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斐给许莘打电话的时候,许莘刚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区”交了房子的订金,正在陪顾小影逛商店。
打着“优生优育”的旗号,顾小影毫不犹豫地买了商场里最贵的一件防辐射服——1300元人民币,却只有薄薄的一小件,怎么看怎么像件吊带衫。
趁顾小影去款台结账的时候,许莘就扯着这件昂贵的“吊带衫”在商场的灯光下端详,那种审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验钞。
然后电话就响了。许莘看见是表姐的手机号,没等段斐说话就投诉:“姐,我跟你说哦,小苍蝇可奢靡了,她买件防辐射服都要一千三!你说这哪是衣服啊,这整个就是拿十三张红票子贴在身上嘛……”
段斐本来酝酿着准备像祥林嫂一样发泄的哀怨情绪顷刻间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顿了会才哭笑不得地说:“你俩在逛街?”
“是啊,这周她老公不回来,我也不用加班,两个孤独的女人啊……相依为命。”许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看见顾小影交完钱正往回走。
顾小影也远远地就看见许莘在打电话,还很好奇地盯着她看。许莘做出一个“我姐”的口型,顾小影看见了,目光顿时黯淡下去——那种昭然若揭的小情绪让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没往好地方联想。
“我刚才带果果去新华书店,遇见孟旭了。”段斐直接切入主题。
“孟旭?”许莘愣一下。听见这句话,刚走过来的顾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苦笑一下,“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我以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见他,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好形容,反正绝对不是留恋,也不是怀念,但是就是有种很奇怪的滋味……”
“那这样吧,我看你也别浪费电话费了,干脆把果果留给你爸妈,你马上打车去顾小影家,我们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锅,”许莘看看顾小影,见她正在拼命点头,“人多,还热闹,来了再给我们讲你的艳遇。”
“艳遇?”段斐笑了,“是讨厌的‘厌’吧?”
许莘乐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答:“我们买了鸡肉丸、牛肉丸、鱼丸,欢迎品尝。”
晚上,顾小影家灯火辉煌。
能开的灯估计都打开了,这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颇没人气的屋子显得十分热闹。顾小影、许莘、段斐、江岳阳四个人围着餐桌涮火锅,一片热气腾腾中只听得嘈杂无比——
“不要动我的肉!”
“那还是我的豆腐呢。”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么了?”
“顾小影你不要脸!”
“有吃的谁还要脸啊?”
“姐,她抢我的豆腐!”
“你们不要吵,看江老师吃了多少牡蛎了?这才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俩傻冒儿!”
“啊!牡蛎,给我留点,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
“我也没吃多少啊……我说顾小影你能不能大方点?请人吃火锅你准备这么多青菜豆腐干什么?你看看,嫩豆腐、鲜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冻豆腐……你家养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吗……”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满脑子的草!嘁,还大学老师呢,误人子弟!”
“我告诉你许莘,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职业!当老师是我从幼儿园时代的梦想——嘶,烫死我了!”
“活该!说错话遭天谴了吧?”
……
江岳阳和段斐面面相觑——整个过程中,他俩各说了一句话,可是为什么,这饭桌上却如此嘈杂,好像有二百只鸭子在吵架?
直到众人终于吃了个半饱,谈话气氛才渐渐从鸭子吵架变得正常起来。
先是许莘喝了半瓶啤酒,然后借酒壮胆地问昔日给自己当辅导员的江岳阳:“江老师,你怎么还不结婚?”
江岳阳白了许莘一眼:“怎么?你要嫁?”
许莘很坦诚,一点都不顾及自己昔日师长的颜面:“要嫁早嫁了,还能等到今天?大家都知道,我从来都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
顾小影塞一嘴菠菜叶子,口齿不清地补充:“还是个安置在高尚住宅区的狗窝。”
“就算那是狗窝,有我这么帅的干粮吗?”江岳阳很不满意,一边蘸调料一边抱怨,“我也快被我爸逼死了,他说要是我再带不回去个媳妇,就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不过还真别说,江老师,你别嫌我市侩,其实很多时候,男人还不如干粮可靠,”许莘叹口气,“你说干粮还能用来充饥,关键时刻救人一命,男人行吗?危难时刻,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怎么这么小小年纪就对人生这么绝望?”江岳阳扭头看许莘,却刚好看见段斐低下头很努力地夹一个起伏在火锅里的鹌鹑蛋。他似乎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也不说话了。
顾小影突然想起下午段斐的那个电话,想问又不敢问,便偷偷捅捅许莘。许莘回头看看顾小影,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才问段斐:“姐,你下午去书店了?”
段斐抬头看看眼前盯着自己看的三个人,干脆坦然地笑笑:“是啊,还遇见孟旭了。”
江岳阳夹了一筷子菜,愣愣地忘记了往嘴里送。
顾小影和许莘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看着段斐,表情有点哀伤。
还是段斐先打破面前诡异的空气,笑着说:“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见面前几个人不说话,段斐莞尔一笑:“放心吧,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当初选错了人,走错了路,过错了日子,可是套用一句杂志里的话,‘错的是你,是他,不是爱本身’。虽然矫情点,但是倒是实话。”
眼前的三个人愣一下,开始此起彼伏地点头。段斐笑笑,扭头问许莘:“房子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今天去交了订金,”许莘握拳,“过几天用刚发的奖金交了首付,我就正式成为房奴一族,新生活开始了!”
江岳阳倒是很得意:“我带出来的学生就是有出息。”
随后如愿以偿得到许莘甩过来的卫生球两枚。
“挺好!生孩子的生孩子,找对象的找对象,还房贷的还房贷,生活还有这么多目标没有完成,日子果然有奔头!”顾小影对面前两个人的目光厮杀视若无睹,端起装着橙汁的杯子豪气冲天,“为新生活,干杯!”
“干杯!”难得大家话题一致,纷纷响应——话说,这群人的对话能这么主旋律的次数也不多,值得载入史册。
饭后,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给许莘讲管桐的笑话,许莘擦着碗哈哈大笑,结果差点把碗摔了。段斐想帮忙,却被她俩赶出狭窄的厨房休息,于是干脆端了杯水站在阳台上看外面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江岳阳看见了,在客厅里犹豫一下,也推门走到阳台上。
段斐回头看见是江岳阳,笑一笑:“江老师,你也喜欢看热闹?”
“我本科毕业当辅导员的时候你都大三了,也没带过你们班,你叫我的名字不是更正常?”江岳阳纠正完了回头听听里面那堪比两百只鸭子的笑声,“其实我要是喜欢热闹应该呆在屋里,没见过什么地方比她俩所在的环境更热闹。”
“跟她俩在一起比较不容易患抑郁症,”段斐喝口水笑笑,“要是没有她俩,我怕是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吧。那时候,难为她们肯任劳任怨地听一个怨妇诉苦,还要给怨妇讲笑话——大概比跟祥林嫂说话还累。”
“不至于,你再絮叨都没有她俩能说,尤其是顾小影,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深刻的感受,到她读研的时候大家熟悉了,才发现这孩子怎么聒噪得这么富于创造力呢,”江岳阳叹息,“她的存在直接导致我在相当长时间内都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综合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到艺术学院来做学生工作到底是不是选择错误。”
段斐笑了:“看他俩不是过得挺幸福的?管大哥那么闷的人,找到这么个媳妇,生活充满色彩,也算互补。”
“我师兄审美比较奇特。”江岳阳也笑了。
“我们家莘莘也是个很乐观的人,”段斐果然不负顾小影厚望,走到哪里都记得推销自家妹子,“其实和这样性格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比较快乐。”
江岳阳属于一点就透型,也直言不讳:“段斐,你不觉得你妹妹有句话说得很正确吗?既然大家都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的人,要嫁、要娶早就进行了,何必等到今天?”
“嗯?”段斐扭头看看江岳阳——路灯和月光都很明亮,照在他脸上显得眉目清朗,表情真挚。
“我们不是一路人,”江岳阳笑一笑,“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是你也该找个女朋友,谈场恋爱了。”段斐明明比江岳阳小两岁,可是那一瞬间竟然越看越像个语重心长的大姐。
江岳阳觉得这个势头很不妙,赶紧解释:“你怎么知道我不谈?我从毕业到现在都相亲不下六七十次了,看见个把顺眼的也谈几个月。可是谈恋爱是一回事,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总让你遇见些不适合过日子的人,你有什么办法?”
“其实不是对方不适合过日子,说到底还是你不想和人家过日子,”段斐一针见血,“不信你就回头看看那些和你相亲过的女孩子,如今是不是好多都已经嫁人生子,过着自己还挺满意的小日子?”
“那我总要找个能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啊,”江岳阳叹息,“是跟我自己,又不是跟别人。”
“这倒也是,”段斐点点头,“其实这么多人在单身的圈子里转,无非也就是因为想找一个能陪自己、而不是陪别人过一辈子的人。一辈子太长了,总要找个合适的人,过适合自己的日子。”
“那么你呢,怎么打算的?”江岳阳看着段斐,略顿一下才问。
“碰吧,碰见合适的,就再赌一把,”段斐看着远处叹口气,“前几天在网上看帖子,有人说的很让人心酸,说是一个女人离婚了,带着孩子,要是女孩子还好点,将来继父还能得点嫁妆,要是男孩子呢,就比较让人怵头,会觉得多了起码一间房子的负担。要照这个理论来说,我还得感谢我们家果果是个女孩子。”
她这话真的太心酸,江岳阳突然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好。
身后客厅里隐约还能传来顾小影和许莘的争吵,江岳阳回头,看见她俩一边分一罐护手霜一边唇枪舌剑。段斐也回头,刚好看见顾小影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教育许莘:“感觉?大姐……咱们都不是小女生了,谁还讲感觉啊?你就不能现实点,先看看这个人适合不适合过日子啊?我跟你说,你甭挑剔得这么欢实,等你好不容易找到两厢情愿的男人了,你也三十好几了,一结婚就得生孩子,你连二人世界都没享受过,你亏不亏?”
许莘嘴硬:“才不会,我说了算!我就不生孩子,你们能把我怎么着?我告诉你啊顾小影,你别拿我爸妈那副腔调跟我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自己都不肯将就,偏要我将就?我不就是比你们结婚的时候年纪大了点吗?那充其量也就算是积压货品,也没过保质期啊!”
谁知顾小影突然叹口气:“唉,算了,说你干吗呀?我自己还天天被两个爸、两个妈催到头大……我也没过保质期呢,他们着急什么?”
隔着一道纱门,段斐也叹口气。
江岳阳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跟着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