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怀孕毕竟不是一件只充满幸福感的事。
在顾小影怀孕五个月的时候,h1n1的高潮终于到来——如果说之前大家不过觉得这是一场和sars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小小挑战,那全国范围内若干孕妇的死亡,则在这个冬天令所有孕妇心里都笼罩着一层阴霾,顾小影也不例外。
尽管她不用上班,避免了和外界的接触,但管利明和谢家蓉却是每天都要出门买菜,并顺便和院子里的老头老太们聊天的。不仅如此,管利明和谢家蓉还喜欢去人山人海的大型超市里抢购每天早晨的限价鸡蛋、便宜猪肉,只要能抢到就心情大好!再加上或许是因为不适应g城干燥空气的缘故,管利明总是不停地咳嗽,虽然不剧烈,但喷薄而出的唾沫星子每次都让顾小影避之唯恐不及,天天心惊肉跳。
在这种越来越恐惧的氛围下,某天,管利明终于感冒了——那一瞬间,顾小影觉得天都快塌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严格说起来她根本就是在自己屋里团团转,手足无措,思维混乱。她害怕被传染感冒,更害怕管利明不是普通感冒,而是h1n1。她急得想哭,实在没办法只好再给管桐打电话,结果一听见管桐的声音就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管桐急匆匆地安慰:“没事的,感冒的人绝大多数不是h1n1。”
“可是感染流感病菌的人却大部分都是感染的h1n1,”顾小影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办呀管桐,我害怕,宝宝还那么小,自己还没有独立存活的能力……”
“隔离?”管桐其实也害怕,“不行的话就让爸去另外那套房子里住几天?”
“可是那套房子租出去了,合同还没到期,就算现在撵人家走,人家也找不到住的房子。”顾小影居然还有心思想到这么远。
“让我想想……你别急,我下午就回去,您自己关好门,我这就打电话让我爸好好休息,看看能不能退烧,如果能退烧就没事。”
管桐急匆匆挂断了手机,再拨打自家的固定电话,等管利明接听了,才一五一十地嘱咐:“爸你先在你屋里待着吧,万一传染了小影,后果太严重。”
管利明这几天也跟着看了点新闻,知道死了几个孕妇的事,所以难得的好说话,当即就答应了。可他的自我隔离并没有消解顾小影的任何恐惧——在此后很长的时间里,顾小影都神经兮兮地觉得周围充满了h1n1病菌,恨不得躲在卧室里不出来,每天不停地洗手、烧醋,仿似患上强迫症。
按管利明的性格,被顾小影当做一团细菌一样对待,肯定是无法忍受的。不过他盼孙子孙女盼得实在是筋疲力尽了,所以这次只能压着心底的怒火,不情愿地配合全家人的“隔离”计划。偶尔他也会大声发发牢骚,而顾小影的对策是在另一间屋里通过电脑和音箱,用更大的声音播放关于h1n1致死孕妇和胎儿的视频片段……说“斗智斗勇”都抬举顾小影了,因为到这时很明显就是硬碰硬了。
所以说管利明其实除了话多点、不卫生的习惯,还真是个挺宽厚的老头儿——他不记顾小影的仇,隔离结束后还不忘出门给顾小影买她喜欢吃的菜。顾小影吃在嘴里也不是不感动的,但她每想起之前那段凄惶的日子,还是只能找到一个形容词,便是:不堪回首。
当然,还伴着一个自嘲的苦笑。
不过,管利明虽然痊愈了,h1n1的锋头却没有过去。顾小影的神经绷得很紧,这令管桐很担心——情绪的紧张毫无疑问会影响孕妇和胎儿的健康,可他除了每天给顾小影打安慰电话和发送下载好的科普资料,也没有别的对策。
偏偏在这个时候顾小影又去做了胎儿心脏b超,亲眼目睹几桩活生生的事例:第一桩是一个孕妇在孕二十六周时检查出胎儿是“草鞋足”,这意味着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有可能智力低下,医生建议换个医院再确诊一下,按照家庭意愿选择引产或生下这个可能会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另一桩是一个孕二十七周的准妈妈,做b超时发现胎儿脊柱异常,也有可能要引产;还有一桩是一个孕二十八周的准妈妈,在这家医院确诊为胎儿先天性心脏病(法洛氏四联动),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去过两家医院,这次的结果对全家人来说是连最后的希望都毁灭了……尤其是第三个准妈妈从b超室出来的时候,顾小影正坐在候诊区等待被叫号,她亲眼目睹着一个肚子比自己还大一点的女人一走到丈夫身边就号啕大哭,旁边一个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姑娘小声对同事说:“看见没有,这周的第四个了。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几乎每天都有因为胎儿心脏异常需要引产的……”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心脏“倏”地就被吊在了半空中。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身边管桐的手,管桐担忧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没事的,你肯定没事,你一直挺健康的,我也挺健康的……”
结果身后两个准妈妈的聊天声恰好传过来,一个问:“能不能引产?现在医学发达了,生下来说不定也能治好。”
另一个答:“够呛。我一个朋友家就遇见这种情况了,孩子生下来才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六个月里做了两次大手术,花了二十万,还是死了。其实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那种你好不容易得到了,然后再失去的感觉,对一个母亲来说真是无法想象的惨烈。”
顾小影不敢回头,只是僵在管桐怀里,竖起耳朵听。
一个准妈妈叹口气:“二十八周……这要是男孩,都能摸到小鸡鸡了,你说怎么会这样?”
“唉,这世界不安全,污染太多,隐患太多,”另一个准妈妈也叹息,“所以咱一定得做好孕期里的各项检查,还得慎重对待每一项检查结果,因为这不仅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宝宝负责啊!”
……顾小影听不下去了。她把头深深埋在管桐怀里,管桐轻轻拍她的背,俯下身,在她耳边小声说:“其实……这个自然法则就是优胜劣汰,你得从另一个角度去想,现代医学昌明,提前避免了一些悲剧的发生,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毕竟减少了以后更漫长的悲剧。大家都这么年轻,还有很多机会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
“不一样的管桐,你没经历过就不会知道,一个孩子在你肚子里,那种感觉有多奇妙,”顾小影抬起头,面色哀伤地看着管桐,“他(她)就像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恨不得把他(她)保护到最好,你真是不在乎他(她)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你就希望他(她)健康,真的,只要健康,健康就好……”
管桐忧心忡忡地看着顾小影,想再多安慰几句,可顾小影根本听不进去。管桐只能抱紧她,给她力量,给她支撑,陪她等结果——好在随后顾小影的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恐惧感。
但缓解不等于消除——顾小影仍然每时每刻都会突然萌发一种忐忑心理,那种感觉就好像怀孕前总怀疑自己这辈子是否能怀孕一样,现在怀孕了还挠心挠肺地惦记着肚子里的孩子发育得正常吗,营养充足吗……哪怕很多人安慰说“不要紧张,要放轻松,孩子一定会健康”,可收效也很有限。
管桐在最无助的时候想到了许莘,于是决定悄悄地去搬救兵。
但他没想到这个救兵实在搬得太准确了——因为在元旦后不久,许莘惊恐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是这个城市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寒流带来大幅度的降温,小区里的喷泉、水池统统结了一层冰。许莘站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反正她只穿一件毛衣,一动不动——杜屹北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这么一幅场景,顿时吓一跳。
他赶紧换了鞋走到许莘身后,看看她目光呆滞的样子,不知道这是受到什么打击了,再一摸,脸冰凉,急忙把她拖回到屋里,关上门,紧紧抱住。当他们的脸颊碰触在一起的时候,许莘冰凉一片的皮肤甚至激得杜屹北都哆嗦了一下,他有些害怕地低头问:“你怎么了?”
许莘不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靠在杜屹北怀里。杜屹北急了,一边摸她的额头一边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怀孕了。”过了起码五秒钟,许莘才没有表情的抬起头,盯着杜屹北看。
“什么?”杜屹北显然也没想到,他略有些愕然地看着许莘,“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许莘有气无力地窝在杜屹北怀里,“你害死我了杜屹北……”
“那你还站在阳台上吹风?”杜屹北怒了,“许莘你没脑子是吧?”
“谁没脑子?!”许莘瞬间从刚才的有气无力变为充满斗志,一下子把声音拔得比杜屹北高三个音阶,瞪眼吼,“杜屹北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对避孕套做什么手脚了?”
“我能做什么手脚?”杜屹北有苦说不出,“那不是你说怕疼,又赶上安全期,后来就没用……”
“可是你是医生呀!你作为一个医生难道不知道安全期也不安全吗?我们还没结婚,如果让人家知道我未婚先孕,我真是没脸见人了,”许莘想想爸妈之前的苦口婆心,忍不住再次号啕大哭,“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又没听你的话,呜呜呜……”
杜屹北心疼地把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女人再次搂到怀里,在沙发上坐下,一边递纸巾一边好声好气地安慰:“不哭了,媳妇儿,反正咱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就委屈委屈,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许莘继续哭,“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怀孕,我就只能嫁给你……”
“你还想嫁给谁?”杜屹北听着许莘的话哭笑不得,“你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加班我送饭,你想吃什么我都去给你买,你说不回家住,我就陪你在这里住,你说国庆节结婚,我也随你……我爷爷奶奶给我那么大的压力,我都顶住了。”
“你顶住个屁!”许莘听到这里更加愤怒,索性也不讲文明礼貌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才骗我怀孕的,你这头大灰狼,外表看起来文质彬彬,内心深处阴险狡诈!我要是嫁给你我才脑子有病,谁知道结婚以后你怎么对付我啊!”
“许莘你脑子才有病!”杜屹北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流了,郁闷地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庸人自扰?我对你有多真心你看不出来吗!是,我承认,我之前没用避孕器具导致了这个意外事件的发生,但这毕竟是一个小生命,是你和我的孩子,将来他(她)会长大,会笑,会叫你妈妈叫我爸爸,难道这不是个很美好的意外吗?你是做童书的,应该更觉得幸福才对啊!而且你以后就不用给我讲故事了,你给宝宝讲故事不是更好吗?”
“我做童书,可是我不喜欢小孩子!”许莘一边撕面巾纸一边纠结,“我还没有过二人世界,我还没有做好接受一个小孩子的准备……最重要的是我还没结婚!”
“第一,你叶公好龙;第二,我们可以马上结婚;”杜屹北语气镇定,“第三,带孩子的事情也不用你操心,我爸我妈我爷爷我奶奶都排队等着呢,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可是,我真的没有做好准备,我到现在都觉得我是我妈的女儿,我想象不到我要给别人做妈妈,”许莘想到这个便又泄了斗志,瘫软在沙发上,喃喃低语,“我这么年轻就要做妈妈……”
“其实我们都不是很年轻了,”杜屹北坐回到沙发上,重新把许莘揽进怀里,低头一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一边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莘莘,嫁给我吧,生个孩子,我们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好不好?”
“杜屹北我真想咬死你啊……”许莘闭上眼,低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