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离的爸爸桑悦城是那种沉默的男人。
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常常皱着眉头,好像总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他和妻子是中学同学,说不上如胶似漆,可是在妻子死后他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再婚愿望。他总是盯着桑离看,看她在院子里挖泥土、在水桶中舀水玩,有时候教她走几步路,有时候简单说几句话。他甚至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迫不及待地教女儿说“爸爸”,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迷路而又陌生的小动物。
所以,桑离依赖南杨,倒不如说她是从南杨那里,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缺失的父爱。
彼时南杨已经读小学三年级,在妈妈的教导下还会背不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之类的唐诗。小男孩的天性已经被热闹的校园生活充分发掘出来,基本属于“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敢死队分子。不仅用一条椅子腿把班里欺负女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颗门牙,还往骂自己的老师家玻璃上扔过砖头。妈妈的话基本不听,爸爸的“竹板炖肉”也没起什么作用。但奇怪的是,只要事情和桑离有关,就很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那年夏天,九岁的男孩子总喜欢在外面疯,有时候疯得不回家。南杨妈妈急得到处找,终于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只鞋、湿淋淋往家走的南杨。
南杨妈妈气坏了,远远瞅着走过来的儿子,恨不得把手里的锅铲子劈头盖脸扔过去。南杨大概也知道不好,低眉顺眼地灰溜溜往家走,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几乎像装了发动机一样撒腿就往里屋跑。
“站住!”南杨妈妈拉长了脸大喝一声。
南杨老老实实地停住了。
“去哪了?”
“去……游泳了。”南杨的声音一听就是很心虚。
“放学不回家,去游泳?!”妈妈的声音眼见着就吊高了起来。
“大家都去……”南杨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看妈妈,“我不去,会被笑话!”
“鞋呢?”妈妈气得快冒烟了。
“三班的刘杰太坏,上岸的时候推我一把,我绊一脚,鞋掉河里了。”南杨低头伏法。
南杨妈终于忍不住,锅铲子劈头盖脸往儿子背上敲。南杨一看不好,撒腿就在院子里转着圈逃命,南杨妈妈跟在后面追,偶尔一铲子擦边蹭过去,就听见南杨一声声虚张声势的惨叫。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里的盆盆罐罐,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南杨妈妈一边打一边骂:“你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你就想着自己,怎么不想想别人?明明说好了去接小离的,你怎么能忘得这么快?小离才5岁,她认识回家的路吗?平时看你拿小离当个宝,到了自己要玩的时候还不是把她给忘脑袋后面去了?!她一个人在幼儿园门口蹲着等你等到差点中暑了你知不知道?”
“轰”地一声,南杨的脑袋里炸开一大朵蘑菇云——小离?!
南杨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桑叔叔专门嘱咐他,说自己要加班,让他代自己去幼儿园接桑离!
南杨猛地收住脚步,表情惊恐地僵在了院子中间。南杨妈妈没成想儿子会突然停下来,一铲子就拍到儿子脖子上,顿时鼓起一大片红肿。妈妈吓得什么似的,一把扔了锅铲子想要冲上去看看儿子有没有被打坏,可是同一时间南杨已经拔腿往桑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小离小离……”
那一头冷汗冒得——这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在此后十几年的时间里,南杨都是班里最细心谨慎、踏实靠谱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
而那天那件事也在南杨冲进桑家,看见了趴在炕上翻小人书的桑离那刻心惊胆战着终结。南杨当时真是恨不得把桑离紧紧抱在怀里!不过桑离在看见南杨全身上下水淋淋的惨状后,就已经在第一时间内撤退到南杨够不着的炕里边。她瞪着眼看站在炕沿边满脸傻笑的南杨,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
而亲眼看见桑离没事后,南杨才真是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才知道,那天是路过幼儿园的邻居看见了蹲在幼儿园门口可怜兮兮的桑离,便好心带她回了家。不过从那以后,南杨主动把接桑离回家的职责揽上身,一直到她读小学三年级,可以自己回家为止。为此南杨妈妈还老怀大慰地对南杨爸爸说:“咱儿子真是懂事了呢,放学也知道按时回家了。冲这也得谢谢小桑离不是?”
而南杨则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都记得那段时光:下午四点钟,他牵着桑离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夕阳照在他们身后,把细长的影子投到前头。他们调皮地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往前跑,那时候桑离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笑声像银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那是罕见的桑离的大笑,也是永恒的南杨的少年。
现在想来,好在那时候“早恋”这一说还不太普及,不然的话,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南杨妈妈肯定要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从小学起就早恋了。
因为,南杨真是把桑离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呵护得紧。
南杨第一次为桑离打架是在桑离快要上小学之前,某天,大约是暑假里的一个午后,南杨在家里看着自己的《暑假作业》册子昏昏欲睡。
有道思考题:在五个箱子里放着同样多的苹果,如果从每个箱子里拿出45个苹果,则五个箱子里剩下的苹果数的总和等于原来两个箱子的苹果个数的和。那么,原来每个箱子里有多少个苹果?
南杨一边咬铅笔头一边瞪着题目怒火中烧:这世界上真是有人闲着没事做!好端端的苹果不吃,拿来拿去的干什么?!
他心里还惦记着傍晚要播放的动画片,心思飞得到处都是,所以当有人在门外敲玻璃的时候他马上就听到了,立马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男生正在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说:“快,桑离……路口,打起来了……”
南杨一听就急了,也不管自己还穿着拖鞋就往巷子口跑。远远地就闻见隐约的香气,南杨一边跑一边急着往芙蓉树那里张望,可是什么都看不到。
南杨家住的这条胡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花树里”,是因为巷子口有一棵很大的芙蓉树而得名。每年六月芙蓉树开花,红色的绒毛样花朵香得不得了,不仅孩子们,就连大人都很喜欢。桑离也很喜欢这棵有红色花朵、香喷喷的树,于是南杨还在树身上用铅笔刀刻了一个硕大的“离”字。刻完不久就被爸爸发现了,做警察的爸爸以儿子“破坏公物”的罪名狠狠赏了他的屁股几巴掌。不过南杨属于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每次走过那棵芙蓉树都要心满意足地看看那个“离”字才回家。
这天,南杨刚跑到树下就听见不远处有吵嚷声。他急忙跑过去,就看见一群男孩子把桑离围在了中间。
为首的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用一根手指头戳桑离的头,口气很不善:“小扫把星,说你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你妈被你克死了,你爷爷也被你克死了,好像年前你奶奶也被你克死了,是不是?怎么了,你不服啊?”
他一边说,身后的一个男生一边故意揪桑离的头发,桑离觉得疼,就一个劲地往后缩。一边缩一边大声说:“我不是扫把星,谁说别人是扫把精谁就是扫把星!”
“吆呵!”为首的男孩子瞪大眼,“你踩了我的脚,撞掉了我刚买的冰棍你还有理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踢踢地上掉着的蛋奶冰棍,对桑离说:“要么你吃了,要么你赔我的冰棍!”
身后的男孩子们也开始起哄,有人甚至用手中的水枪向桑离喷水。桑离努力地躲着喷过来的水柱,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声:“你们欺负人!”
南杨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他只记得自己大吼了一声:“你们找死啊!”
然后他就冲上去,和一群男孩子打成一团。具体的细节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努力躲避那些拳头和脚,手狠狠挥出去,打到了人,然后又被人打。地上翻腾起尘土,呛到南杨眼里,他的眼睛刺痛,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意识见人打人、见鬼揍鬼。具体战况一片混乱,到最后是“饿虎不敌群狼”——南杨从头到脚遍布瘀青红肿,一看就是被人当活靶子揍过。
且最惨的是:回家之后,遍体鳞伤的南杨又被爸爸在屁股上“深化”了五个指头印!
然而,他还是笑着给桑离擦眼泪,数落啜泣着的桑离:“哭什么哭啊,你是水龙头啊?”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受伤的屁股,趴在炕上逗桑离开心,说:“小离乖啊,不要哭,小离才不是‘扫把精’,哪有这么漂亮的扫把啊?哥给你讲故事吭……嗯,讲啥呢……”
他转转眼珠子,终于想起一个故事:“小离你听着,我给你讲《一只乌鸦口渴了》的故事啊,你听好啊。”
“有一只乌鸦口渴了,它到处找水喝。就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面有水。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很小,里边的水不多,它喝不着。怎么办呢?”南杨卖个关子,看见桑离果然不哭了,瞪大眼看着他,就很得意。
“乌鸦看见旁边有许多小石子,它就想出办法来了。乌鸦把小石子一个一个地衔过来,放到瓶子里,瓶子的水渐渐升高了,乌鸦就喝着水了,”南杨很高兴地看桑离,“乌鸦是不是很聪明?”
桑离想了想,点点头,嘴巴有点咧开了,南杨很高兴。
他想了想,撑起上半身活动一下压麻了的胳膊,决定再讲一个故事:“那我再给你讲个司马光的故事吧。”
“司马光是什么?”桑离口齿清楚,虽然不知道“司马光”是哪三个字,但模仿得极为准确。
“司马光啊……”南杨愣一下,心想这怎么说呢,上课老师说什么来着?想了会没想出来,就果断地告诉桑离:“司马光就是个小孩,姓司,家里养马的,就叫司马光了。”
桑离很钦佩地点点头。
南杨继续讲:“司马光这个小孩啊很调皮,他有一回跟几个小朋友在花园里玩,结果有个小朋友不小心掉到大水缸里了。别的小朋友都慌了,哭着喊着去找大人。只有司马光没有慌。他举起一块石头,使劲砸那口缸,几下子就砸破了。缸里的水流出来了,掉在缸里的小朋友就得救了!”
他一边继续趴着,一边兴高采烈地问桑离:“司马光是不是也很聪明?”
可是他绝对没想到桑离小朋友类比与联想的能力实在是太高超了,因为她挺直腰板站在炕边,认真地看着趴在炕上、活动不便的南杨,一本正经地问:“可是哥哥,为什么司马光不往缸里放石头呢?等水都流出来,小朋友就得救了啊!”
南杨彻底傻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南杨都狡辩说当时他不是笨,也不是反应迟钝,而是被桑离的天资聪颖吓到了。桑离总是撇撇嘴看着他,看他窘得不得了的样子,看他挥舞着胳膊作势要“杀人灭口”的表情,最终笑起来,陪他疯、陪他闹。
而往往这时,窗外的天气正好,树叶泛着明亮的光晕,巷子口的芙蓉树开花了,香气弥漫了整整一个夏天。
就好像那句她偶然看来就很喜欢的宋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句词里有满满的青葱淡然与田园静谧,仿佛是对孩童时代那些天真烂漫与恬静温存的温柔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