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g城之前,管桐和顾小影在自己家里给马煜和桑离送行。
顾小影系上围裙亲自下厨,桑离在旁边看着她切菜的一招一式,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顾小影很得意:“这还用学?有天赋的人都是无师自通。”
她一边回答一边把手下的黄瓜切成薄而均匀的片,桑离叹为观止,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正感叹着,突然听到顾小影问:“南杨在省师大政法系教书?”
桑离点点头:“我也是前阵子刚知道的。”
顾小影举着菜刀,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早知道就让你介绍给我啊!我帅帅的南杨哥哥,看见他的照片我就很倾心了,没想到居然在一个城市里,还是同行……”
桑离向后退一步,躲开顾小影手持菜刀的“孙二娘”造型,翻个白眼:“他博士毕业那年你研二,正在折磨管大哥好不好?至于后来,我隐居了,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顾小影却笑得很狡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出国做访问学者了?”
“当然知道,”桑离看看顾小影,“不然这次回来,怎么可能不去找他。”
顾小影笑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国吗?”
桑离纳闷:“出国是好事情啊,访问学者也不是谁都能做的啊!”
“话是这么说,不过南杨嘛……自然是有别的原因。”顾小影笑得很开怀。
桑离不明白了。
顾小影终于绷不住,主动揭露谜底:“我们今年新分来的同事来报道了嘛,一聊天,发现都认识南杨,她就给我讲了他出国做访问学者的原因。你猜,这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桑离也难得的好奇。
顾小影笑得心满意足:“他被师生恋缠上了,出国避难去。”
“什么?”桑离瞪大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真的,”顾小影耸耸肩,“我们同事是他们系今年毕业的研究生,来做专职辅导员的。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不信你可以去问南杨啊?”
桑离目瞪口呆。
等飞机的间隙,电话再次响起来,桑离低头看手机,是个长而陌生的号码。
桑离有些莫名其妙,她皱皱眉头接听电话,却在听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忍不住笑了。
多么巧——居然是南杨?!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爽朗,他说:“小离,我到墨尔本大学法学院做访问学者了,为期一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存下来吧。不过国际长途很贵的,还是等我打给你好了。”
桑离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似乎,一直以来,总是他在为她着想。
她笑着问:“墨尔本的风光好吗?”
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刚来不久,哪里顾得上看风景。不过如果拍了照片,一定发给你看。”
桑离没忘核实刚刚得到的重要情报:“哥,我听说你胶着在师生恋当中进退维谷?”
南杨沉默几秒才晓得反问:“谁告诉你的?”
桑离笑了:“我的眼线很多的。”
南杨一幅不在乎的语气:“不要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晓得败坏我的名声。”
“是吗?”桑离憋住笑,“可是我分明听说你是人家女孩子的初恋对象,而且对方立志要用十八般武艺收服她情感经历一片空白的南杨老师。”
南杨怒了:“谁说我情感经历一片空白?这么大年纪了,谁没谈过恋爱啊!”
桑离哈哈大笑:“哥,原来你也记得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啊?可是我怎么没听说你谈过恋爱?”
南杨气哼哼地:“谁说没有,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的?!”
“废话!”南杨咬牙切齿,“你那时候满眼都是帅哥,我才懒得告诉你。”
桑离笑了,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有释然、有顿悟、有南杨看不见的坚定。
她说:“哥,其实我们都不小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至少有了一样本事,就是能看出谁是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她微微叹息:“哥,我一个人走了那么久的路,常常还要因为走弯了路而绕很远距离。我知道这样有多累,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微微笑着,在他看不见的赤道的这一边对他说:“哥,本来我也是个没有勇气的人,我总怕我的出现会带给别人灾难,所以我逃避,恨不得能离群索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满足地死去的确好过寡淡地活着。所以,哥,如果有机会摆在面前,那一定要抓紧,因为没有什么机会能够一直等着你,而不溜走。生命真的很短暂,幸福稍纵即逝,所以,不要辜负别人的心,也不要辜负时间本身。”
电话那边的南杨沉默了。
他或许并没想到,就在说服他的这个短短的过程中,桑离也终于被自己说服。
她第一次明确地知道:在音乐之外,她还想要什么,还想陪伴谁……
桑离只是没想到,马煜比她所体会到的,还要聪明许多。
回到家的那晚,桑离哄yoyo睡着后从卧室出来,看见马煜站在阳台上,一个人抽烟。
她略为迟疑一下,还是走过去,站到了他的身边。
见她走过来,马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远处,一口口地抽着。香烟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桑离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马煜一愣,这才掐灭了烟,深深地叹了口气。
尔后,桑离就听到马煜说:“你去上海吧。”
桑离一惊,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马煜。
而马煜直视着桑离的眼睛,点点头,再重复一遍:“你去上海吧。”
桑离完全惊呆了。
马煜看看桑离,目光里有一些遗憾、一些惋惜、一些坚定。
他似乎叹了口气,说:“桑离,这次回g城,我想,对你我的触动应该都很大吧。”
他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苦涩:“当我知道宁宁已经不在了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天都塌了。大概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对我来说比我曾经想象到的还要重要得多。凭良心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总是按部就班地读书,按部就班地升学。只有两个意外,一个是突然冒出来的艾宁宁,一个是同样突然出现的舒妍。”
他伏在阳台栏杆上,身上的白衬衫被夜风鼓起来,桑离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当我看见她丈夫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差太远了。我配不上她,真的。她是那种看上去疯疯癫癫,但实际上内心很细腻的女孩子。她要的就是那种细致入微的爱情,而我,为了自己的前途,给不了她这些。不过显然,他的丈夫能给她这一切,你也看见了,那个男人其貌不扬,可是他是真的爱她。哪怕她过世这么久了,他说话的语气都还是那么平静如常。看看他,我才知道,生命太短暂了,我们一天都浪费不起。所以,如果能和自己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天,也好。”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桑离:“我错过了和宁宁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于是就错过了一辈子。可是你呢,桑离,你是要这样错下去,还是回头去找你的幸福?”
桑离怔怔地站在阳台上,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有风吹过来,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绺散在额前。马煜伸出手,为她拢到耳后。在他们身侧的远处,是明灭闪烁的万家灯火。
马煜看着桑离的眼睛,轻轻叹口气说:“桑离,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不忍心。我发现你这辈子在感情这件事上总是在听从命运的安排,谁站在那里等你,你就走向谁,谁走远了,你也从不追赶……所以这次我放你走,你要听从你的内心,你爱谁,就和谁在一起。只有这样你才能幸福,才不会在此后的半生里后悔。你也不需要担心我,只要你找准了自己的方向,我自然也会重新开始寻找属于我的幸福,所以你只要按照直觉的方向去走,就好。”
桑离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那一瞬间,她的头有些晕。
她仰头看看马煜,却见他已经转头看向远处的灯火。
他像是对桑离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叹息着说:“桑离,我们终究还是要错过了吧?”
“马煜……”桑离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马煜看看她,笑了。只是,这个笑容那么苦涩。
夜风中,他终于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把下巴抵在她的肩头。
他说:“桑离,我不知道我会等多久,所以如果找不到他,你要快点回来。”
而后他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眼睛。
桑离闭上眼,感觉到有濡湿的液体,自眼底缓缓渗出。
阳台上,秋风渐冷,她就这样依偎在马煜的怀抱里,心里起伏着巨大的震撼感。
她不得不承认,马煜说的是对的。
一直以来,她就这样被动地站着,等来了向宁的爱情,于是把南杨的亲情让到了一边;后来遭遇了沈捷的横刀夺爱,她便顺从地放弃了向宁;再后来梁炜菘出现了,她便从医院逃走,远离了沈捷;现在马煜出现了,她还要再放弃那些心底里明明已经越来越强烈的情感吗?
她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地过日子吗?
她做不到。
她真的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她真的不能带着遗憾与不甘心,还有那些此起彼伏的惦念过自己的后半生!
可是,沈捷,当我终于知道自己是爱你的……你又在哪里?
她睁开眼睛,仰头看看马煜,再沿他的视线看向远处——那些绚烂的灯火,那些灯火后扰攘琐碎的幸福,星星点点,无边无际。
她突然从心底感到羡慕。
阖家团圆——原来,这才是世间最质朴美好的幸福。
就这样,几天后,桑离终于再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站在虹桥机场宽阔大厅里的时候,她真的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多年前,也是十月,她就是从这里,从这繁华都市的霓虹中,抉择了她人生的第一段不归路。
这样的城市,每天都在诱惑着年轻而富有冲劲的人们——青春路上,这里有梦想,就有平台;有奋斗,就有传奇。只是,有些人走对了路,便挖得到第一桶金,甚至为青春树碑立传;有些人走错了路,便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万劫不复。
原来,错的,不是这繁华本身。
而是,面对繁华,我们选择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路。
十月,果然是天凉好个秋了。
中悦还是那个样子:高耸入云的尖顶衬着黄浦江畔的夕阳,玻璃幕墙反射出火烧云的流光,在这城市人来人往的喧嚣中,安静伫立。
桑离站在偌大的楼宇下,看着门口穿着整齐制服的门童,略迟疑一下,才拎起小小的行李袋进门,走到前台处做住宿登记。
前台的姑娘笑魇如花,语调细软:“您好女士,欢迎你光临中悦大酒店,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桑离点头,微笑着推过去自己的身份证,答:“您好,我想订一间单人房。”
“好的,请稍等。”前台服务员接过身份证,准备登记。然而在她看到身份证上那个名字的刹那,突然愣一下,再抬头看看桑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见她俯下身,把桑离身份证递给身边的女孩子,又低语几句。那女孩子也惊讶地看看桑离,旋即拿着身份证离开前台,走向不远处的经理值班室。
桑离有些诧异地问:“我的身份证有什么问题吗?”
“哦,桑女士,”前台服务员马上笑着答:“是这样的,您的这个身份证号码曾经做过登记,请您稍等,我们经理将马上过来,亲自为您服务。”
桑离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服务员,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忐忑。
几分钟后,果然就见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快步走过来,见到桑离时先微微一鞠躬,再开口:“您好,桑女士,我是客房部经理林耀民,我们总裁有交待,专门为您预留了套房。您请随我来。”
桑离迟疑一下:“你们总裁?沈捷吗?”
林耀民点点头,伸手一指:“这边请。”
桑离微微叹口气,便随他走向电梯。
当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赫然入眼的,便是那个熟悉的楼层——沿新换的地毯走过去,打开门,桑离知道,一定能看见一个宽敞的套房,以及那个面向黄浦江的露台。
林耀民开门,把桑离让进屋,又说:“女士您请稍等,过会我们总裁特助会亲自来拜访您。”
桑离急忙回转身:“不要了,我只是——”
“女士,”林耀民的语气竟然带着些真挚的恳求,“我们也不过是做人下属,请您一定要在这里等一下,真的,不会耽误您太久。”
桑离看看他,终于叹口气:“好吧。”
林耀民再一鞠躬,离开房间。
桑离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觉得这一切都恍惚得很,带着许多她拿不准的疑问,扑面而来。
其实,她只是想来看看沈捷,想知道他的手术到底成功没有,他的身体恢复得如何。
可眼下这个样子,倒引起她内心那些不安的感觉,愈演愈烈。
半小时后,门铃声响起。桑离走过去开门,不出所料,见到的是郭柏威。
几年过去,他似乎也更加成熟了,眉宇间有了中年男子沉稳的气度,眼神里多了些凌厉也多了些欲言又止的掩饰。
在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的西装的男人,都表情严肃,只是略鞠躬打招呼。桑离把三人让进屋里,四个人在沙发上坐好了,气氛蓦然变得沉重起来。
还是郭柏威先开口:“桑小姐,好久不见。”
桑离点点头,微微一笑:“的确是好久不见。”
郭柏威直接切入主题:“您这次来是——”
“我想看看你们沈总,”桑离也不绕弯子,“我想看看他手术后恢复得怎样。”
她坦然地看着他:“他突然离开,我很担心。”
“这您可以放心,”郭柏威笑了,“沈总已经离开上海去休养了,据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沈总的情况很稳定。”
“他去了哪里?”桑离先松口气,再看着郭柏威问,“什么时候走的?”
“有大约一个月了吧。”郭柏威避实就虚。
他不看桑离,只是从旁边一个随从的手里拿过来一个文件夹,推到桑离面前:“这是沈总离开前留给您的,他料到您会来,所以早就安排我们等候您。”
桑离难以置信地看着郭柏威,再低头看看茶几上蓝色的文件夹,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赠予书,”郭柏威旁边的男子自我介绍,“我是沈总的律师,您手上拿的是沈总在银行设置的个人保险箱,您签字后将拥有对保险箱内物品的支配权。”
“保险箱?”桑离皱眉,翻开蓝色文件夹,一目十行地看。
“沈总去美国之前曾经把一些东西放在保险箱里,”郭柏威解释,“他说如果您来找他,就请您接受这份礼物。”
“如果我不来呢?”桑离抬头看着郭柏威问。
“他说您一定会来的,”郭柏威笑得意味深长,却也好像含着欣慰,“他说,您一定不会允许他就这样离开,所以,请您去打开这个保险箱,那里面有他想对您说的话。”
他说话时,有秋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处吹进来,带来黄昏的凉意。
桑离低下头,一只手紧紧攥住文件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内文中写有沈捷中英文签名的地方。
她纤细的手指,就那样,在那个黑色签名上,轻轻地抚过去。
好像抚过那个人微笑的脸,又好像抚过那些一去不回的流年……
第二天,在郭柏威和律师的陪伴下,桑离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保险箱。
郭柏威和律师自觉留在门口,桑离走进去,用钥匙打开保险箱,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上方,有一封信。
桑离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当她终于看见那几行字的时候,忍不住泪如雨下。
沈捷的信是这样写的——
小姑娘: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上海了。你放心好了,手术很成功,我会努力活下去,因为我不能食言——我答应过你的,陪着你,不离开你。
盒子里是三年前我想送给你的礼物,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玉石艺人,用祖传的技法精心雕刻的一套翡翠饰品。本想带上它去北京,对你说,等你过了25周岁生日,我们就结婚。可惜,接到来自北京的电话时,我慌忙上路,忘了带它。后来我父亲病危,我匆忙赶往美国,更是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来得及。再后来,父亲去世,我留在国外料理后事、接收遗产,没有早日回国,而你,就在那段时间里失踪了。
所以,我一直都很后悔。我想如果我在去美国之前能把它交给你,告诉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娶你……如果是那样,你还会不会离开我?
我想,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我们注定要错过彼此,错过最好的时间——不过只是三年,可是错过了这三年,我连娶你的资格都没有了。
小姑娘,人生真的很短的,没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用来浪费。假使有人爱你,而你也爱他,那就不要想那么多,瞻前顾后是浪费时间、浪费幸福的行为。要勇敢,勇敢地去尝试一些事情,毕竟,没有人是完美的,就算将来有一点遗憾,你也要允许生活中出现一点误差。
小姑娘,我爱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这种爱,更是像亲人间的爱了。
所以你要记住,我是你远在天边的亲人,如果你不幸福,每个亲人都会难过。
那么,这套首饰,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礼物吧,小姑娘,祝你新婚快乐!
永远幸福!
沈捷于上海
泪眼模糊中,桑离轻轻打开那个紫檀木盒子,看见黑色丝绒上静静栖息着一整套晶莹剔透的翡翠首饰:圆润的手镯,精巧的戒指,蝴蝶形状的胸针、簪子、链坠、耳环……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翡翠锁,背面刻着四个工整的小字“永结同心”。
寂静的屋子里,桑离仰起头,很努力才止住眼泪,压住哭声。
很努力,才露出那个仍然带一些哭意的微笑。
她定定看着那纸他的亲笔信,在心里说:谢谢你,沈捷。
谢谢你成为我的亲人,谢谢你祝福了我,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孤独。
还有,谢谢你肯给自己二十年。
也是因为这二十年,你怕给不起我长久的幸福,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终于知道我爱你,二十年,已经是何其巨大的财富!
到这时,哪怕只有两年,我都会去争取。
我这辈子,总是为前途、为歌唱在争,我从来没有为我爱的人,争取过哪怕一次半次。
虽然现在,我仍然有忐忑,有顾忌,可是我最怕的,仍然还是你离开。
我不怕我不爱你,也不怕你放弃我,我只怕,我一旦走近,会不会给你带来新的灾难?
或许我真的是太唯心了——可是至少我知道,因为爱,才会在乎;因为在乎,才会恐惧。
……
十几分钟后,桑离把信折好,放回到盒子里。然后捧着盒子,走出房间。
在门口,郭柏威看见她哭红的眼,微微愣了一下。
桑离抬起头,平静地问:“沈捷现在在哪里?”
郭柏威沉默了。
桑离却并不放弃,仍旧盯着他的眼睛,重复:“告诉我,沈捷在哪里。”
郭柏威有些为难:“沈总说……”
“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桑离的声音无比坚定,她站在郭柏威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我不能说啊,”郭柏威有苦难言,“沈总说如果我泄露了他的行踪,以后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那好,”桑离点点头,“那你告诉他,他用了三年找到我,我就会用三十年找到他。他尽可以躲得远远的,但只要他不幸死在了我前面,那就等着我去掘他的坟好了!”
她的语气狠绝,郭柏威被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地看着她。
她咬牙切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他没把骨灰撒到海里或是扔到了外太空,我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他!”
郭柏威张大嘴巴,完全失语了。
过一会,还是郭柏威身后的律师先小心翼翼地开口:“桑小姐,您察看完保险箱里的物品了吧,那麻烦您在这里签名好吗?”
他拿出几张纸,桑离低头看了看,迅速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她捧起盒子往外走,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郭柏威还站在那里用复杂的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看,她突然笑了。
这笑容太妖娆、太诡异,郭柏威一怔,蓦地打个寒颤。
他清楚地看见桑离的眼角含笑,表情像是戏谑,语气却那么严肃。
她突然开口问他:“郭特助,小时候,你有没有吃过那种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
郭柏威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回转身,看着他,微微笑着说:“就是那种浅黄色的冰棒,很小的一根,用简单的纸包着,放在保温箱里卖。吃一口,会尝到鸡蛋黄的香味,举起来对着太阳看,能看到金色冰凌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她好像在追忆什么一样,她的目光渐渐恍惚,侧脸那么美丽,郭柏威和身后的律师都看呆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唯恐惊醒了什么一样:“我记得那是1984年吧,我还很小,只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是在那时候,一角五分钱的蛋奶冰棒也是种奢侈的零食。我就想,等将来有钱了,我就买很多很多蛋奶冰棒,吃个够……”
她笑了,语气里带着惋惜与失落:“可是后来,当我们有钱了,冰淇淋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了的时候,我却再也找不到1984年的蛋奶冰棒了。”
她看着他,表情真挚,眼里闪烁着星光:“郭特助,我这辈子错过了很多东西,对不起很多人。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可是许多事却像那时候舍不得吃的蛋奶冰棒一样消失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也是听命行事,可是这一次,你不妨相信我。”
她的神情坚毅,她的语气坚定:“我会陪着他,陪他一辈子。陪他把生命延长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多。我要陪他创造一个肝移植史上的奇迹!所以,如果你想看到你们沈总能开开心心地多活几年,不妨告诉我他的地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往外走,郭柏威在张口结舌中只听见她扔下最后一句话:“我在中悦住三天,三天后,我会先从国内的每一间‘离园’开始找起!”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郭柏威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郭柏威挣扎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眼睁睁看着桑离出没在酒店各个角落:餐厅、商场、酒店大厅……除了办公区,她的身影几乎已经无处不在。
她似乎刻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提醒他给她一个答案。
她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只要她的影子出现在郭柏威的视野中,他便痛苦地想到这个词——“闹心”。
下午的时候,郭柏威路过壁球室,一转头,就看见桑离在打壁球。
能看出来,桑离的反手击球很流畅,只可惜她的腿受过伤,所以整个身影都显得吃力。可是她仍然很努力地击球、救球,偶尔停下擦把汗,手里拎着球拍,对着一面墙发呆。
玻璃墙外,郭柏威看着桑离的背影,情不自禁停下脚步。他甚至还恍惚了一下子,觉得沈捷就站在他面前,正微笑着陪桑离打球——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沈捷教桑离打壁球的情景,那时候,她俨然只是个孩子。
那时候,沈捷也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男人,最好的年纪,事业有成。
如今,不过只是三年。
三年,分分合合,几次面临生离死别,郭柏威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他不是不知道,沈捷离开桑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许多时候,要对自己狠,才能对别人仁慈。
于是,这三天里,他几次拿起电话想告诉沈捷桑离在中悦的消息,可是犹豫很久,最后仍然是把话筒放下。
他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他复述了桑离的决定,沈捷一定会迅速出国,彻底躲开。
因为很显然,这一次,沈捷是真的想要离开他的小姑娘了。
可是,他的小姑娘显然不这么想。她铁了心要去找他,要陪他走人生的后半程——郭柏威这多年来也算阅人无数,他不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他分明从桑离的眼睛里看到从未有过的坚定与爱。
那么,自己要不要推波助澜?
他不怕沈捷的威胁,他也不怕沈捷真的打发他回家吃自己。他只怕如果桑离出现过了再离开,那显然只会加重沈捷的病情。
从师兄弟到上下级,从好朋友到好搭档……郭柏威和沈捷之间的感情远非工作关系那么简单。他曾陪沈捷走过父亲去世、入住中悦、开拓版图、寻找桑离……以及所有那些后来的路。
他知道沈捷想要什么,也知道沈捷不要什么;他知道沈捷期待什么,也知道沈捷害怕什么……
站在壁球室外,郭柏威犹豫了。
第三天的头上,桑离没有食言——她订了去g城的机票,决定从那里开始找起。
不为别的,只为她记得,那里是沈悦梅的故乡。
那里,有一处种满了广玉兰的宅子,在南部山区蜿蜒的山路尽头,铺着鹅卵石的甬路末端,朱红大门的后头,满屋黄花梨的簇拥下,见证了她最好的年华。
那也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是进入安检前五分钟,桑离最后看一眼这偌大的城市、这来来往往的人,拎起行李走向安检口。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喊:“桑小姐,请留步。”
她转身,看见郭柏威匆匆赶来,那一刻,桑离微笑了。
郭柏威快步走近,带一些微微的喘息,递给她一个白色信封。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坦然:“桑小姐,我决定打这个赌。”
他笑着说:“我倒要看看,总裁会不会真的让我回家吃自己。”
人来人往的候机厅里,桑离紧紧攥住手里的白信封,也笑了。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绽放成好看的花。
她看着郭柏威,真诚地说:“谢谢你。”
郭柏威摆摆手:“不要谢我,桑小姐,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的目光诚恳,却又含着郑重:“桑小姐,我希望,你真的能陪他走下去,不会食言。”
偌大候机厅里,桑离点头,敛了笑容,严肃地答他:“我保证,我会做到我说过的一切。”
郭柏威点点头,伸出手:“一路平安。”
桑离轻轻握住他的手:“谢谢。”
双手握到一起的刹那,他们没有看见,候机厅宽敞的玻璃窗后,天空中的乌云散去,阳光瞬间迸射,光芒万丈!
一小时后,飞往g城的飞机腾空而起,带着桑离的心愿,带着郭柏威的赌。
飞机上,桑离再次打开那个白色的信封,看着那张纸,微笑。
纸上,只有四个字——“g城沈宅”。
桑离一边看一边得意地想:沈捷,你看,就算我不问,我也知道你在哪里,就这样,你还打算躲开我?
她这样想的时候,旧日的时光好像幻灯片一样掠过她的脑海:他的声音、他的微笑、他带她长大,他说“小姑娘,我爱你”……
想到这里,波音737的机舱里,桑离忍不住闭上眼,偏过头,再次挡住人们的视线,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沿脸颊内侧滑落。
她在心底发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为那些曾经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青春,哭泣。
是的,是的,现在她相信了:别离,果然也是一首歌。
因为,假使未曾别离,我又如何能与你相逢?
你知道吗,一辈子很长,从我们出生,到我们死去。
一辈子也很短,从我们相爱,到我们无法再爱。
一辈子的永恒,就是从我们带着爱来到这个世界,再带着爱幸福地离开。
中间的这个过程里,相爱的人,要手牵手、肩并肩,无论贫穷、疾病、灾难,都永不分离!
万米高空上,桑离睁开眼,透过眼底尚未散去的泪光,看向窗外。
舷窗外,灿烂夕阳烧红了云海边际,整个世界光彩夺目!
还好,还好,阴天总是很短,幸福却有那么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