去了。”

玉生说:“你拿的什么货?怎么会给警察抄?”

根生说:“走私外烟。”

玉生说:“该死。”根生叹了口气。玉生说:“你接下来怎么办?”

根生说:“现在看来

九*九*藏*书*网,又要在水仙巷多站一两年。这票货如果能做到手的话,我就能还清欠债,可惜我倒霉。”

玉生说:“摆小摊本来就是细水长流,你哪能想一下子发大财呢。”

根生说:“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我已经老了,细水长流对我也没什么大意思。我本来想挣到钱,就去北方了,不想留在这里了。”

玉生说:“那你还去找珍珍。”

根生说:“我和珍珍并没有什么的,不太可能结婚。我借她的钱,也是付利息的。你能不能先借我四百块钱,还了她的钱。”

玉生愣了一会儿,摇头说:“我也没有钱了。”玉生习惯性地撩起裤腿,在小腿上按出了一个凹坑,说:“我的病越来越重了。”根生呆坐,看着凹坑慢慢恢复,玉生的腿已经肿得不像样子。根生说:“我错了,不该找你借钱。”

玉生说:“你发什么少爷脾气,我确实是借不出来了。你欠的钱,欠的人情,不能都来找我。”

根生说:“我并没有发脾气。”

玉生生气说:“爸爸活着的时候一再告诫过你……”

根生说:“不要再说师傅了。”

根生站起来拿了雨披,慢慢往外走。玉生跟在后面。出门时,根生回头说:“人活着,总是想翻本的,一千一万,一厘一毫。我这辈子落在了一个井里,其实是翻不过来的,应该像你说的一样,细水长流,混混日子。可惜人总是会对将来抱有希望,哪怕是老了、瘸了。”

玉生不知道该说什么,根生把雨披兜上,径自走了。

根生回到宿舍楼,走廊里有一串湿脚印,回头一看,长颈鹿从不知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张皇失措,像一块湿抹布,站在他面前发抖。

根生问:“广口瓶呢?”

长颈鹿说:“他已经跑了。”

这一天早晨长颈鹿和广口瓶两个人,旷工跑到吉祥街,因为听说有一批货到了。广口瓶说,做人要讲点信用,先把孟根生的付了定金的货压下来,然后让他来付钱。进了院子,看见十七八个纸箱堆在门口,穿风衣的男人说,他们预定的货不是这一批,还得再等两天。广口瓶不高兴了,他不高兴起来就像一个发疯的小孩,一脚踢穿了纸箱。狗狂叫起来。穿风衣的男人也不高兴了,放开狗链子,把广口瓶和长颈鹿两人一直撵到了墙头上。也因为这样,他们根本没听到外面的动静,院门轰的一声被踹开了,进来几个警察和联防队员。本来没大事的,带走就带走,最多没收一批货,但那条狗,它不懂,它把警察给咬了,此后发了狂,不知道咬了多少人。警察只带了电警棍,用这东西去电狗,一点乐趣都没有,于是电翻了穿风衣的男人。广口瓶和长颈鹿趁乱溜走了。

长颈鹿说:“现在那傻瓜完蛋了,他得在看守所里把上家和下家全都供出来,结结实实吃几年官司吧。”

根生说:“你再说说清楚,广口瓶去哪儿了?”

长颈鹿说:“他不但做你的生意,还有其他人的。他说再回工厂就等于自投罗网,直接去南方投靠朋友了。我也要跑了,去外地避风头。”

根生说:“那你为什么又回来?”

长颈鹿忽然悲伤起来,说:“我回来收拾收拾东西,我还有一双胶鞋在工具箱里,下雨路不好走。走进厂门,忽然想到你,我觉得还是来告诉你一声比较好。老孟,你的定金拿不回来了。”

根生说:“你们还有一大笔捐会的钱啊,广口瓶一千三,你一千三。”

长颈鹿说:“我的一千三也在广口瓶口袋里,他拿走了两千六。我让他讲点信用,捐会的钱是不能吞没的,他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醒醒。妈的。”

根生一阵头晕,靠在墙上说:“你们到底黑掉别人多少钱?”

长颈鹿说:“是广口瓶干的,不是我,所有的钱都在广口瓶那里。”

根生说:“我一年白干了,我的本钱都没了。”

长颈鹿说:“你想开点吧。跑码头打桩头的人,输得赤空并不稀奇,输掉老婆小孩的都有。你想想你在监狱里抡铁镐挖石头,十年,还不是一样白干了?”

根生说:“我现在手里要是有铁镐,就先把你打死。”

长颈鹿吸了吸鼻子,摇头说:“你不会的,你打死我也捞不回本钱了。我得走了,我要去拿胶鞋,永别了,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你的雨披可以送给我吗?”

根生递上雨披,看着长颈鹿小碎步跑出去,他的皮鞋已经吸饱了水,像两块黑色海绵,噼噼啪啪踩在地上,随后兜头缩脖子钻进了雨里。根生想,我也糊涂了,这雨披我还得穿着去码头报到呢。然而长颈鹿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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