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桑离不知道,在郭蕴华眼里,她是块璞玉,只欠雕琢。
这个评价很高,郭蕴华也只对向浩然说过。向浩然不懂音乐,但他对妻子的眼光有足够的信心。他的工作很忙,家里基本上是顾不上的,所以他对妻子很歉疚,总是尽可能尊重她的想法与意见。见她喜欢桑离,再想想桑离还能朝夕陪伴她,让她不孤独,便应允了郭蕴华的提议,让桑离住在自己家。
他也不是没有看出来儿子对桑离的好感,不过也只是抽时间和向宁进行了一场并不怎么正式的谈话。那次还是因为他回家休周末,向宁提议去游泳,游完泳休息的时候,他似无意地问向宁:“桑离是南杨的妹妹?”
向宁答:“邻居。”
“噢,”向浩然点点头:“她打算考艺术学院?”
“是。”
向浩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一会才说:“小姑娘还小啊。”
向宁看看父亲,没有回答。
然而向浩然想,儿子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那晚,向浩然睡觉前问郭蕴华:“依你看,凭桑离的天赋,将来可以走多远?”
郭蕴华想了想,答:“不好说,不过天赋极佳。”
“哦,将来会走出去?”向浩然问。
郭蕴华笑了:“真是难得,我从来没见你这么关心哪家的孩子,连你儿子考大学你都不管。”
向浩然有些歉疚地笑笑:“我只是发现,咱们儿子好像来真的了。”
郭蕴华更吃惊了:“以前从来没见你关心你儿子的感情问题啊?”
向浩然如实答:“那是因为你儿子从来没对哪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过。”
郭蕴华感慨道:“可不是嘛,你没看白天,我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你儿子给桑离辅导文化课,门没关严实,我从门口路过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就看见你儿子看桑离的那个目光,那叫一个情深意重!哎向浩然,咱们年轻的时候,你怎么都没这么看过我啊?”
向浩然愣一下,问:“没有吗?那我看你的时候什么样子?”
郭蕴华皱眉头:“你?你每次都是很严肃地对我说‘郭蕴华同志,你好’。”
向浩然笑:“我有那么严肃吗?我记得我当时是微笑的啊。”
她抱怨:“微笑?快算了吧,也就我不跟你计较,不然就你这种傻子谁要啊!你还记得吧,谈恋爱的时候你骑自行车带我去看黄河,那车子是28的,那么高,你在前面骑,让我从后面跳上去。结果我还没跳上去你就骑车跑了,把我气的!我当时就想,我就站在原地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要过多久才能发现我不在后车座上!”
向浩然苦笑,知道又要进入到翻旧帐的环节,急忙承认错误:“对对,我错了,我快到黄河边了才发现你没上来,我就回去找,天都快黑了,发现一个小姑娘蹲在路边哭。”
郭蕴华笑着拍向浩然一下:“谁哭了,我那是被沙迷了眼。”
然后顾自感慨:“真快啊,咱们的儿子都要谈恋爱了。”
向浩然沉默一会,才说:“依我看,桑离只要能力具备,很可能要走得远远的。”
“会吗?”郭蕴华迟疑。
向浩然摇摇头:“如果仅仅是为了考学而学艺术,这样的人往往走不远,因为他们要的无非是个学历。可是如果照你说的,她是真的喜欢,那她应该会很努力,然后把握一切可能把握的机会,越走越远。”
郭蕴华轻轻叹口气:“作为一个老师,谁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出人头地,最好能走向世界。可是要是为了向宁,我倒宁愿她天资平平,毕业当个老师,过安稳的日子。”
向浩然道:“算了,别想了,远不远的咱说了也不算。咱们尽心教,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了。再说向宁也才大一,将来的事还都很难说呢。”
暗夜里,郭蕴华没有说话。
一个暑假就这样匆匆过去,桑离的专业学习进步很大,向宁的文化课辅导也丝毫没有放松。或许是因为被父亲提点过的缘故,向宁越发重视桑离的文化课学习,唯恐桑离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而无法考进大学,因为那将对他们的未来造成更大的阻碍。于是他每天都寸步不离地陪着桑离学习,还给她补充不少课外的题目。
不过,向宁很喜欢辅导桑离做功课的另外一个原因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这个时候的桑离,安静得像只小兔子,十分可爱。
晚上,吃过晚饭后,郭蕴华在自己屋里看书、听音乐,向宁就在书房辅导桑离做功课。温和的灯光下,他坐在她旁边,只要一歪头,就可以看见她皎洁的面容,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边看着面前的辅导卷子一边咬圆珠笔的末端。
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题目,嘴里的牙齿却一刻不闲地咬着笔,咬一下,再咬一下,眼却连眨都不眨。看了一会,向宁都替她觉得累牙。
终于,在桑离再一次咬笔头的时候,向宁忍无可忍,伸手把笔夺过来,说:“小离你这是什么习惯啊?这笔招你惹你了?”
桑离看看圆珠笔,再看看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哦,习惯了。”
向宁凑近了看看笔上的牙印,心有余悸道:“好清楚的印子,桑离你属什么的?”
桑离翻个白眼:“反正不属狗。”
向宁笑了,从桑离的角度看过去,向宁的笑容那么温暖,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着桑离发愣的表情,向宁伸手在她面前晃晃,却意外地看见回过神来的桑离脸红了。向宁很纳闷,问桑离:“你脸红什么?”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辅导书,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书上,她心跳得厉害,她都没法告诉向宁,她想的是寒假里漫天烟火的背景下,他的那个吻。
啊啊啊啊啊好不知羞耻啊——桑离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可是越骂心思就飞得越远,她的脸就越红。向宁看得莫名其妙,就凑近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不发烧啊。”
桑离猛地往后一撤,却意外地撞进了刚刚站起身准备开空调的向宁怀里。闷热的八月,女孩子柔软的身体撞上来的一刹那,向宁也愣住了,然后莫名就有些脸红。
他低头,下意识地抱住眼前这个已经脸红到脖子根的女孩子,稍稍用一下力气,眼前的女孩子就低着头被扳过身来。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前,目光闪躲,带一些紧张的僵硬。
向宁心里一动,收紧一下手臂,桑离便微微哆嗦着伏在他胸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软软的、轻轻的,在他颈边的位置起伏。向宁的手臂渐渐收紧,渐渐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桑离也抬起手臂,搂住他的腰。她从他怀里仰起头,亮亮的眸子映入向宁眼睛里,向宁的呼吸有些急促,心里在打鼓:上次吻她是情不自禁,却害他把本来想掩盖到两年后的心思昭告于她面前,同一种错误不可以犯两次吧,会影响她的学习的……
可是,还没等他想完,怀里的女孩子已经垫起脚,飞快地啄上他的脸颊。向宁一僵,蓦然间就有热气冲上头顶,他低头紧紧箍住眼前的小女孩,这一刻,他只想吻上眼前的女孩子——就像那个夜晚,寒冷冬日里的刹那,炙热的情感窜过四肢百骸,犹如火山熔岩一般,喷薄而出!
他的手紧紧围在女孩子的腰际,他甚至能感觉到纯棉的裙子下面桑离皮肤的温度。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可是,究竟是桑离在颤抖,还是他自己在颤抖,他也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有些慌乱,有些紧张,有些期待,有些好奇。他紧紧盯着眼前女孩子流光溢彩的眸子,深深看进去,只想低下头,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然而,就在他低头准备吻上桑离的刹那,他看见女孩子飞快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嗫嚅着叫他:“向宁哥哥……”
“啪啦”一声,满腔的勇气就碎了一地!
向宁——哥哥?
热情与冲动如潮水般退去,向宁苦笑着微微松开手,看看桑离,过了好久才晓得问:“什么事?”
她却还趴在他胸前,不敢看他,只是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一只手卷着他的t恤衫领子,声如蚊蝇:“你喜欢我吗?”
话音刚落,脸就变成涨红的一片。
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看得她的脸越发红了。他终于叹口气,再次收紧手臂,紧紧把桑离拥在怀里。他轻轻吻上女孩子的额头、眼角、脸颊、唇边……他在她耳边回答:“喜欢,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桑离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变得湿润,然后听见向宁说:“小离,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再辛苦也要全力以赴。等你考上大学,就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桑离觉得自己快哭了,便紧紧咬住嘴唇,狠狠点点头。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爱情——爱,并且想念,然而却还是放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彼时的桑离还小,对她来说,爱情本身不过是懵懂的碎片,只和惦念与靠近有关。当这个人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并且拥抱着自己的时候,她就已无比满足——16岁,她也只知道这些。
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他那短促有力的心跳伴随着怎样沸腾的血液,在那青春勃发的身体里,有怎样咆哮的热情,需要被强大的意念克制。
盛夏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潮热的气息。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用轻轻的、落在眉角或额际的吻来铭记一些青涩真挚的誓言。
这样的爱无关欲望——尽管你明知道,欲望这东西,从来都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所以,那时候的爱情,比后来我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纯粹、美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