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七月里,杨迟又打电话给我,说自己毕业了,让我去化工学院帮他把被子铺盖都扛回戴城。九十年代中期,应届生留在上海很难,大部分都回到原籍工作,老杨也在其中。
我来到化工学院,场面惊人,伟大领袖指引未来的巨大雕像下面,无数已经拿到毕业证书的男生女生在合影,在痛哭,在亲吻。我居然还看见两个男生吻在一起,算是开了眼界。跑到寝室一看,老杨不在,下铺的兄弟说他一个通宵没回来。我逛了一圈,男生宿舍里每一户都放着各类酒菜,谁进去都可以随便吃喝,好像共产主义大食堂。有人告诉我,老杨喝翻了,在卡拉ok厅里躺着呢。
化工学院的卡拉ok厅又叫学生俱乐部,我去过,属于该校的高档场所,每次都能消费掉二十多块钱。我在这里还认识过一个女招待,她学精细化工的,她调制的鸡尾酒“绿野仙踪”就他妈跟风油精一样,完全没法喝。正常时候,这里都很冷清,十几个卡座能有七八个人就不错了,而毕业之前的这些天完全爆棚了,暗促促的地方,无数人围着大屏幕,正在唱“真心英雄”。十几二十个男人一起热泪滚滚,唱到酣处,全都把上衣脱了,搭着肩膀,露出湿漉漉的腋毛继续唱。有相熟的人看见我立马招呼老杨:“杨迟,你媳妇来了。”
那会儿老杨的鼻子已经康复了,光膀子走到我面前,只见上唇两个指甲痕,问是怎么回事,答曰喝醉了,被人掐了人中才醒过来。我问他还打算喝吗,他说不喝了,衣服被人穿走了,得找。
“什么值钱的衣服啊?回去穿件干净的吧。”我说。
“放屁,那是绍兴师姐送给我的真丝睡衣。”
“你光膀子穿了真丝睡衣出来喝酒,然后喝醉了,然后睡衣被人扒了?”
“是的。”老杨回头大喊,“谁他妈的看见我的睡衣了?”
一伙人扭曲着脸蛋回答他:“让真心的话,和伤心的泪呃呃,在我们的心里流动。”
我们走回寝室,街上有喝得醉醺醺的毕业生,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横着走,局面似乎已经失控了。这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任何节日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除了中国足球队惨遭淘汰或者奥运会落选那次。每一个人都努力宣泄着自己,在精神上达到高潮,一种强烈的喷射与收缩。
在寝室里,我们刚坐下,下铺的兄弟穿戴整齐,默然地拿了一根棒球棍出去了。
“干吗去?”
下铺的兄弟风轻云淡地答道:“欠个人情没还。”
老杨说:“你消停点吧,逮住就是开除。”
“毕业证书已经寄到我单位了。”下铺的兄弟一笑,说完就走了。
在我出入于化工学院的四年里,下铺的兄弟一直傻呵呵的,通常都缩在床角看书,外面无论风吹草动还是山崩地裂,都难以撼动他的目光。他总是抱着一种悠远的态度,仿佛世外高人。此刻翩然出去,拎着棒球棍,当然不是打棒球。老杨告诉我,下铺的兄弟曾经爱上过一个女生,谈了两个礼拜的恋爱,该女生被一个助教抢走了。当时有人要替他出头,他淡然说,算了。现在看来,这笔账不仅没了结,而且必须用凶器来证明一下,敲一棍子是一棍子,哪怕吓唬一下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强,反正毕业证已经拿到了。这话在理。我问老杨:“你有什么人要打吗?我可以顺手帮你一起做掉。”老杨说:“我他妈的只想找回我的睡衣。”
后来听说,下铺的兄弟抡起棍子在人脑袋上打了一下,下手有点重,不敢再回来了,被子铺盖全都不要了,他直接买火车票一口气跑了两千公里去单位报到,到那儿发现学校一个电话把寄过去的毕业证书又收回了。四年本科白读,惨遭开除。这算是题外话,比较有教育意义,反正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倒霉孩子。
当晚我就睡在下铺。熄灯后,楼道里的动静还是很大,整个楼面都是面临毕业的男生,末日狂欢在黑暗以及蜡烛光的笼罩下更显得神秘而动人,酒气汗臭夹杂着呕吐物不可形容的气味,间或还有女生的浪笑。无人敢管,舍监们自动放假了。这伙年轻人大部分都会去化工厂,全国各地,所有那些散发着毒气、随时可能爆炸、有着青绿色脸孔的师傅们的地方,大的化工厂相当于一座城市,小的化工厂相当于一个厨房。我在那种地方待过,知道什么滋味,完全有理由发狂。相比之下,杨迟显得沉静理智,因为他没找到工作,他得回家。
我问老杨什么时候回去,老杨说再玩几天,反正也不急。他比我更闲。夜里来了两个同窗好友,把他从床上薅下来,塞给他一瓶红星二锅头,三个人像打架一样瞪着对方,喝了几口,其中一人忽然大哭起来。
“我又要回到那个倒霉的地方去了!”
楼道里涌进来几个醉鬼,抱住了一起大哭,然后互相架着走掉了,留下半瓶二锅头。老杨捏着二锅头很冷静地说:“刚才那个人,他是农村的,找到的工作是在他们县的小化工厂里干技术员,他很悲伤。”
“为什么不留在上海?”
“因为没户口。”
“外面到处都在下岗,连农药厂里都有好多工人辞职了去浙江给私人老板打工。你再回到戴城去看看,满街都是没有户口的人。干吗一定要回到县城去?”
“我们暂时还认为,没有户口到处乱跑,是穷途末路的人做的事情。”
我们坐着,不久又来了个女生,背着行李,走到老杨面前。我们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说:“杨迟,你欠我的钱该还了吧。我夜里两点半的火车,走了。”老杨说:“欠你多少?”女生说:“四十八块。”我说:“怎么还带零头的?”女生说:“丫他妈的每次就借两块钱,以为不用还了。但是借了二十四次。”我说:“用肉体偿还,行不行?”女生说:“滚你妈的蛋。”杨迟就从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给她,非常真诚地说:“我就剩五十块了,不用找了。我会想念你的。”女生忽然有点动情,说:“其实我也不是来讨债的,就是来看看你,以后有机会来找我,混出息了别忘了我。”说完把钱揣口袋里走了。
我问:“这个又是去哪里的?”
老杨叹息说:“这个混得比较好,去广州的外资企业。她是北方人,在广州举目无亲。”
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我心想,今天别睡了。那人大声告诉老杨:“有人看见你的睡衣了,穿在一个三年级的小逼身上,他骑着自行车往二号门去了,没拦住。”老杨跳起来,伸手往自己枕头底下摸,摸了个空。那人说:“别摸啦,你的西瓜刀上午就被人借走了。”老杨骂了一句,抬腿踢烂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凳子,拎了根凳脚追了出去。
我跟在后面,一直追到二号门的路灯下,并未看见那件睡衣。忽见远处大排档一阵骚动,有人打起来了,老杨拎着凳脚去凑热闹,原来是附近的流氓和大学生肉搏,双方都在抄砖头。其中一个大学生掏出证件大喝一声:都他妈的不许动,我是×安局的!红色本子烫金字,流氓轰的一声全都跑了。旁边的大学生也都很害怕,亲哥哥,找的工作竟然是×安局?这位把证件反面扣在桌子上给众人看,烫金的小字:化学品研究所。
老杨把凳脚扔在草丛里,我们两人又往回走。有一段路聚集了大量的蠓虫,成千上万地浮在半空中,即使在这种恶劣的场所,还有男女驻足亲吻。老杨说,不容易啊,待了四年的地方,忽然就散伙了。最伤感的是那些情侣,他们分道扬镳必须说再见,纯美的爱情化作中年以后的怀恋,譬如那位绍兴师姐,他实在应该追随她而去,一想到她的肉体就性欲勃起啊。操他妈的是谁把睡衣给扒走了?
我说:“丢了就丢了吧,其实我也受不了你穿着睡衣唱越剧的样子。”
老杨黯然地说:“反正睡衣也没了,我明天就回戴城。”
第二天晚上,我和杨迟去上海火车站。我背着他的被子,拎一个皮箱,老杨拎着两个皮箱。散伙的伤感在火车站涌动的人潮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能买到车票回戴城。以往我们凭借矫健的身姿越过栏杆逃票,或者油嘴滑舌满脸真诚地骗过某个检票员混上火车,但这次不行了,行李太多,学生证也过期了。好不容易买到两张票,我们蹲在车站前面抽烟,来了一个要饭的小女孩,揪着老杨要钱。老杨掏出五分钱给她,她收了,但是很不屑地说:“才五分。”
老杨敷衍说:“别嫌少,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一百。”
这句话捅了娄子,小女孩一直缠着他,说他答应给一百的。老杨说:“别再缠着我了,要不我再给你五分吧。”
她又收了五分钱,坚定地说:“不够。”
火车站的乞儿难缠,我冷冷地站在一边,看他怎么办。杨迟说:“看什么看,我兜里已经没钱了。”
那小女孩嘟哝着走掉了。我想起医院的事情,问他:“你后来去福利院看过那个小女孩吗?”
“没有。”
“我猜你也不会去。”
快要发车了,我们穿过人群,拎着行李疾走,其间还被警察拦住看了看身份证,快到检票口的时候老杨的腿忽然被人抱住了,那女孩又来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伏击我们。
“爸爸,你答应给我一百的!”
老杨气急败坏,“谁是你爸爸?”
女孩说:“爸爸!”
我说:“你要再不承认是她爸爸,我们就误点了,误点了你还得留在这里做她的爸爸。”女孩说:“爸爸爸爸爸爸。”老杨吓唬她:“我真要误点了。你再拽着我,我可就把你一起带上火车回家了。”女孩说:“带我走啊,我再也不想要饭了。”这时旁边有人起哄了:“你就带她走吧。”
我站在检票口等老杨,老杨拖着女孩往我这边挪,那孩子抱着他的腿,已经坐在他脚背上了。
“随便给点钱就行。”我说,“或者你给她一个耳光,她立马逃走。自选吧。”
“借我五块钱!”他对着我大吼。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的纸币,对着女孩摇晃,这不是调戏,仅仅是希望她撒手。她犹豫了一下。在她那小小的头脑里必然是盘算过了,到底抱着一个无望的老杨请他做爸爸呢,还是来拿这个近在咫尺的一块钱。后来她冲过来从我手里一把撸走了钞票,再回头,老杨头顶着两个皮箱嗖地蹿进了检票口。
女孩失望地说:“爸爸带我走吧。”
老杨边跑边回头说:“等我赚到了钱回来找你,拜拜!”
我对老杨说:“我有点后悔了,你应该做她爸爸,带她回家。”
“不,我应该留下来做她爸爸,跟她一起在火车站要饭。”
那趟火车的终点站就是戴城,由于是短途车,中间停了很多次。三个小时后到站,我们下了火车,呼吸了一下深夜沉闷的空气,然后在站台上抽烟。下小雨,湿热,旅客们很快就走得一个都不剩,可以看到铁轨对面出站口经年不变的一块广告牌,用草书写就的五个大字“虎山欢迎你”。虎山是戴城的旅游胜地。由于书法写得太草,那个“虎”字老是被外地人看成“”。山欢迎你,其实也蛮不错的。
我们同时吐出一口烟,伟大而黑暗的戴城,我们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