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桑离和田淼的关系却始终不好。
田淼比桑离小一岁,是个不漂亮但很精明的小女孩。她和桑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说白了其实不过是在桑离房间加一张床那么简单。可是由此所带来的权益范围改变成为了一系列战争的隐患——桑离练歌,田淼嫌吵;田淼读课文,桑离嫌闹;一件衣服同款式买两件,可田淼还是觉得桑离的红色款好看,桑离觉得田淼的蓝色款好看,于是就吵架,然后再打架……
其实不过是小女孩的小心眼与小对抗,可是桑悦诚和常青的头都涨大了无数圈。
桑悦诚就说了:“小离你要让着妹妹点,你是姐姐啊。”
桑离倔强地瞪一眼:“明明是她先骂我的。”
常青愣一下,问:“淼淼你骂姐姐什么了?”
田淼气鼓鼓地:“我没骂她,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坏,她害死自己的妈妈,还要和我抢妈妈!”
“轰”地一声,桑离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的脸气得通红,眼泪快要掉出来,可还要忍着。她就那么红着眼瞪着田淼,在常青和桑悦诚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挥手,“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田淼的脸上!
“哇”地一声,田淼大声哭起来。
常青和桑悦诚彻底愣住了!
过了有几秒钟的功夫,常青一把把田淼搂在怀里,着急地拉开田淼捂着脸上的手,声音焦急地问:“淼淼你别哭,让妈妈看看,有没有事?”
而桑悦诚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同样挥手,“啪”地又给了桑离一巴掌!
或许也是因为桑悦诚从来没有打过桑离的缘故,力道太重,以至于桑离被狠狠打倒在地,先是撞倒一个板凳,又碰歪了折叠桌,而后桌上的水杯晃动着掉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瞬间,火辣辣的疼蔓延开,麻痹了桑离的神经,也一下子卡住了她本该破闸而出的哭声。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伸向前方,脸边是碎玻璃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一个目光僵直、神情空洞的桑离,每一片,都好像有一个好大的窟窿席卷着自己,有声音在大声说:桑离,没有人要你,没有人需要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桑悦诚才从盛怒与惊愕中醒过来,一个箭步冲到桑离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胳膊,一迭声地问:“小离你怎样了?对不起,爸爸错了,你哪里疼,告诉爸爸……”
他焦急地看着女儿,那张白皙的漂亮脸蛋上正慢慢浮起一个掌印,桑离的嘴角有血流出来,并不多,却触目惊心。桑悦诚吓坏了,一个劲拉着桑离,声音都开始有点抖:“小离,你说话啊,你哪儿疼?爸爸错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离空洞的、没有焦距的眼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眼前一个劲道歉的父亲、目瞪口呆的常青、眼神怨毒的田淼,一直穿透到看不见的远处。桑悦诚不知道,在桑离心里,有一个洞正越来越大,渐渐卷出寒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她的全身都在疼,跌倒时碰撞到的地方除了擦伤应该还扭到了,她动不了,也不想动。
在她心里,有眼泪汹涌涨潮,可是她的眼眶干涩,连一滴都掉不出来!
在阴风怒号的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迫不及待地重复着宣告:桑离,没有人要你,没有人需要你……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她在这样撕裂般的痛苦中闭上眼,全身的力气快速消失,世界消失的刹那,她终于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冰凉而潮湿。
桑离生病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病毒性感冒趁火打劫,在此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桑离的体温始终在38-39度之间,每天被烧得昏昏噩噩,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可是她很快乐。
因为她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妈妈。妈妈那么漂亮,穿浅色上衣、格子裙子、襻带皮鞋,妈妈的辫子那么长,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桑离,伸出手给她握,然后在前面走,桑离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妈妈——那是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桑离常常在昏睡中露出隐约的笑脸,没有人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焦。
吃了几天退烧药不见好,桑悦诚便带桑离去医院。检查过后,医生开了冲剂、针剂、片剂一大堆,末了却说:“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来吧,其实病人本身的意志才是良药。”
听了这话,桑悦诚心里就好像有电熨斗熨过去,火烧火燎的疼。
同样着急的还有南杨一家,尤其是南杨,每天在学校上课都好像有无限多的心事,总想回家看看桑离是否退烧,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卖冰棍的,总想给桑离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旧是烧得没有力气睁眼的桑离,是连冰棍都没有力气吃的桑离。
南杨第一次觉得自己心里像麻花一样绞着难受,他伸出手摸摸桑离的额头,趴到桑离耳朵边问:“小离,你怎么会发烧呢?”
他还记得桑离生病第一天,脸上的那个巴掌印,他猜是桑悦诚的杰作,可是不敢造反,只能偷偷把桑悦诚的一条香烟撕烂了扔进厕所以示泄愤。那几天桑悦诚找不到自己刚买回来的香烟,还很是纳闷了一阵子。
直到半个月后,南杨去少年宫拉琴回来,兴致勃勃地再次趴到桑离床边,对桑离说:“小离,下个月有比赛哦,少年宫有4个名额呢,说是给你们合唱团一个节目,我今天看见你们合唱团的张老师了,她说要挑领唱呢。你再不好起来,就没机会当领唱喽!”
南杨一边说一边笑,常青进门的时候还纳闷:什么事让南杨高兴成这样?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离就硬撑着爬起来喝了一碗粥。许多天喂饭不见成效的桑悦诚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很高兴地看着桑离吃饭。也是从这一刻桑悦诚才发现:到底是养了十年的女儿,就算再不喜欢,也还是有牵挂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离的妈妈、盼孙子的父母……他们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秘密,终究是要压在心底。从这个角度来说,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最彻底的解脱。
桑离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唱歌。
因为养病的缘故,白天家里只有桑离一个人。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随口唱点从少年宫里学来的歌曲。
其中最喜欢的一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下午阳光正好的午后,她坐在院子里声音干净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这样唱着,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跳跃的光斑、小船在水中轻轻飘荡,岸边的垂柳随风舞动……渐渐,她会不由自主地微笑,目光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深切地感激那些音符带给她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桑离才觉得自己是那样快乐的一个人。
又过了半个月,桑离终于病愈,回少年宫参加每周两次的练习。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张老师第一眼看见桑离还忍不住心疼地说了句:“桑离,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桑离看看老师温和的面孔,心里有什么东西柔柔地触动了一下:隐约的,就好像是看见了妈妈的笑容,妈妈的心疼。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脚尖。阳光沿着窗户玻璃照进来,照到练功房的木头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块。
桑离的鼻子稍稍有点酸,她狠狠眨几下眼,直到微微的酸变成了浅浅的涩,再抬头时,仍旧是一个没有什么表情的漂亮女孩子。
这一天练习的是准备要参加比赛的合唱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桑离站在合唱团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身边是身高相仿的女孩子,面前是挥手指挥的张老师。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后站着的团友们,突然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这样有归属感。
桑离终于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时候,她可以全情投入,可以忘记歌曲外那些自己不愿意记起的事。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唇角就忍不住漾开一小朵温暖的笑容。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微笑着,用清澈的声音、用她全部的快乐歌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她的声音那么美好,她的笑容那么明媚。
三天后,张老师果然任命桑离和另一个女孩子何晓竹为领唱。又过一个月,这个节目获得那年合唱比赛的第一名,领唱的漂亮女孩子桑离与何晓竹,通过电视转播,在这个城市里家喻户晓。
领奖那天,桑离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幸福。
原来,幸福就是做你喜欢做的事,并且为此得到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