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影就这样开始住校的日子——客观点说这种日子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凄凉,首先因为不需要在有课的日子里早起乘坐班车了,顾小影就可以每天早晨睡到八点才起床;其次是时常可以和帅帅的小男生一起去食堂里吃小炒,这使顾老师每天都有种“秀色可餐”的喜悦感;再次是不需要被家务活挤占很多时间,顾小影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租言情小说看……
其中最爽的一件事情莫过于她开始在学生中间结对子,大家各租一本言情小说合集,分别用半天的时间看完,再互换,于是一天里花一本书的钱可以看两大本、共计八到十部言情小说!
该怎么形容这种生活呢?纸醉金迷、声色犬马、酒池肉林、腐化堕落……好像都不足以准确形容出顾小影此时此刻high极了的心情。
尽管,夜深人静的时候,顾小影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想念管桐——虽然愤愤不平,但她习惯了他的怀抱、他的体温,就会无法割舍。
顾小影很鄙视这个没有骨气的自己。
可是,面对那些此起彼伏的电话与短信,顾小影恐怕也很难有骨气——就在顾小影住校的日子里,管桐好像突然爆发了连谈恋爱时都没有过的文采!那些天,各式各样的短信——忏悔的、自责的、说理的、抒情的——纷至沓来,险些把顾小影的手机挤爆!其中最彪悍的是首原创版七言绝句,顾小影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才不得不承认,一共二十八个字里居然还有两个字她不认识?!
伤自尊了!!
大家评评理,这种名为赔礼道歉,实际上是践踏他人尊严的行为,怎能得到原谅?!
顾小影还偏不回家了!哼!
——只是,不回家,就意味着要经常遇见陈烨。
这可真不是件好事。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顾小影借了学生的跳绳,在操场上跳得不亦乐乎。陈烨正准备去学校后面的山上爬山,路过操场的时候就看见顾小影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比狗熊还笨重地跳着绳。陈烨驻足欣赏了一会儿,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开口叫住顾小影:“顾老师!顾老师!”
顾小影停下来,沿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看见陈烨。只见他站在不远处,两手抄在口袋里,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开口就差点把她噎死:“你这是夯地啊?”
“现在就流行熊跳,你有意见啊?”顾小影斜眼看陈烨。
陈烨笑了:“我哪敢有意见啊,不过说你这架势是熊跳,也太侮辱熊了吧?”
顾小影顿时为几天来的郁闷找到了发泄口,眼一瞪吼:“我愿意,我就愿意这么跳!你管不着!有钱难买我愿意!!”
她的声音真大,吸引了操场上一片目光,陈烨吓一跳,急忙转身装作不认识顾小影,抬脚就往操场外面走。
顾小影气坏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追上去,一把抓住陈烨的袖子:“干吗装不认识我?我给你丢人了吗?你凭什么说走就走啊?凭什么啊?”
“你凭什么说走就走啊”——这句话隔了多年,再次出现的刹那,让陈烨猛地愣住了。
虽然场景不同、指代不同,可是他仍然牢牢地记得,四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在萨尔兹堡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时,看见的那封信。
只有一句话:陈烨,你凭什么说走就走?你凭什么?!
那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直到多年过去,那仍然是她愿意为他写的最后一行字!
陈烨在初春郊外略有些凉湿的空气里怔住了。
在他身后的顾小影丝毫没有察觉出来陈烨的异样,她还在不依不饶地抓着陈烨的袖子发脾气:“你们就会打击我,你们无耻!你们凭什么都看不起我,凭什么都看我不顺眼——”
陈烨终于被她扯来扯去的动作扯回了心神,转回头去,看见顾小影眼睛亮亮的,在操场边路灯的照耀下,多年如一日的灵动。
陈烨叹口气,看着顾小影的眼睛说:“顾小影,你几天没回家了?内分泌失调吧?”
“噌”,一股怒火顿时冲上顾小影的头顶!然而,还没等她咆哮出来,陈烨已经抢在她前面开口:“我去爬山,你要不要一起?”
“啊?”顾小影愣一下。
抬头看见陈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在我走之前,一起聊聊吧。”
“走?”顾小影很惊讶。
陈烨笑笑,点头:“我后天的飞机去北京,大后天的这个时候你就算再熊跳我也看不见了,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在维也纳了。”
“真的?”说话间两人已经开始往校园后面的山上走,虽然有台阶,但顾小影还是气喘吁吁,“还回来吗?”
“说不准,你得去送送我吧,好歹也是同学一场。”陈烨走在前面,回头看顾小影。
“谁跟你同学一场啊?”顾小影撇撇嘴,“你是音乐系的,我是管理系的,压根不搭界。”
“顾小影,你自己心里都把艺术学院的各个系之间分得怎么清,也好意思整天谴责自己学校一盘散沙、各自为政?”陈烨不客气地看看顾小影,“你向来都这么律人恕己,是吧?”
“陈烨,敢情你就是来跟我吵架的?”顾小影停住脚步擦汗,转身想往回走,“我懒得理你,我要回去了。”
“等等,”陈烨拖住顾小影,笑着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恒心,总是不到终点就放弃。”
“陈烨你真无聊,山顶上是人家小孩子们谈恋爱的地方,你要锻炼身体也不用非得到山顶上啊!”顾小影气喘吁吁地嘟囔。
“你有聊,”陈烨转身给顾小影挡住风,“有聊的话你就别整天躲在教师公寓里看言情小说啊!”
“啊!”顾小影尖叫,“谁告诉你的?”
“你们系江老师今天给人打电话,被我听到了,”陈烨拽住筋疲力尽的顾小影,“应该是给你老公打的吧?”
“江岳阳这个老男人……”顾小影咬牙切齿,“真是多事。”
陈烨斜顾小影一眼:“真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顾小影抬头,没好气地看陈烨。
“是不关我的事,”陈烨点点头,看看顾小影再看看远处,似在回忆,“这些年在国外,很累。”
话题突然转移,顾小影微微一愣,快走几步,听见陈烨低沉的声音:“最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出去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记得有一年一个台湾来的男生拼命筹钱,说是要去做变性手术……”
“变性?”顾小影眼发亮,“那后来成功了吗?漂亮不?”
“顾小影你的兴趣点依然很超凡脱俗啊,”陈烨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你也没变,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的旺盛好奇心。”
“成功了吗?”顾小影不受干扰,还是抓住陈烨问。
“不知道,后来他退学了,我们就失去了他的消息,”陈烨摇摇头,“我当时只觉得这人有点神经失常。可是后来看得多了,才发现,做男人真是挺累的,所以男人总是比女人的平均寿命短。所以现在我也真的能理解了,为什么那个男生想要做女人——这压力还是小啊!”
“压力小?”顾小影嗤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们生孩子试试,还要每个月来例假,最好还有痛经,痛死你们算了!”
“咳咳,”陈烨被顾小影呛到,转身瞪着眼看顾小影,“已婚妇女就是不一样啊,说话明显豪迈了。”
“我说的是实话,”顾小影拍拍手,“人啊,都是得陇望蜀。”
“可能吧,”陈烨一边走一边点头,“可是你知道吗,在中国的传统印象里,一个女人事业成功,会迎来无数赞扬,事业不成功,也还有无数退路,最差不过是回家做全职主妇。可是对男人来说,只要上了路,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换言之,全职主妇可以说是‘贤惠’,全职先生就只能算是‘窝囊’。”
顾小影转转眼珠子,过会才答:“也对。”
“所以才说做男人真的不容易,”陈烨走完最后几级台阶,回转身自上而下地看着顾小影,“他们不仅要承担出人头地的社会任务,还要做一个家庭的精神支撑。他们常常要受很多打击、挫折、委屈,可是不能哭。他们在外面真的已经很压抑,所以剩下的那点任性,也只能在家里发泄发泄。”
说完,他吁口气,没等顾小影开口,伸手一把拉住她,把她拽上身边的平台。山顶的风吹过来,顾小影大口大口地喘气,抱怨:“你爬山就爬山吧,怎么还这么多话,我最近发现怎么是个人就喜欢给我讲人生呢?”
陈烨忍不住笑了,两手叉腰做深呼吸,然后喃喃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很低,转眼就被夜风吹散。
可是顾小影在那短暂的瞬间还是听见了那句话,她微微有些发愣,扭头看看陈烨的侧脸,在月光照耀下,仍然好看的那个人,眼神里的情绪却看不分明。
他说的是:“顾小影,人生来就是要忍耐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有风吹过来,似乎还挟裹着从山脚下艺术学院校区里飘来的琴声。隐隐约约的,顾小影好像听见了《四季》的旋律,好像这多年以来,那些音符,只是藏起来了,躲起来了,可是,从来没有消失过。
似乎,还是在那样明媚的琴房里,他拉琴,曲子是她最喜欢的《冬·广板》,她闭上眼睛在阳光的瀑布里转圈,她喃喃说:“陈烨,这是我最喜欢的段落,你听,像不像是我们小时候看过的那部动画片,无垠的雪地上,有雪孩子欢快地滑出一道好长的弧线……”
那是他们最好的年华。
风吹过来,顾小影从回忆中惊醒,有些惋惜,有些慨叹。
他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在最爱的时候离开,在不爱的时候相逢——她从不认为彼此可以成为朋友,可是又必须承认,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比她想象中的,更见真诚。
虽然含蓄,但她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