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管桐又加班了。顾小影一个人在家里煮了面条——他不在家的日子,她总是懒得做饭。
煮面的时候她奇怪地想到,原来,做饭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所谓烹饪艺术,也要有人欣赏,才有创作的动力。
可是看看墙上的挂历——岁末,各种各样的会议如走马灯般源源不断地转来转去,大约在未来的一个月时间内,管桐都别想回家吃一顿晚饭。
厨房里,顾小影略有些心疼地叹口气。
因为是一个人吃饭,速度快得很,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完毕,坐在了电脑前。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陈烨,想起两人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的冷空气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细心地帮她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到头上。她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闪开一下,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只是拽住她的围巾,仔仔细细地围好,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眼睛的余光看见,有来来往往的女孩子走过,还有目光若有若无地往陈烨身上瞟。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那样卓尔不群。
她顾小影不是傻子,她也知道陈烨当年离开的时候必然是满怀憧憬,这种憧憬大过对感情的留恋,且那时他也认定了自己不会再回来。她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连意见都不征询,他怎么就知道三年后她不会去找他?
或许,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太相像,他们看看自己,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他给不了的,说不准的,也就不承诺。
说到底,陈烨向来是个明白人。
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
她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的笑容,瞬间思绪乱飞。
直到他微微叹口气,把她的购物袋递过来,拍拍她的肩:“上车。”
她回过神,才发现他招停了的士,她坐进去,他把车门关上,挥挥手,隔着车窗做个手势,她看懂了,像以前每次寒暑假前送她去火车站时一样,他说的是“到家后给我电话”。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顾小影看看车窗外,路灯光晕里大片大片飘飞的雪花,还有陈烨,站在雪地里,目光沉静。
顾小影的心脏,奇怪地跳了一小下。
她不爱他了,可是真奇怪,她还会心疼他。
她不知道他在国外究竟生活得好不好,但看看他眼底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她知道,在技艺的增进之外,他一定也吃过很多苦。
真奇怪,她又想起了本科时代同宿舍的好友桑离。
现在想来,学声乐的桑离,或是学器乐的陈烨,他们都是一样的吧?为了自己的梦想,可以抛弃很多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她顾小影亲近的人,为什么都是这样有理想、有追求,甚至为了理想与追求可以不惜代价的人?
当然,也或许,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世界何其大,总还有许多人像她顾小影一样,既然未曾尝试过舞台上的万众瞩目,便可以安心地,把简单生活当成一种追求。
温暖的台灯下,顾小影吁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她没有写完的小说。
书名叫做《别离歌》。
她以前就对桑离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写本书,名字就叫《别离歌》。
桑离笑,说:“你记得要分我一半稿费。”
说这话的时候,桑离刚从央视演播大厅走出来,她给顾小影历数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那些名星,顾小影一惊一乍地尖叫。那是桑离最好的年华,在顾小影的提纲里,那是一段光彩流离的岁月。面对这样的岁月,没有人有勇气安排那些跌宕起伏、折磨人心的纠结。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本写了不过十万字的小说都被搁置起来——顾小影不愿意诅咒自己的好友,可是又不愿意写一部缺少起伏的小说。她转而开始写儿童文学,陆续出了几本书,反响也还不错。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桑离的电话开始打不通。
开始时,顾小影还暗恼:桑离这家伙,换手机号码为什么不通知大家?
可是后来才发现,或许不是换号码,而是——失踪!
顾小影至今都记得,那年秋天,沈捷苦苦哀求的样子,他说顾小姐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桑离在哪里?
那一刻,她恨不得拿刀捅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咆哮着答他:你把她弄丢了,还好意思来问我?!我告诉你沈捷,如果桑离真的出了事,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
也是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写《别离歌》。她带着满心的悲凉,磕磕绊绊地写着这个故事,一年过去,才写了不过七万字。
这真是她这辈子写得最艰难的一本书。
写着写着她明白了,原来,最难写的故事,就是那些你在乎的人所亲身经历的事——你明知道至绝望的哀痛才能打动人心,你明知道撕裂了的悲剧才能震撼灵魂,可是你不忍心。
你怕,怕书中那个主人公的命运,真的应验到你在乎的人身上。
所以,现在顾小影决定背离自己的创作初衷了——她不要写醒世恒言了,也不要设定悲剧结局了,她只想把一个温暖的出路,留给桑离,也留给所有那些相信爱的人们。
顾小影想,果然,这辈子,她是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了。
深夜,顾小影就这样静静地伏案码字。
屋里安静得很,只有电脑音箱里传来隐约的歌声,是一个忧郁的女子在唱:如果相见不会太晚,我们就不会遗憾,快快乐乐的不会纠缠,过得好简单。如果有天不在了,请你原谅我的困扰,虽然你给我的不算少,只是我没福气要……
循环往复,都只有这一首歌。
很应景的歌声,与小说的主题不谋而合。顾小影一边在这样的歌声里培养心情,一边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键盘。敲了很久,直到写累了,顾小影才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喝。
站在饮水机前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样安静的日子,自己还可以过多久?
总有一天,哇哇大哭的孩子、毫无共同语言的公婆,会让这个屋子变得无比吵闹吧?到那时,她顾小影的生活模式就不会再是二人世界,而是一堆人的嘈杂世界了。而倘若在这个嘈杂世界里,年幼的孩子或没有医疗保障的公婆又生了病……那将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按管桐的工作性质,他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而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怎么办?
……
想到这里,顾小影真是有点头疼。
她想,在结婚以前,她也不是多么深谋远虑的人,她也喜欢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放在以后思考,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着急也没用。可是结婚了,真奇怪,自己怎么就能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就能把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放在自己心里,直到沤成乱糟糟的一团?
其实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管桐,而是陈烨,现在的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别的已婚女子是否做过这样的揣测,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这真是个让人好奇的话题。
且不说她和陈烨之间到底是有着艺术类学生显而易见的共同语言,单说家庭吧,她也见过陈烨的父母——他父亲是省社科院副院长,母亲是师范大学教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举手投足文雅谦和。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公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苦恼?他们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吧?将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不是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天谢地,她已经不指望管桐的父母帮上自己多少忙,只要能不扯后腿,就已经算是很好——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某天顾小影突然问管桐:“将来你爸会不会继续对咱孩子灌输读书无用论?”
管桐吓一跳,认真思考后,居然十分没有底气地答她:“不知道,说不准。”
那一瞬间,顾小影惟有苦笑。
可是,时间是往前走的,没有那么多的假设,也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她不会站在原地等陈烨,也不会离开管桐选别人。
她的确是满怀孤勇的一个人,但你要知道,之所以有孤勇,定然是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值得。
是因为,这个人、这个家,都值得自己把最好的年华、最钟爱的事业都暂时抛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想,原来生活中真不是所有的旧爱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比如她自己——她的生活可以落入俗套,但决不可能狗血。
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管桐。
这真肉麻对不对?事实上结婚后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而且他们彼此也真的很给对方添乱,可是她知道他真的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与她遇见——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遇见。
真的,现在顾小影明白了:倘若管桐早一步出现,她会把他当作一个可笑的文艺傻青年;而倘若他晚一步出现,她说不定已经嫁给了别人。
新婚燕尔,顾小影只是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婚姻,更不知道,面对这场婚姻所带来的这些困惑,自己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