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一切都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六月,管桐接到机关任命,将结束其在蒲荫的工作,回省委办公厅综合室担任副主任。
虽是平调,但仍然令很多人惊讶——作为综合室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主任,管桐在担任这份要职的时候,也才不过三十四周岁多一点。
顾小影乐坏了:不仅仅是生孩子的事情终于变得靠谱起来,更重要的是,她终于不用再过那种孤独的、提心吊胆的生活。她终于可以像以前一样,有规律的作息,每天按时做饭,看她的男人心满意足地吃饭,饭后一人一张书桌,学习的学习,工作的工作……日子如此按部就班,幸福温存。
新的生活毫无疑问带来了新的希望,这希望很巨大,甚至战胜了顾小影再次看见“一道杠”时候的沮丧。她第一次可以笑着面对自己又一次备孕失败的事实,告诉自己:没关系,管桐回来了,从现在开始,天天都有希望啦!
这种好情绪一直延续到管桐回机关报到后。
因为本来就是从省委办公厅派出去的干部,所以熟门熟路,管桐在最短时间内便找回了昔日的工作状态:报到第一天晚上,加班到九点;第二天晚上,加班到十点;第三天晚上,加班到十点半……直到周末两天还在加班的时候,顾小影怒了!
她忍不住磨着牙想:综合室……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
下午管利明打电话来,先问问顾小影最近好吗、管桐好吗,没寒暄上两句就直奔主题:“我听管桐打电话回来说他不在蒲荫干了?回了省城你们就抓紧生孩子吧,现在也不用拿两地分居当理由啦!”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就火冒三丈:什么叫“拿两地分居当理由”?怎么听着跟自己不想要孩子却找借口一样?有这么说话的吗?以前只要顾小影抱怨管利明说话不好听,管桐就会安抚她说“农村不讲究这些,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管利明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也不能次次都不说人话啊!
以前你嫌我不生孩子是有病,建议去医院看病;后来又说生不出孩子来就是不下蛋的母鸡;现在居然变成“拿两地分居当理由”了?
敢情我不发威你们都集体拿我当病猫是吧?!
顾小影恨得咬牙切齿,把以上所有话在心里骂了三遍,气得手都哆嗦了,才磨着牙说了句:“爸,等管桐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吧。他加班,我急着出门,挂了啊!”
也没听管利明在那边还持之以恒地絮叨,顾小影“啪”地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气得鼓鼓的。
其实说要出门,当然也是撒谎——顾小影觉得按自己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只要离开这个家门极有可能一触即发,从而无法遏制自己的暴力欲望。所以为了社会的安定和谐,她哪儿也不能去。
可是越想心里越不甘心。闷了半分钟,顾小影拿起电话往家里拨号码,响了两声就被接顾妈起来:“喂,是我姑娘吗?”
顾小影笑了,一边笑一边想:还是有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接着又听见电话那边传来顾爸的声音:“你问她想不想吃虾,我找人给她带点过去。”
顾小影再度感慨地想:看吧,自己的爹妈就是好,怎么看怎么好。
便抢着答:“跟我爸说,我最近不想吃虾,让他别忙活了。等放暑假我回家慢慢吃。”
没想到顾妈的反应无比敏捷:“暑假你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管桐不是回省委了?”
“回了等于没回!”顾小影这下可打开了牢骚篓子,急忙倒苦水,“我原来以为秘书处就够忙的了,怎么现在这个综合室比秘书处还要忙?妈你知道这个综合室是干什么的吗?管桐现在已经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回家的时候我睡着了,等他上班的时候我还没醒……我这跟两地分居也没有什么区别啊!”
“综合室,”顾妈想想,“那不是写材料的吗?主要是领导讲话吧。”
“领导讲话不是有政研室吗?既然综合室都能写,还要我爸他们干什么?”顾小影想起自己的老爸就是市委政研室出身,越发想不明白了,既然都能写,干吗还要弄这么多人,分两个部门,全都忙活这同一件事?要按这个逻辑,那做领导的人是不是整天除了讲话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那你讲就讲吧,你也别老是讲、老是讲啊,你讲这么多话不累吗?就算你不累,可下面写讲稿的人多累啊!
顾妈明显很幸灾乐祸,抓紧回头问顾爸:“你姑娘问,既然有了综合室,还要政研室干什么?”
“我们还有调研工作之类的一大摊活儿呢,好歹也是领导的参谋和助手,”顾爸手持报纸抬头,从眼镜上方瞥顾妈一眼,“让她暑假别回来了,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管桐都累成那样了,她回来算什么?再说写材料也不是365天都写,闲着没事的时候抓紧生孩子,等我退休了就带我外孙子去海边钓鱼。”
顾妈原样复述一遍给顾小影听,顾小影不以为然:“你让我爸别幻想了。他一钓鱼就专心致志,到时候再忘了看孩子,万一我们家宝贝儿掉到海里怎么办?”
顾妈乐不可支地又给顾爸当传声筒,顾爸干脆放下报纸接过话筒:“怎么可能掉到海里呢,不是有那种用来拴小狗的链子?买一条拴孩子腰上,另一头找个地方拴牢了,他想往海里跳都跳不下去!”
顾小影的心情终于大好,忍不住笑出声,心想还是自己的爹妈可爱:虽然都是催着生孩子,可是老爹的催法多么卡通啊……拴小狗……哈哈哈……
正当她一个人傻笑着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居然传来插钥匙开门的声音,管桐回家了!
顾小影几乎是飞奔到门口,“哗”地拉开门,管桐站在门外吓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听见有人插钥匙开门的声音,没想到梦想成真!”顾小影喜滋滋的,“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饭。”
“别做了,难得今天下班早,我带你去看电影,在外边吃吧。”管桐放下包,看着顾小影说。
“真的?!”顾小影乐疯了。
于是那天晚上顾小影就一直都像谈恋爱那会儿似的,自内而外焕发着幸福的光芒——其实有很长时间了,她都是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电影。每次在放映厅里看别人出双入对,女孩子捧着大桶爆米花,她都会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小桶,觉得所谓“零丁洋里叹零丁”,大约也就是这么种心情。那感觉就仿似一叶孤独的小舟,在电影院的人海中飘来飘去,连个方向都找不到。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
顾小影挽着管桐的胳膊,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比以往挺得直!
只可惜,好气氛在晚上睡觉前被破坏殆尽。
因为即便是晚上十点才看完电影回家,管桐还是坚持要看完当天的资料才睡觉。顾小影早早洗完澡,在床上一边看小说一边等: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直到顾小影哈欠连天,管桐依然在书桌前埋头苦读,没有任何睡觉的意思。
顾小影很不高兴。
不高兴的理由显而易见:疲劳已经使两人之间正常的夫妻生活变得不正常起来。在要孩子这件事情面前,他俩的分歧就在于一个人已经在迫不及待中屡受打击,另一个人却还以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不过是偶然,从而缺乏正确积极的态度和主观能动性。
顾小影痛定思痛,毅然下床走到管桐身边,毫不犹豫地抢走管桐手中的资料,沉着脸说:“管桐你睡不睡?”
“看完这段就睡,”管桐赔笑,“这不是晚上看电影了吗?我的资料都没看完。”
“早知道你要看这么多资料,还要影响休息,我完全可以不去看电影!”顾小影生气了,“明明说要好好休息的,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要孩子啊?我盼你回来盼了这么久,所有的压力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大家都把责任归咎于我,我冤不冤啊?”
“别生气,别生气,”管桐急忙安抚,想要拉顾小影的手,却被她使劲甩开,只好说,“这不是今天还不到日子嘛,我看台历了,不是得月底?”
“管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养精蓄锐?都攒到月底一起休息的话那叫‘临阵磨枪’,那不叫‘养精蓄锐’!”莫名的委屈涌上来,想起管利明不问青红皂白的呵斥,想起爸妈竭力想要委婉却更折磨人的催促,还有身边每个人每次遇到都会打听的那句“有消息了吗”……自己不经历就永远不会知道,关切或许也会变成可怕的刀,一下下割去你的信心、勇气、沉静、从容,甚至让你变得歇斯底里。
想到这里,顾小影的眼眶渐渐湿了:“在蒲荫发生了什么,你也没忘吧?我之所以不提,是因为我相信那是偶然。可是后来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为什么。如果说刚结婚的时候我会觉得这样是因为咱们和谐、咱们持久,可现在都结婚快三年了,你的状态我不用问都能感受到!”
管桐愣了,他不知道顾小影会说到这个层面,这个层面太隐私也太深入,似乎只需要意会,压根不能言传。而一旦言传,那是一种尊严被悉数扫落在地,管桐皱起眉头,脸色不由自主就冷下来。
偏偏顾小影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下午管利明的那个电话,那些话就好像雪上加霜一样压在她的心底,让她变得无比愤怒:“今天下午你爸打电话来,居然说你回来了,以后我就不要拿两地分居当借口不生孩子了……管桐你凭良心说,不生孩子是我的错吗?是我在找借口吗?明明吃中药调理内分泌的那个人是我,每个月算时间记日子的也是我,千里迢迢去蒲荫找你的还是我!可是,偏偏我不能跟任何人说为什么我们每个月都无法完成任务,毕竟这个实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归根结底,不仅是因为我们本来见面次数就少,而且在有限的那几天里你的体力压根撑不住!明明是我这老胳膊老腿都快被翻成扑克牌了,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你们都要把账算在我头上,我就应该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吗?!”
最后这几声,几乎是吼出来,管桐张口结舌——他不知道管利明又给自己本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捅了这么大个娄子,他内心里也腾地蹿起一股无名火,他甚至想跟管利明吵一架,可那是他爸,是他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欢指手画脚的爸,他老人家就算再喜欢指手画脚,再添乱,他管桐也不能真的豁出去指责他吧?
至于顾小影,他也想跟她吵架,可他知道她的神经已经趋于崩溃,他还能说什么?到头来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在心里憋气:说到风箱里的老鼠,他管桐又何尝不是一只两头受气的倒霉老鼠呢?
就这样,虽然管桐后来什么都没说,但那晚,顾小影终于还是没憋住,借着下午被管利明刺激的由头,狠狠地嚎啕大哭了一场。管桐坐在顾小影身边,想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叹气。最后实在看不过去了,只能把顾小影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了,任她发泄一般在自己胸前狠狠捶了一通,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然后,管桐就这样轻轻拍着顾小影的背,听她啜泣、哽咽,任她把眼泪蹭在自己身上。她冰凉的脸颊贴在他脖颈上的时候,他的心脏也似乎随着这凉意略微震颤一下,他再也没有说话,因为内心的沉重已经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凭感觉,把他心疼的人搂在怀里,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于是,那晚,顾小影用了很久才睡着。
睡前,她苦闷地想:从小到大,自己真的是从来没有遇见比怀孕更艰难的考试!
难道不是吗——从小到大,不管是考大学还是考研究生,至少她知道自己努力了就会有回报。虽然也没考上什么名牌大学,可这最多只能说明她努力得还不够。然而怀孕这件事……唉……试了才会知道,你努力了,很努力很努力了,你恨不得把自家男人榨干了,可到了用验孕棒查成绩的那天,照样提心吊胆,照样名落孙山……现在她知道了,生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决定生一个孩子之前,你要为迎接他(她)而做好充足的思想与物质准备,比如什么时候生孩子、在哪里生孩子、生孩子以后谁来照顾、照顾孩子的人住在哪里、如果没有老人照顾孩子那是否掏得起雇保姆的钱,甚至休产假期间是否会被别人取代现有职务、孩子出生后是否能解决户口问题等,不一而足;好不容易等你做好了准备,开始要孩子了,你才发现彼此的身体状况、疲劳程度、工作压力、居住距离甚至性兴奋度等都成为限制一个孩子到来的因素……说这是一场艰难的考试,夸张吗?
深夜,在胡思乱想中,顾小影终于睡着了。只是不幸的是,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才能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做梦都和考试有关:她竟然梦见自己上了高考考场后,才发现2b铅笔里没有铅芯……不得不说,弗洛伊德这个老头儿真是有点修行——话说这个梦还真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