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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桑离很早便起床了。
照例,今天又是她去老年大学上课的日子。
说起来还是马煜的功劳,自从桑离说想要出去找份兼职,马煜便联络了自己的若干朋友,最终找到一所老年大学,说是那里还缺一名老年合唱团的指导老师。
第一次去上课的那天,马煜嘱咐桑离:“是委屈了你一点,不然先试试,如果太辛苦就算了。”
“怎么会?”桑离笑,“像我这样只有一张本科毕业证的人,有人肯相信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一边说一边准备上课所要用到的教材,甚至还一丝不苟地做了课件。马煜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仔细,她解释:“他们又不是打算拿唱歌做职业的人,与其把时间都耗费在纠正唱法上,倒不如拿出一部分时间介绍一点歌曲背景、音乐知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音乐不过只是陶冶情操的一件事。”
马煜点头,他似乎早就知道她是个敬业的人,也没多话,便开车送她去上课。
老年大学在城市的西北端,和桑离所居住的那个位于城市东南端的“樱园绿景”之间隔了整整一条城市对角线。马煜开车路过和平路的时候,桑离一抬头,便再次看见那块广告牌—“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仍旧,还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扼住桑离的喉咙,让她有了微微的窒息。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块渐渐由远及近的广告牌:这些天来,她并不是已经忘了它的存在,正相反,它无孔不入,提醒她那些曾经的“旧梦”。她要很努力,才能通过做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然后强迫自己忘记那个人,那些事,那段曾经。
她深呼吸一口气,马煜听到了,侧一下头:“怎么了?”
半晌,桑离才突然开口问:“离园,你去过吗?”
她的思维太跳跃,马煜反应了一会儿,还是问:“什么离园?”
“离园府邸,好像是连锁酒店。”
“哦,”马煜恍然大悟,“离园啊,当然去过。上个月cng公司搞周年庆,一定要体验一下中国传统文化,我们一班人马讨论很久,最后才选在‘离园’,因为放眼城内,好像再没有哪家酒店能像离园那么有中国韵味。”
“离园里面是什么样子?”桑离迟疑着问。
马煜显然对离园的布局很熟悉,信手拈来:“四个园子吧,春夏秋冬各一个,这个创意本身按理说不稀奇,但是每个园子居然还真的做出了自己的特点。比如说春天的樱园比较平整,用一个湖分割成前后两部分,用一道曲桥相连,增加了纵深感。夏天的榴园道路比较曲折,都是鹅卵石铺的甬路,堆砌的石山起到阻隔的作用,一方面增加了景致的层次感,让人觉着别有洞天,另一方面也是在有限的空间里通过曲折的道路做出更广阔的效果。总体风格就是江南私家园林的集粹,虽然有点大杂烩的感觉,不过总体来说做的还不错。”
桑离苦笑着点点头:“那么,秋天应该是枫园,没有枫树,就用了火炬树。树不多,但很密集,树下还有石桌石凳,靠着一口看上去很清冽的水井。沿着后门走出去,能拐到冬天的梅园里,那里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的,楼梯是木头的。梅树只有四棵,花窗却没有重样的……”
“你怎么知道?”马煜有点惊讶,趁红灯停车,扭头看桑离。
“我想,离园的老板,应该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桑离缓缓道,她说“老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声音似有些许发涩。
马煜愣了一下,便扭回头去继续开车。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
上午的课并不长,只有两节,不到十一点就已经下课。课后,桑离站在校门口等马煜,偶尔也和打招呼的老人们微笑着说再见。她远远地看着那些满头华发的老人相携走远,虽不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却是一副平和隽永的图画。午间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让那些笑脸都洋溢着愉悦超然的光辉。
身影或许伛偻,然而那些从容是骗不了人的。
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开?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忘不掉?
哪怕是年轻时的口角、不快、争执甚至是怨尤,都会化解了,直到变成相濡以沫吧?
似乎情不自禁就想起南杨妈妈说过的话—那年春节,她闪了腰,躺在床上指挥平日里从不下厨的丈夫煮面条,感慨着说了一句:“少年夫妻老来伴,到这个岁数,哪还讲究那些情啊爱啊的排场,能一直有个人在身边,就是大福气。”
那么,现在的自己,若要嫁人,是少年夫妻,还是老来伴?
二十八岁的年纪,韶华正好,可是一颗心却早已千疮百孔。
正发呆的时候,“滴滴”两声响声打断桑离的怔忪,她抬头,果然就看见马煜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他摇下车窗,冲她挥挥手,桑离也回一个笑容,略加快一点步伐,穿过马路上了车。
“今天顺利吗?”马煜每次来接她都总是用这句话开头,次数多了,桑离渐渐觉得这样带有家常气的规律也是件让人觉得有趣又温暖的事。
“还好吧,”桑离想起上课时的典故,兴致勃勃给马煜讲,“你知道吗,在我的班上有个老人家,每次都要利用课间抓住我学唱歌,而且每次都是那首《红梅赞》。我一直以为他是要参加社区里的歌唱比赛,却直到今天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是想要唱给自己的老伴听。”
“为什么偏偏是这首?”马煜也好奇。
“老爷子说当年他们之所以能认识,就是因为当年老太太曾经是文工团的演员,演过的最夺目的一出戏便是样板戏《江姐》,”桑离说着说着就有些感伤,“可是老太太前年患了鼻咽癌,手术后不仅不能唱歌,就连说话都很困难。如今,老太太唱不了歌了,每天看着钢琴心里难受。老爷子说‘那以后换我唱给你听吧,你弹琴,我唱歌,也别浪费了这琴’。你知道吗,马煜,这是我听过的最朴实憨厚的情话,但是,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马煜沉吟一下,过会才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吃简餐,可是,桑离,你的店里只有简餐,而且你也不喜欢去别的地方约会,所以我只能去你的店里吃简餐。排骨饭、牛腩饭、鳗鱼饭……吃得我感觉自己都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简餐盒。”
“啊?”话题突然跳跃到饮食方面,桑离有点反应不过来。
“可是,喜欢不喜欢吃是一回事,开不开心是另一回事。”马煜看着桑离,“只要能每天看见你,我就很开心,哪怕每次都要吃我不喜欢的简餐,也开心。”
到这会儿,桑离终于理顺了思路,哭笑不得:“听起来,马先生你是在抱怨?”
“怎么会?”马煜瞪眼,“你不觉得这是朴实的情话吗?”
“没听出来……”桑离故意摇头。
“真失败,”马煜叹口气,“以前看小师弟们追女生追得花样百出、殚精竭虑,总觉得是年轻人的矫情。现在轮到自己,才发现这原来和年纪没有什么关系。这‘恋爱’的本质,果然就是得‘谈’出来的。”
桑离笑出声:“马煜,我以为德国留学的博士都很严谨务实的,原来你还存有传统文科男生的那点浪漫情怀?”
“这不是浪漫,”马煜正色道,“我是很认真地在与你交往,并且希望你能在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尝试着接受我,也接受yoyo。”
桑离渐渐敛起笑容,有些陷入沉思。车厢里变得很安静,正在这时,桑离手机响起来,桑离低头看来电人姓名,居然显示着“南杨”!
桑离一愣,按了接听,就听见南杨有些着急的声音:“小离吗?”
“是我。”桑离一边接听一边看着窗外,茂盛的正午阳光下,叶子也泛出了油亮的绿色。
“小离你快回家吧,你爸出事了!”南杨声音很大,还有些喘,“好端端的突然就倒下去,刚送到医院,你回来看看吧!”
桑离心脏猛地一缩,手心都有些泛凉。她怔怔看着前方的玻璃,没有答话。
“小离,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你都五六年没回家了,什么样的矛盾也该淡了吧?!”
“南杨,你确定是要我回去?”桑离的声音清冷,“你就不怕我一出现,他本来好好的,也能被我气成病危?”
“桑离!”南杨真火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你们之间的矛盾无非是一些误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干嘛还攥着不放?”
“误会?”桑离笑了,笑容却很诡异,“恐怕不是误会吧?你明知道我是人人唾弃、千夫所指,算什么误会?自始至终,也只有你一个人觉得我还是小时候那个干干净净的桑离。可是南杨,其实我爸说的没错,我丧尽天良,我泯灭人性,我活该被唾弃!我告诉你吧,我回去也没用,他不会愿意看见我的,他要是看见了我,死得更快。”
“桑离!”南杨真的生气了,“你他妈的能不能说点人话?你什么时候能不要这么自说自话,什么时候能在脑子里装点别人的想法?我告诉你,今天你回来也得回来,不回来我就去抓你回来!我也不怕你知道,医院已经下‘病危通知书’了,你再不回来,就连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了!”
桑离沉默。
南杨努力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桑离,多了我也不说了,我在中心医院等你,你到了之后给我电话。”
他就这么挂了电话,桑离无力地仰头靠在汽车椅背上,似乎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沁了满满两掌心的冷汗。
马煜没说话,只是把车在路边停下。树荫里,他摇下车窗,点燃一支香烟。袅袅的烟雾飘散开,只能听见车外阵阵的蝉鸣。
过了很久,马煜听到桑离说:“现在,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回头,触上她冷冷的目光。她的笑容那么凉,凉得似乎要令人心生绝望。
“马煜,不是我不爱你,而是跟我相比,你太干净了,”她的声音那么苍凉,“我做过很多错事,过去的那个我,用我妹妹的话说就是‘人尽可夫’。要说爱,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可我还是离开他了。再后来,他终于扔下我不管了,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她目光空洞,低头喃喃自语:“我后悔了,我现在真的后悔了,可是时间不能倒流,我后悔也来不及了。顾小影曾经告诉过我,人长大的标志,就是从此不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再后悔了,而是要感激,感激曾经做错了事、吃过了亏,然后还能活着,所以还有机会重来。我决定痛改前非,好好生活下去,然后就遇见了你。我很感谢你,可是,过去那些都抹不掉了。我很害怕,怕将来有人会翻出来曾经的那些事,那时候,对你也是一种伤害。”
她抬起头,眼里有闪烁的泪花。
她看着他,说:“你仔细想想,你能接受这样的一个我吗?等你想明白了,觉得能够接受了,我们再认真交往下去,好不好?”
“能!”
下一秒,这个男人突然这样说。
桑离愣一下,有些懵:“啊?”
马煜扔掉烟蒂,重新发动车子,然后一边按手机键一边说:“不管怎样我都能接受,所以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认真交往下去了。现在我让秘书订最近一班回你家的机票,我们回去看你爸爸。”
桑离整个被惊到了,只是呆呆看着马煜打电话订机票,然后发动车子,上高架桥,趁中午人不多,用九十公里的时速往“樱园绿景”赶。中间好像看见测速仪闪烁n下,马煜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知道今年的十二分还够不够扣?”
他说完,桑离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马煜一边的袖子:“我还没讲呢。”
“我知道的已经很多了,”他目不斜视,“你的姓名、性别、民族、家庭成员、政治面貌、是否已婚、身份证号,还有你学什么专业,喜欢唱什么歌,吃什么东西,穿哪种衣服,我都知道。你的过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喜欢现在住我们家隔壁楼上的那个桑离,现在的她生活很规律,作风很检点,做饭很好吃,家里很干净,当然也有点冷清……”
他扭头看桑离一眼,看见她目瞪口呆地抓着自己的袖子,便说:“你把手松一松,我还要开车呢,你再这样我直接开到民政局了啊!”
桑离惶惶然松了手,看见马煜的唇角浮出明显的笑容,她有些晕眩:形势变化太快,一日千里啊!刚才自己在说什么来着,怎么就聊到了这上面?民政局……民政局是干什么的?
一路的昏头胀脑中赶回“樱园绿景”,马煜回家安顿yoyo,桑离回自己家收拾东西。她在客厅里呆呆站了十分钟,却仍不知道该带些什么好。
真的,要回家吗?
桑离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
那个家,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吗?时间真快,一晃六年过去了。六年没有回去了!花树里胡同变模样了吗?那两行整齐的木芙蓉树还在不在?现在,马上又要到木芙蓉飘香的季节了吧……
正想着,马煜来敲门,桑离打开门,看马煜手里拎一个小旅行袋,听见他说:“收拾好了?”
桑离摇摇头,还是很迷糊。马煜叹口气,进门一项项提点:“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身份证……”
桑离一样样找出来,收进行李袋。马煜接过来,带桑离下楼。直到上了飞机,桑离才忍不住叹口气,问马煜:“如果我没记错,过几天你们似乎有展览要开幕。现在……应该是最忙的时候吧?”
马煜笑了,伸手拉下桑离身侧的遮阳板,用胳膊环住她,答非所问:“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到了。”
他的声音坚定,莫名就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桑离有点百感交集,只是靠着他,终于沉沉睡去。
桑离醒来时是夜晚十一点半,三分钟后,飞机降落。马煜牵着桑离的手下飞机,从机场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中心医院。从机场到中心医院大约有几十公里的路,每接近市区一点,桑离的呼吸就要沉重一点。
马煜感觉到了,便握紧桑离的手,她的手冰凉,表情紧张。马煜侧过身,将桑离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她。他的怀抱那么温暖,桑离把冰冷的耳朵贴在马煜胸口,隔着衬衣,甚至还能听见有力的心跳声。渐渐,桑离觉得自己有些颤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父亲的病危,还是即将来临的见面?是那些不愿意看见的熟人,还是这个城市所代表着的那段支离破碎的记忆?
在距离中心医院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桑离拨通了南杨的电话,只响了一声,就听见南杨接起来,压低声音说:“小离?”
桑离沉声道:“我马上到医院门口。”
南杨微微一愣,很快说:“好,我到门口接你。”
电话挂断,再没有多余的话。
桑离疲惫地倚回到马煜怀里,或许,也是这一刻,她必须承认:身边的这个男人,他的存在,已经开始成为她生活中渐渐习惯的一部分。
人,果然是敌不住“习惯”的。
医院门口,南杨看见马煜的刹那愣了一下,然而很快就恢复正常。
他伸出手:“我们又见面了!”
马煜点点头,回握:“辛苦了。”
桑离淡然地看着面前两个男人短促的寒暄,然后跟在南杨身后进了病房楼。乘电梯到七楼,南杨推开一间病房的门。桑离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一下,南杨发现了,回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马煜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声不响便握住桑离的手,另一只手则微微揽住桑离的腰,轻轻推她进门。
站在病床前,桑离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几秒钟的失神:这个人,是桑悦诚吗?
似乎,六年没见,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
头发花白了,皱纹变深,眼眶下甚至还有一团黑晕。寂静的病房里,不知道常青哪去了,田淼也不见踪影,只有这个曾经高大的男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
似乎是看懂了桑离的疑问,南杨轻轻解释:“常姨盯了一天了,我让她回去休息一下。”
他伸出手,给桑悦诚掖掖被角,再用棉签蘸水润润他的唇。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么自然,自然得就好像他是桑悦诚的儿子,而桑离不过是个来探病的外人。
这个认知令桑离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桑悦诚渐渐从沉睡中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似乎用很长时间才适应了眼前病房里的光线。他声音有些嘶哑地问南杨:“几点了?”
南杨低声答:“十二点了,叔。”
他接着说:“叔,你看谁来了。”
他微微让开身子,使桑悦诚的视线能够看到站在他身后的桑离和马煜。桑悦诚沿着他身后的方向看过去,目光瞬间凝固了!
很久,病房里都没有任何声音,似乎每个人都沉默到了屏蔽呼吸的地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听见桑悦诚用怀疑的口气问:“小离?”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站在原地。
“小离吗?”桑悦诚又问。
马煜推推桑离,把她推到挨近床边的位置。直到完全走近,才听见桑离没有任何感情的、干涩的回答:“是我。”
桑悦诚直直地看着桑离,他的目光似乎穿透桑离看向另外不知名的时空。桑离看着他的眼睛,那些过去的片段凌乱地在她的脑海里跳,似乎,仍然能记起,不过也就是六年前,他狠狠甩她一个耳光,大声吼:你给我滚!
那天他还说什么来着?哦,对!他还说:桑离你从现在开始就别姓桑,我桑悦诚本来也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那天之后,她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除了三年前的那次对话之外,他们甚至没有再见过面。
可是,眼前,就是这个人,这个可以一巴掌把她打出几米远的男人,此刻竟然躺在病床上,靠氧气管与输液维持生命。
这真是一个带着浓厚讽刺意味的对比。
“小离,你……还好吧?”过很久,桑悦诚终于开口。
桑离愣一下,好像很努力才把神游天外的思绪扯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她还好吗?
她还活着,似乎,只要活着,就已经很好。
可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沉默中,还是南杨打破眼前尴尬的空气,给桑悦诚介绍马煜:“叔,这位是马先生。他是小离的邻居,很照顾小离的。”
马煜往前面站一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叔叔,您好,我叫马煜。”
“他是我的未婚夫—”桑离突然打破面前安静的空气,面无表情地宣布。
南杨倒抽一口冷气。
桑悦诚本来虚弱的目光也似乎瞬间变得锐利,他死死盯住马煜,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
他努力提起精神问马煜:“你是干……什么的?”
马煜处变不惊,仍然恭敬地答:“叔叔,我自己开一间小公司,主要做一些文化方面的项目。”
“小公司?”桑悦诚有些不相信似地看着马煜。
“啊?”马煜看看桑悦诚,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只对公司的规模感兴趣,可还是据实以告,“我以前在德国留学,刚回国不过四五年时间,再加上做的是文化项目,所以公司规模并不大。”
桑悦诚有些迷惑地看着桑离,却不说话。桑离冷笑一下,开口道:“爸,你是不是很奇怪?这一次,我不傍大款了,只是傍了个小款,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
桑悦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桑离。南杨转头喝斥桑离:“小离,好好说话!”
桑离不说话了。
或许是说多了话的缘故,桑悦诚终于没了力气。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看周围的人。灯光映照下,他的样子比桑离刚进门时更憔悴。
南杨往身后比个手势,马煜看见了,便低声道别:“叔叔,那我们明天再来看您。”
他一边说,一边握住桑离的手把她拖到门外。过一会儿,南杨也跟出来。
寂静的走廊上,南杨叹口气对桑离说:“小离,你先回去吧,这里我守着。”
他转头问马煜:“马先生,你有住的地方吗?”
马煜点点头:“叫我马煜吧。来之前在假日酒店订了房间,你放心吧。”他有些歉然:“真是抱歉,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南杨有些苦笑地看看桑离,再回头看马煜:“没关系,别客气,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我只是不想让小离留什么遗憾,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帮上什么忙。”
桑离抬头看南杨一眼,过一会儿还是说:“哥,我爸就交给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南杨深深叹口气:“小离,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不好吗?一家人何必闹这么僵?”
他伸手揉揉眉心,再抬头看桑离,语气疲惫而无奈:“下个月我要出国做访问学者,不能再替你照顾你爸了。你如果有空,就陪陪他吧。”
桑离沉默着看向窗外,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二天,当桑离再次出现在病房的时候,桑悦诚仍然是那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光线明亮的病房里,他看着桑离,再看看马煜,没说话,只是深深叹口气。
桑离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的脸,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正僵持的时候,常青拎一个保温瓶走进来,许是突然看见这么多人站在病房里,她还有些吃惊,待看清是桑离时,终于忍不住惊呼一声:“小离?”
桑离微微点点头,干涩地喊一声:“常姨。”
顿一顿,还是看着桑悦诚说:“爸,我们要走了。”
桑悦诚目光很复杂,想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还是常青看出他的心思,笑着问桑离:“别着急啊,怎么看见我就要走?”
她这样说了,桑离也只好回答:“不是的,常姨,你别误会。”
常青好奇地看一眼桑离,再看看马煜,问:“小离,你不给我介绍一下?”
桑离只好伸手比划两下:“马煜,我邻居—”
看见马煜瞪自己,只好再加一句:“我未婚夫。”
心里想,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常青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听到这句话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认真打量马煜几眼,微笑着说:“真是一表人才呢。马先生是吗?做哪行?”
马煜恭恭敬敬地回答:“我开一间文化公司,主要做一些展览和艺术展演。”
“哦,”常青点点头,微笑着问马煜,“马先生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马煜看看桑离,笑着答常青:“阿姨,您还是叫我马煜吧。我父母过世早,现在我和女儿一起生活。我离过婚,我女儿今年四岁。”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沉默,常青回头看看桑悦诚,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表情,只好笑着打破僵局:“那你女儿一定很可爱,有机会带回来一起聚聚啊。”
马煜点点头,微笑答:“好,谢谢阿姨。”
常青再笑笑,扭头问桑离:“小离你都没告诉我们这几年你过得怎样,现在做什么工作?”
桑离微微一笑:“我没有工作,常姨。”
马煜纳闷地看看桑离,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开店的事。可是没等他开口,一直沉默着站在一边的南杨已经开口问:“小离你不是开了个咖啡店吗,生意怎么样?”
桑离瞪南杨一眼,敷衍地答:“还好。”
常青忍不住笑了:“小离你还像个小孩子。”
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说:“你小时候就不喜欢告诉我们关于你的事,现在还是这样。”
她笑着看看桑离:“昨天我还在和南杨说,有几年都没见到你,不知道你怎样了,可是没想到今天就能看见你。”
她有些感慨:“时间真快,一转眼你和淼淼都长大了。”
听她提起田淼,桑离心里也微微泛起苦涩来。她踌躇一下,还是问:“田淼现在在哪里?”
常青似乎有些吃惊她居然对田淼的行踪感兴趣,便叹口气答:“淼淼这孩子也没定性,大学毕业后就天南海北地跳槽,现在去了一家公司做翻译。”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南杨抬头看看,对桑悦诚说:“叔,医生来查房了。”
桑悦诚没说话,只是疲惫地点点头,桑离看见了,急忙对常青说:“常姨,我们先走了,以后……再回来。”
她似乎要狠狠心,才说出“再回来”的承诺,常青点点头,看看桑悦诚,有些无奈地嘱咐南杨:“杨杨你帮我守一下吧,我去送送小离。”
看南杨点头,她转身送桑离出门。
自始至终,桑悦诚都没有说话,而桑离临走之前,也并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南杨注意到桑悦诚的目光一直目送桑离出门,只能悄悄在心里叹口气。
站在医院门口,常青拉住桑离的手—六月天,桑离的手却仍然那么凉。
骄阳下,常青的神情犹豫一下,看看马煜,还是开口问:“小离你的身体好些了?”
桑离微微一愣,点点头。马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桑离,却没有说什么。
常青轻轻叹口气:“小离,其实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你父亲对你,或许有些严格,可是你也知道,他就是那种脾气。”
桑离“嗯”一声,也不答话。
常青犹豫一下,终于还是说:“其实,他活不了多久了,可能一年,可能半年……”
马煜倒抽一口冷气,他扭头看看桑离,却发现她什么表情都没有。
常青看看他们的样子,苦笑一下:“小离,你还恨他吗?其实你爸爸一直都很惦记你的,有时候还会问我,说‘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下去看见了小菲,你说她会不会怨我,怨我对小离不好’。”
常青叹口气:“小离,算阿姨求你,你们和解吧。”
桑离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大家都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的时候,才听到她低低地说:“来不及了,阿姨。”
她抬起头,目光清冷:“我这次回来,是想找机会还他养我十八年的情。可是真对不起,阿姨,除了钱,我没有想到我还能还给他什么。”
她看着常青,缓缓道:“刚才,我已经预交了住院费,数目足够他在这里治疗一年甚至更久。”
“小离你—”常青有些着急,“他到底是你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听了这话,桑离突然笑了。她的笑容,那么凄凉,那么哀伤。
这时风吹过来,带着六月天的热气,却猛地让常青在惊愕之余打了个寒颤。马煜也瞪大眼,惊讶地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笑容渐渐变成一朵罂粟一样艳丽而奇诡的花。
她盯着常青的眼睛,声音清冷,笑容绝望。
她说:“阿姨,三年前,我也差点活不了多久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桑悦诚告诉了我一句话,他说桑离你这是咎由自取,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你身上没有我的血。听了这句话,我万念俱灰,一心寻死。”
她顿了顿,再次冷冷地说:“你知道吗,阿姨,没有人知道我爸爸是谁。我这个人,就代表着一个屈辱的秘密,是我妈妈的屈辱,也是桑悦诚的秘密。”
六月天,窗外带着海咸味的空气里还挟裹着木芙蓉的甜腻香气,马煜、常青,甚至连刚走出病房的南杨都带着巨大震撼与满腔愕然看着她。
而她看着常青的眼睛,吐字缓慢而清晰:“阿姨,二十八年来,估计也只有户口本上能显示出我们的父女关系。你也不是没看见,我长这么大,好的那部分是我奋发图强换来的,坏的那部分是我咎由自取应得的。虽然他是我父亲,可是这些,统统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潮湿空气里,她转过头,咬紧唇,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玻璃的倒影里,二十八岁的桑离依然很漂亮。
可是她知道,时间走过九年整,她已经变了那么多。
2
桑离生命的转折,从大一那年的暑假开始。
那时,照惯例,桑离依然是不回家的。
不过寝室里倒是一片繁忙景象—女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对即将到来的暑假充满期待。
顾小影向来是乖宝宝,恋家恋得紧。管理系的考试科目那么多,连考十二天后她居然还有力气打电话叫嚣:“妈妈!我终于要回家了!我要吃红烧肉!我要吃糖醋鱼!妈妈你让爸爸做好吃的等我啊!”
穆忻则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准备和本系以及美术系的一群人去西递、宏村写生。她每天的任务似乎就是研究安徽的天气预报,也费力琢磨一下需要带多少东西走,之后又可能带多少东西回来……
蔡湘是本地人,家境很优越。暑假还没开始的时候她父亲就为其联系了省电视台,供她暑期实习。她正疯狂迷恋电视台的一个主持人,每天都欢呼雀跃地设想着能和偶像同台工作的大好前景,剩余时间则都用在陪穆忻研究皖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上面。
只是偶然的一次,顾小影收拾行李的时候好奇地问桑离:“桑离,你好像不常回家呀?”
桑离很平静地抬头笑笑:“有时间还不如抓紧挣学费。”
顾小影感叹:“我妈要是有你这么懂事的女儿,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上次打电话她还说,我每次回家都和鬼子进村差不多。”
穆忻也笑:“对啊,我爸每次想我了,不好意思直说,就会说‘闺女你抓紧回家,你妈给你做了红烧肉,吃饱了还能带点回学校继续吃’,说得我跟要饭的似的。”
顾小影咧嘴笑:“你知足吧,俺娘说了,包括洗衣粉肥皂卫生巾在内,没有她闺女不要的,就连鬼子大扫荡都没我这么生冷不忌。”
穆忻心有戚戚焉地奉上大笑若干。
桑离还是面带微笑,一边准备乐谱,一边突然想起来:田淼高考完了吧?她考取外国语大学了么?将来有一天她去上大学了,暑假的时候会不会像顾小影这样迫不及待地回家找妈妈?
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赚取学费、利用一切能够打工的机会来打工,不过是为了渐渐和那个家脱离关系。
其实也没有什么铭心刻骨的恨,但是同样,也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眷恋。
那个家,对她来说,或许不过是新生学籍卡上的一个地址,标志着自己从哪里来,却也注定自己不会再回到那里去。
这一年来,她只在大年三十、初一、初二在家里呆了三天。且这三天中,起码有两天半还是呆在南杨家里,听他讲沪上风物。
对此,桑悦诚没有意见,田淼求之不得,只有常青前后表示过几次抱怨,说小离你怎么总也不回家……
“家”?
桑离落寞地笑笑,随手拿起一块粉扑,对着镜子,轻轻在腮边按了一按。
镜子里的女孩子,目光清冷,神情孤寂。
傍晚,沈捷的车来接桑离一起去参加一个晚宴。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桑离很拒绝这样的陪伴。
自己算什么呢?秘书不是秘书,助理不是助理,女朋友不是女朋友……
她就这样问了,结果沈捷挑挑眉,笑笑:“助理这个称呼不错,那我就介绍说你是我的助理好了。”
桑离瞪他一眼:“傻子都能看出你是拐卖幼女!”
沈捷哈哈大笑。
其实桑离心里也知道,化了妆的自己少了些许稚气,而三十一岁的沈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桑离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至少看上去还是很登对的。
只是,这件事于情于理不合,她还是觉得不能答应。
最后还是沈捷劝她:“桑离你不能总把自己当孩子,大学本来就已经是半个小社会,出去见见世面也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的还有一位唱片公司的老总,你就不想灌自己的唱片?”
听见“唱片”二字的一瞬间,桑离的眼睛忍不住一亮。
沈捷把握到了,再补充几句:“你也不用多心,我愿意帮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唱《摇篮曲》的样子和我母亲很像,所以,在我的眼里,你就好像妹妹一样。帮个有缘分的妹妹,这不过分吧?”
这个理由真是足够强悍—至少在那时候,本来就已动心的桑离很坦然地接受了沈捷看上去相当问心无愧的解释。她甚至给了沈捷一个无比甜美真挚的笑容,以及一声发自内心的“谢谢”。
听见这声“谢谢”,沈捷一笑,伸出右臂给她。桑离一愣,很快便压住心底的那些尴尬和不适应,伸出左手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前方有服务生很周到地拉开包厢大门,进门前的刹那,桑离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包厢上方木制的铭牌:沧海厅。
这世间的蝴蝶,到底能否飞得过沧海?
说是晚宴,按中国人办事的习俗,不如直接叫“酒席”。
沈捷在国外生活过,可回国经营酒店业,还是免不了按照中国的规矩办事—硕大的圆桌,按照规矩各自坐了,之后是不断的劝酒、敬酒、喝酒。这个过程中的规矩繁琐、座次敏感,然而很多事也的确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当地的规矩是“无酒不成席”—沈捷入乡随俗,只能逼迫自己去习惯。
然而桑离不习惯。
那时的桑离还不过是个学生,别说面前的红酒,就是啤酒她都未曾沾过。服务生过来倒酒的时候,桑离吓得瞪大眼,急忙扯沈捷的袖子。
坐在周围的客人们看见了,只是抿嘴心照不宣地笑。
其实就在桑离随沈捷出现在沧海厅门口的刹那,已经先行抵达的客人们就忍不住吃惊,大多心里在想:原来仲悦的总经理也免不了“老牛吃嫩草”的俗!
再仔细看看桑离,各自都在心里感叹:漂亮啊漂亮……这么漂亮的小妮子,沈捷还真是有本事……
不过嘴上都客气地寒暄,听沈捷介绍说“桑小姐,我的助理”时,又纷纷佯装热络地招呼“桑小姐你好”……这样的礼貌,听在桑离耳朵里,微微有点不适,却也只能笑魇如花地逐一握手作答。
说起来,后来桑离在酒场上的一切礼仪、常识以及耍花枪的手段,其实都是拜沈捷所赐。他就好比那个玩“养成游戏”的人,一点点地将一个对应酬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养成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当然,这是后话。
桑离永远都记得那次—她第一次喝酒的那天。她惶惶然扯沈捷的袖子,而沈捷微笑地冲服务生点点头,于是,桑离面前的高脚杯里就多了三分之一杯的紫红酒浆。
第一道热菜端上后,主人先发话,大致就是对仲悦酒店长期的支持表示感谢,所以第一杯酒要一饮而尽。听见这句话的刹那,桑离脸都白了。
沈捷看见了,作为主宾的他自然有资格说话,便补充一句:“女士请自便吧?”
略微带一点征询意见的语气,眼光早就看向坐在自己左手方的主人。主人笑笑说“好”,可谁知宾客们不依了,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老总,三四十岁的年纪,七嘴八舌地表示说第一杯一定要桑小姐赏光,大家才能喝。
这样一僵持,桑离进退两难。
关键时刻,沈捷出了折中的主意。他微微侧过身,看着桑离笑说:“桑小姐分两次喝完第一杯,之后随意,好不好?”
这一次,虽是询问,却带了明显的肯定语气。可没想到在座的人还是不肯依,一个个比划着自己酒杯里的酒,说桑小姐的酒已经不多了,再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云云。
桑离抬头,看看周围金碧辉煌的一切,再看看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和那些完全陌生的人,终于一咬牙,拿起酒杯,一口喝干!
“好!”周围顿时响起热烈的叫好声,平日里在各自办公室里端着架子的老总们似乎在酒桌上都有旺盛的精力和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匪气。
却只有沈捷,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握握酒桌下桑离的左手,然后吩咐服务生为桑离端杯热的白开水来。桑离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可是看看沈捷的眼睛,看到里面似乎也有些抱歉的意思,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口口吃着面前小盅里的佛跳墙。
那天坐在桑离右手边的恰巧就是唱片公司的于总,当晚宴因酒精的灼烧而越来越风格热烈后,他在一片劝酒的嘈杂中似不经意地问桑离:“桑小姐,听沈总说你想出唱片?”
桑离满脑子都是酒精燃烧时的灼热感,可是好在还没醉,于是能听见心里那些欢悦的火苗哧哧啦啦燃烧的声音。
她红着脸微笑地答:“是—”
没等她说完,沈捷端着酒杯微微倾身过来插话:“于总,改天让桑小姐唱歌给你听听,这可是专业水准,咱们平日里的嘶嚎都做不得准的。”
他微微笑着,桑离一回头,看见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可是再往眼底深处看过去,却突然发现,即便喝了酒,沈捷的眼睛里仍旧有那么多的精明与犀利!
桑离一愣,忍不住想打寒颤。
于总却哈哈大笑:“沈总,不如晚点一起去‘金碧辉煌’吧,让我们这些五音不全的人听听桑小姐的歌。”
金碧辉煌是本市最大的夜总会,果然,他的话音未落,酒桌上已经喝红了脸的男人们顿时一呼百应!
桑离当即如坐针毡。
可是下一秒,她居然听见身边的男人说:“好啊!”
什么?!
桑离瞪大眼看着沈捷,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以为他会保护她,她便来了;她以为他会替她挡酒,所以第一杯她便喝了;她还以为他会帮她拒绝去那种声色场所的邀请,所以她便没有回答……
可是,第一杯喝完了还有第二杯,酒席应酬完了还有后续项目,而他居然还替她答应?
他到底拿她当什么?陪酒的小姐吗?
桑离感觉一股火迅速冒出来,她“腾”地站起身,狠狠瞪着沈捷。她的动作很大,甚至惊动了对面正在劝酒喝酒的几个人。顿时,满桌的视线,就这样快速聚拢来!
这天晚上,桑离终于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第二次聚拢到自己身上来!
可是还没等她说话,沈捷已经站起身,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只是轻轻撤一下桑离的椅子,左手揽过她的腰,右手轻轻指一下门口:“洗手间在这边,跟我来。”
之后才环视一下四周,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们先失陪一下。”
说完话,他手上微微一使力,就把目瞪口呆的桑离带离包厢。
一路上,他不说话,只是快步带她走过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宽敞寂静的露台上去。
直到微风拂面的一刹那,桑离才回过神来,狠狠甩掉沈捷的手:“你凭什么要我去那种地方?”
她恨恨地看着沈捷,声音里满是委屈:“我就不该相信你,我跟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样说着的时候,酒意似乎开始上涌,干红的后劲终于开始发挥效用,桑离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晕,脚下也开始有些轻飘飘的,目光渐渐开始迷离。
可是嘴上还是不停控诉:“出唱片又不是卖身,干嘛还要去夜总会啊!我就不去!就不去!就不去!”
她一声比一声高,眼睛紧紧瞪着沈捷,目光却渐渐开始发散。
沈捷一惊,心想不好,急忙抓住桑离的胳膊。桑离脑袋里还比较清醒,知道自己可能是醉了,可是又不想吐,只是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喝醉酒的人行动永远在大脑前面,所以桑离几乎想也没想就顺势往沈捷怀里靠过去,沈捷急忙伸手揽过她,无奈地叹口气。
酒店里还有来来往往的喧哗,可是沈捷看看怀里的这一个,已经委屈地开始抽鼻子。
“沈捷你这个骗子,”她一边抽鼻子一边伸手掐他的胳膊,“沈捷你这个大骗子!”
小姑娘看上去瘦瘦的,没想到力气还挺大。沈捷抽一口气,急忙用另一只手握紧桑离的手腕,这次他终于确定—这个小丫头的酒量确实不咋地,醉酒状态来得虽慢但破坏力惊人!
结果,托桑离的福,那晚沈捷也得以从酒桌上提前撤退。
走前于总还惊讶地说:“呀,醉了?我还以为沈总你在外面安抚佳人呢!”
其他人七嘴八舌、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沈总你可要安全地把人家送回去啊!”
沈捷无奈地把桑离往车上抱,还要道歉:“真是对不住各位,改天我做东,把今天没喝完的酒补上。”
其他人依旧笑:“可以啊,不过还要带桑小姐来,我们还没听她唱歌呢。”
沈捷一边笑着答应一边心里想:今天这事儿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哪敢想下次?
一路上开着车也有些为难:这样子送回公寓里去,会不会对她影响不好……不过好在已经是暑假期间,学生公寓的查宿制度已经没有平日里严格,沈捷想了想,终于还是一打方向,径直朝南部山区驶去。
清晨,桑离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花香中醒来。一睁眼,看见面前景象的刹那,她险些哽住呼吸!
入眼赫然就是一张黄花梨棚架床,四周悬了藕色细纱,夏初的风一吹,轻轻飘起来,好像一团柔软的云彩。推开细纱,能看见侧靠窗边的位置是两把黄花梨圈椅,中间一张矮小的几案上还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皎洁的广玉兰。靠墙处是一张黄花梨书柜,旁边有张黄花梨屏风将私密的卧室与外面的起居室隔开……简直就是黄花梨陈列馆!
桑离再惊恐地回头看看那张似乎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床,上面的淡青色被面在清晨的光线里散发出柔和的微光—这是哪儿?
不像是旅馆……那就是,沈捷家?!
正感觉自己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往外冒的时候,屏风外有声音适时响起:“桑离,起床!”
是命令的口气,居然没有丝毫的怜惜或歉疚成分?
桑离顿时火冒三丈,大喝一声:“沈捷,你出来!”
站在屏风外的沈捷被吓一跳:大早晨的,小姑娘吃火药了?
急忙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看看桑离气冲冲的表情,沈捷心里有了数,不动声色道:“赶紧洗漱,吃饭。”
桑离想起昨晚的事,气得眼圈发红:“你这个骗子,我吃错药了才会答应你去应酬,你根本就是害我!你让我喝酒,还要我陪他们去夜总会!我想你比我大那么多,算是叔叔也算是哥哥我才信任你的,可是你居然出卖我!”
声音开始哽咽:“沈捷你怎么这样啊!我是小门小户的孩子不错,我没出席过什么大场合,你也犯不着这么刺激我,给我难堪吧……呜呜呜……”
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来,那些延迟了一晚上才得以发泄的委屈、不甘都倾泻而出,就连阅人无数的沈捷都有些许的怔忪。
然而很快沈捷便反应过来,快步走上前,手里擎着一块湿毛巾,一边给桑离擦泪一边无奈地说:“我就知道能用上这个。”
他轻轻拍拍桑离的肩,好声好气地解释:“桑离你反应也太激烈了吧,对不起,我错了,我忽略了你是第一次喝酒,对不起,请你原谅,好不好?”
像哄小孩子一样。
桑离瞪眼看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沈捷忍不住笑起来:“桑离你多大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桑离一把抓过毛巾自己擦脸,一边哽咽:“我昨晚没回去,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
沈捷无奈地笑:“你就说晚上有演出,太晚结束,怕寝室锁门,就只好在酒店的员工房间挤了一晚,不就行了。”
桑离又瞪沈捷:“为什么你连想都不用想就可以撒谎撒得这么坦然?”
沈捷叹口气,拉住桑离的手腕往外走:“走吧,先去吃早饭。你总得吃点,然后我送你回学校。”
桑离狠狠把手挣脱回来,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我不想再见到那些人了,我也不想再去仲悦唱歌了,现在能结帐吗?这个月我做了十二天,可以拿到多少报酬?”
沈捷脚步一顿,回头皱着眉看桑离:“你说什么?”
桑离赌气:“我不想再给你打工了。”
沈捷突然停下脚步,桑离没提防,险些撞上去。她忿忿然抬起头,却看见沈捷严肃的表情。
他皱着眉认真说:“桑离,昨天没注意好尺度是我的错,但是你这样说,也太意气用事了吧?”
他看着桑离惊愕的脸:“一直以来,你都是个学生,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应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这个可以理解,毕竟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要出社会的。可是你遇见一点自己不喜欢的事就说不做了,这样的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桑离气急:“长大了就是要陪这些人应酬吗?那我宁愿不长大!”
沈捷摇摇头:“当然不是说长大了就要去应酬,但是和各种不同的人之间的交往却是长大后必须要学习的功课之一。在什么样的场合里和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些虽然不是衡量一个人的主要标准,但确实影响了一个人的生活。你想想,一个不晓得掩饰锋芒、掩饰情绪的人,一个行为比大脑快、说话不考虑后果的人,或者是一个不知道揣摩别人的意图、照顾别人的心情,总是习惯了自说自话的人……这样的人,在与别人交往的时候一定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问题,时间长了,他还会被朋友们认可,或者被吸收到哪个常来常往的小圈子里吗?”
桑离愣住了。
沈捷叹口气:“桑离,有句话叫做‘四两拨千斤’,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桑离摇摇头。
沈捷看着她的眼睛,既有些诚恳,似乎又有些教诲的意味:“这句话说的就是在面对一些给你压力的事情和场合的时候,你不能把真实的情绪浮上脸。你内心里可以愤怒,可以不屑,甚至可以觉得眼前的人恶心,可是你还是要学会微笑,学会岔开话题或者是给对方一个不领情却又无伤大雅的答复。这不仅仅是对主人的尊重、对客人的礼貌,更重要的是可以保护你自己。因为,要在这个世界游刃有余,免受伤害,并不在于你是否有厉害的武功,而是得让别人永远看不透你。”
夏天的晨风里,桑离站在客厅中间,瞠目结舌。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桑离说这些话。
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桑离还无法领会那些话里的道理—彼时她不过是大一女生,对沈捷的所作所为、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充满着本能的排斥。
可是,她也抗拒不了那些摆在面前的、触手可及的好处—比如那年她真的出版了自己的卡带,参加了一系列大型庆典,出席了一些重要场合,当然也认识了不少的权贵。
对于这些事,郭蕴华有所察觉,而桑离解释为“兼职赚学费”。对此,郭蕴华只是嘱咐了一句“不要影响专业课”便不再多问,而周围的人各忙各的,自然也很少有人注意到桑离的变化。
那时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时间,它是最锋利的雕刻刀,在你认为自己可以努力不改变的时候,或许,它已经把你改变成你曾经料想不到的那样。
向宁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桑离的变化。
相比一年前那个天真、稚气的小女孩而言,今天的桑离依然纯净美好,但她的眼睛里却多了些许坚定。似乎,她正在把曾经迷茫的一切,一点点置换成冷静、理智、有条不紊。
桑离在成长。
向宁很欣慰桑离终于从昔日畏手畏脚的小姑娘变成今天这样步履坚定的样子,可是很奇怪,他的心里却始终都有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他问自己:你是害怕桑离无法跟上你的脚步,还是害怕有那么一天她把你甩下?
却没有答案。
可能是不知道答案,也可能是不敢回答。反正在那个夏天,向宁把这点忐忑强制性地抛到了脑后—假期短暂,他和桑离的相聚也那么短暂,哪里还有时间去忐忑着浪费?
休假的十几天里,正巧向浩然去广东考察,郭蕴华去了澳大利亚。他们只来得及在长途电话里抱怨向宁不早早打招呼说回家的事,却也心知肚明—即便向宁早早打了招呼,他们的行程也是不能更改的了。
不过好在,向宁指天誓日地承诺说国庆长假一定回家看爸妈,这为人父母者的声讨才算暂告一个段落。
桑离在一边看着,很羡慕这样的被数落—因为有人需要你,有人关心你,有人用他(她)全部的身心去爱你。
这样的被数落,是甜蜜的被数落。
放下电话,向宁转身看坐在沙发上呆呆盯着自己看的桑离,微笑:“你那是什么眼神?”
桑离不懂:“什么什么眼神?”
向宁也坐下,笑着揽过她:“像小狗看见了肉骨头。”
“肉骨头?”桑离笑一下,扭头仔细端详向宁几眼,她的笑容里似乎还带点小狡猾,向宁看愣了。
然而下一秒,刚才被嘲笑是“小狗”的家伙突然跳起来,径直朝“骨头”扑过去:“啊呜!吃了你!”
“砰”地一声,向宁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压倒在沙发上。他挣扎着抬起头,看见桑离趴在自己身上,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狠狠揉他的头发,得意洋洋地笑:“敢骂我是小狗,呵呵呵,这就是肉骨头的命运啊哥哥……”
很明显是郭蕴华不在家,小姑娘便笑得肆无忌惮,手里的力气还不小,却没发现向宁的神情一滞,整个人都微微僵住。
桑离还在撒欢,不知道这个样子多暧昧:米色沙发上,男孩子被女孩子压住,偏偏女孩子还不放弃扑腾,一边扑腾一边笑,她笑着的时候长头发披散开来,恰好垂在男孩子胸前,蓦地带来一阵洗发水的香气。
这样的香气好像迷雾,向宁深吸一口,抬头看着女孩子闪烁着亮光的眸子,猛地一翻身,将桑离压住,咬牙切齿:“小离,有些话不能随便说的,你知不知道?”
桑离正纳闷:怎么才一秒钟的工夫,形势就发生了逆转?男女的力气真的就差这么大?
她不信邪,瞪大眼企图挣扎:“起来起来,哪有骨头吃狗的?”
向宁吸口气,呵斥:“别乱动!”
桑离翻个白眼给他,使劲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挣出来,猛地伸向他的腰侧:她还记得向宁最怕人挠痒痒,百试百灵!
可是向宁比她更早看出她的意图,在她的手搭上他腰际之前,他甚至来得及意味深长地冲桑离笑笑,而后突然俯下身去,准确地吻上眼前的女孩子。
桑离愣了。
她瞪大眼,手僵在半空中,眼睁睁看他伸出手,拂过她的眼睛,遮住那些光亮。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听见他说:“小离,你这样子,真像一只小兔子……”
她笑了。笑容浮上唇角的刹那,向宁似乎突然听见心底深处那些“怦怦”的响声。血液汩汩,咆哮着想要沸腾,身体比大脑更加忠实地做出反应,在桑离微笑的刹那,有什么东西似乎马上就要爆炸!
那天阴天,下午的阳光沉沉的,不明亮,给客厅笼罩出一片灰灰的颜色。空调发出微微的嗡鸣,外界37度的高温,室内是低气压带来的憋闷。桑离忍不住想要深呼吸一口气,可是甫一张口,却猛地感受到他的纠缠:从来没有过的吻,一路长驱直入,如滑而软的果冻,或者弹性十足的棉花糖……原来,这就是顾小影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
那个呼吸,就这样生生哽住。桑离的大脑在瞬间停工,她只是闭着眼,感受眼前男孩子越来越烫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是她愿意用整个青春与生命去爱的那个人啊!
他的吻,灼热地、滚烫地、真挚地、投入地沿着女孩子的发际、眉角、唇边、脖颈,一路向下,来到不知何时已经敞开的领口。他的手似乎带着魔力,轻轻握住女孩子纤细的腰。她的皮肤细腻而光滑,他轻轻抚上去,抬头,看见桑离迷蒙的目光。
她的视线似乎没有了焦距,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方向,他再度吻上她,一只手轻轻覆上女孩子胸衣的边缘,感觉到桑离一震,甚至向后缩一下。可是他身体里有火焰在燃烧,他从胸衣侧面的蕾丝花边下探过手去,那样柔软的女孩子的身体,让他几乎要丧失全部的心智!
迷蒙中,桑离只记得,他的手掌,带着滚烫的热度,滑过她的身体,一路向下。然而,就在他的掌贴上她的小腹的刹那,她突然猛地一哆嗦,忍不住“啊”地一声瞪大眼。
就是这声低呼,让屋子里渐渐升高的温度突然凝固!
向宁猛地一震,好像也猛然惊醒,他的呼吸还有些沉重,然而瞬间,他的视线便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有些赧然地看看怀里尚有些瑟缩的女孩子,看见她眼底伸出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恐惧。他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你疯了?
是疯了吧?
刚才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没有阻挡自己的欲望,如果不是桑离的这一声呼喊,他现在是不是已经放纵自己一错到底?
他二十三岁了。
可是,她才十九岁。
他用了五年时光等她长大,可是现在,除了性格中少了些许迷茫,她真的长大了吗?
大学四年,向宁知道身边的同学有许多人已经开始毫不掩饰地在校外同居。男生寝室的卧谈会上有两个永恒的话题,一是女生,二是性。他不是没有参与过讨论,甚至因为这样的坚守而被同学嘲笑。可是,他还是按捺住性子,等待着他的桑离,从一个青涩的小丫头,成长为可以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最后,成为他倾心去爱、去保护的那个女人。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她才算是长大?
他低下头,看看怀里那个脸色微红的漂亮丫头,她的眼睛那么大,目光清澈得好像要滴出水来。他看见她犹豫一下,轻轻伸出手环住自己的腰。她不再扑腾了,也不再害怕了,她只是用这样羞涩而纯净的眼神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轻轻抚他的脸颊,她的眼里盛满了温暖的喜悦,她唤他:“哥哥—”
他刚要说什么,却突然看见她笑了—那个笑容,皎洁如白色百合花,鲜活而馥郁!
她微笑着,轻声说:“哥哥,我爱你—”
瞬间,爱与感动,如夜空的烟火,在这个阴天的夏日午后,骤然盛放!
他再次俯下身,紧紧地、紧紧地抱住面前的女孩子,似乎只能用这样全心全意的力量告诉她:小离,我也爱你。
我爱你,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多。
我爱你,比你能感受到的也要多得多……
那天,桑离没有回寝室。
直到向宁去报到之前,桑离都留在向宁家,与他朝夕相处,甚至形影不离。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实后来想起来,向宁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究竟,自己当时是靠怎样的克制力,才忍住夏天单薄衣衫下、青春四溢的身体里那些屡次想要喷薄的欲望?
直到坐上驶离g城的列车,向宁不得不承认:在佩服自己的定力的同时,那些小小的遗憾,仍然在他心里跳上跳下。
他不是不想,他只是不忍。
或许,问题的症结还是在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旦越了这雷池,他能给她的那个承诺、关于一辈子的那个承诺,是不是真的可以天长地久?
或许,那是第一次,向宁对自己的前途有了目标明确的认识:他必须出人头地,必须成为桑离可以依靠的那个人。她还有三年才毕业,他便还有三年时间去积累—积累那些可以在将来为桑离铺路的人际关系、物质基础。他必须让她不带丝毫委屈与牺牲地到自己身边来,到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里来。
是的,生活是件现实的事。
四年的大学生活与人情冷暖告诉向宁:在这个偌大的京城里,父母的那些积累与铺垫都太遥远了。他只能依靠自己,为桑离趟开一条通往梦想的道路。
而后,他们会在这个每天都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城市里,比肩携手,相依为命。
这才是他们所能够想到的,最贴切的未来。
另一边,桑离目送列车远去,静静站在站台上。
她的肩头还留有他手掌的温度,她的双臂还能感受到告别时的拥抱所带来的热量……然而她的视线已经看不见列车的影子。七月天,站台上的温度有近40度,可是她不想走,只是想站在这里看,哪怕只能看见一个他离去时的方向,也好。
这一别,是三个月。他下次回来,应该是在国庆节了。
可是,她没敢告诉向宁:国庆节,她答应了沈捷,要一起去上海仲悦总部参加公司年庆。作为吸引她同行的条件,沈捷提出可以一起去上海音乐学院拜访几位母亲当年的故交。
苏佩莹、叶郁霞、陈韵、田至刚……这些,都是国内声乐舞台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得到这些人的亲身指导!
这样的机会,她能放弃吗?
她不能!
她只能安慰自己:我们的时间还长,长到还有一辈子。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其实,一辈子那么短。
短得,好像梧桐叶上萧萧雨,风一吹,便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