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穆家突击审讯。
褚航声被撵回家了,嫌疑犯变成了穆忻自己。好处是她觉得褚航声不在的话更利于她对自己的妈撒娇发嗲耍赖皮;缺点是,因为缺乏证人,刘红梅难以相信穆忻离婚和褚航声没有任何关系。
穆忻觉得有一点点失望——母亲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她穆忻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吗,她会对自己的婚姻不忠吗?肖玉华那个小肚鸡肠的小市民也就罢了,自己的妈妈,她怎么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女儿其实也是忍辱负重后的终于解脱?
但她能理解母亲的立场——从自己高三那年决定报考艺术学院起,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就颇多揣测,什么艺术学院多美女,美女大多不靠谱啊,什么某某老板包二奶、二奶都是学艺术啊,什么艺术学院女生坐台被110抓获上了晚间新闻啊……穆忻听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走自己的路,让喜欢嚼舌头的人口腔溃疡去吧!
但母亲能吗?
四十多岁守寡,含辛茹苦送女儿读书,总算女儿毕业有了份好工作,又不忍心拖累,想找个能搀扶着互相照顾的老伴,还被人骗得倾家荡产——哦不对,总算还有片瓦遮身,总比流落街头要强。
念及此,穆忻只能耐着性子再次强调:“妈,真的跟褚航声没关系,你看我是那种人吗?自己的闺女你都信不过?”
“那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光说你婆婆看不上你,可是自古婆媳之间就不是亲妈和亲闺女,你也不能要求她把你当亲闺女对待啊!”刘红梅痛心疾首,“就算你现在离婚了,可你苏阿姨也不是你亲妈……这婆婆就是婆婆,下次你还能离婚吗?”
“妈,你要是实在不相信,就问杨谦吧,”穆忻筋疲力尽,决定放弃,“如果他还有点人性,自然是要说句公道话的。若他没人性,我也就不必再念他的好——当然,我觉得他也不是那种人,不然当初就不会借钱给你。”
看着目瞪口呆的母亲,穆忻迟疑一下,还是伸手取下一直用来盘头发的发夹,任头发垂散下来。她掀起耳朵后面的一咎头发,侧过身,把指甲盖大小一块不长头发的头皮露出来:“这里再也不会长头发了。妈妈,从他们把我按住了往死里打的时候,我就算再不想离婚,也没勇气和他们一起生活下去了。”
刘红梅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头皮,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却猛地像烫着了一样缩回手去,惊恐地回:“他们打你?”
“我也没让他们好过,”穆忻重新盘起头发,表情淡然,“我扇了我婆婆两巴掌,咬了杨谦几口,不然也逃不出来。”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刘红梅心疼得只想把女儿搂在怀里——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自己都没舍得打过一巴掌,轮得到别人打吗?
“我公公去世了,他们把帐算到我头上。”穆忻终于还是不得不把前因后果掐头去尾地讲了一遍,从为了钱吵架,到为了钱离婚,“那段时间多亏遇见了褚航声,妈,我应该谢谢他的。”
她没提那个稍纵即逝的孩子,也没提陆炳堂的赫赫威胁,更无以复述肖玉华的种种辱人恶语……可即便这样,刘红梅还是哭得很伤心。她拉着女儿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妈,你别哭了,都过去了。”穆忻缓缓蹲下身,楼主刘红梅,“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还这么年轻,没有拖累,工作还算稳定,再嫁人也不是太难。”
“可是你怎么能跟褚航声在一起呀,他有媳妇的呀!”刘红梅难过地看着女儿,“上次我还问你苏阿姨,小俩口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你苏阿姨说她管不住……你看人家婆媳之间和和美美的多融洽,万一因为你起了争执……”
穆忻笑一笑:“妈妈,就像你不会愿意别人知道你女儿离婚了一样,苏阿姨也不会愿意告诉别人,她的儿子离婚了。”
“什么?”刘红梅瞪大眼,“褚航声离婚了?”
穆忻点点头:“妈妈,现在我和褚航声在g城,真的是相依为命了。”
“海虹珠宝饰品有限公司,以每月七分利为诱饵高息放贷,你也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撑得住,只是前期作为宣传需要,最早加入的一部分人的确有盈利,稍后加入的那部分人基本可以保持投资与汇报持平,但到了公司无法按时返款的时候,负责人就跑路了,所以绝大多数中后期投资户都是白扔钱,涉案金额总计在5个亿以上。现在组成了专案组,也抓了几个人,但零头的可能已经出国了,大部分钱款追不回来。”几天后,杨谦给穆忻打电话,把所了解的情况告诉她,一起告诉的还有另外一句话:“你不用搭理我妈,她那里我有办法,你照顾好家里就行了。”
穆忻捏着手机苦笑:“杨谦,你能有什么办法?找人借钱补亏空?虽然五万块不过是你一年的薪水,可是这一年你要怎么对你妈交代?二期放贷怎么交?”
“你甭管了,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杨谦斩钉截铁。
穆忻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杨谦,如果在我们离婚之前你能有这样的力度,给我勇气,给我支持,我们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所以,一周后,穆忻到底还是把钱给杨谦送回去——为了不给杨谦退款的机会,一年来,穆忻首次站在曾经住过的那套租屋门口,当着肖玉华的面,把五万元现金递到她们娘俩眼前。
“杨谦,谢谢你。”穆忻真诚地对杨谦说,然后看看肖玉华,“钱在这里了,您数数吧。”
杨谦刚要阻拦,肖玉华已经二话不说接过穆忻手里的塑料袋,转身进屋。穆忻也不客气,当即拦住她:“就在这里数吧,我就不进去了。”
肖玉华狠狠瞪穆忻一眼,还真就认认真真一张张地数下去。她做过财务工作,数钱快,转眼就得出结论:的确是五万元,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
“以后,你们家的事和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咱们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收起钱的同时,肖玉华狠狠撂下话。
穆忻冷冷地笑了:“真好,这也是我想说的。”
她最后看杨谦一眼,还是把表情放到温和:“杨谦,谢谢你。”
她再次重复一遍这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杨谦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被肖玉华拖进屋里开始新一轮的数落,他都在翻来覆去地想:她哪里来的钱?她账户里不会有这么多存款的。她哥哥借给她的吗?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也听过些闲言闲语,说褚航声经常去派出所找穆忻,那么他们是在一起了吗?以后,这个女人,这个曾经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就要变成别人的女人了?她白皙的皮肤、深深的锁骨、饱满的胸脯、柔软的腰肢……甚而缓缓绽放的身体,都将成为别人怀里的温暖?
杨谦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钱的确是找褚航声借了一部分。
想来也没有什么悬念——穆忻周围,郝慧楠、孟悦悦、张乐、赵旭辉……都是一群穷人。虽说也吃穿不愁,还能略有支援,但一下子拿出全部十三万元基本属于天方夜谭。偏偏,对穆忻而言,杨谦的债必须还、自己的亲妈也必须安抚,除了借钱,她没有别的出路。
不安抚是绝对不行的——当刘红梅最初全部扑在女儿婚事上的悲喜交加渐渐消散,十三万元凭空消失的巨款重新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让她白天黑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了平息这种焦虑,也为了能早日找回自己的投资款,她开始跟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天天守在市委市政府大门口,扯着“严惩犯罪分子,还百姓以公道”的大横幅,风吹日晒,坚持不懈。同事为了能使大伙儿的蹲守更加有针对性,他们还去做了法律咨询,得知以前其他城市也有过类似案子,赃款迫缴一部分之后还给了受害者一定程度的赔付。于是他们一边持续上访,一边日夜关注案件进展,每当抓住一个“上线”或“下线”就赶紧打听追缴数额,然后刘红梅就不管白天黑夜当即打电话告诉穆忻“又有进展啦,人抓住了,就是没多少钱,闺女你可是当警察的,你得帮咱们出头啊”……
穆忻被母亲每天n次的电话直播搞得疲于奔命,她很想说她虽然是警察,可她是个什么都说了不算的警察。她即便是有打听消息的渠道,也远没有干涉办案的能力。
真是几欲崩溃。
褚航声自然是看得见穆忻那副表面上故作镇定,但内心深处百般纠结的样子的。他也不多话,只是在某天晚饭后,趁穆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直接往她面前放了个被报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裹。穆忻疑惑地打开:几摞百元大钞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这是干吗!”穆忻皱眉看褚航声。
“我知道你和郝慧楠加起来也没法在短期内凑够那么多钱,这个,就算我一点心意。”褚航声坐到穆忻身边,揽住她叹口气,“你不能什么事儿都第一个想到你的朋友而不是我。”
穆忻看看那些钱,沉默。
褚航声低头看看穆忻,摸摸她的耳朵,逗她:“不然,你这样想,就算是聘礼,好不好?”
穆忻想笑,扭头看他一眼,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故意很哀怨:“你难道不觉得我就是个拖累……”
褚航声不愿听这话,他没好气地看穆忻一眼,拉到怀里啄一下她的唇:“别说些没用的给我添堵。”
穆忻笑,伸手推褚航声。但她的唇多软,褚航声不想离开了,他轻轻捉住她的手腕,顺势把她压倒在沙发上,见她温柔的顺从,更想头也不抬一路细细绵绵地吻下去——褚航声第一次这样亲近这个一度熟悉又一度陌生过的女子,他觉得多少有点像在做梦。
梦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解开她家居服的衣扣,他只看见灯光下白晃晃的皮肤,娇艳艳的粉。淡紫色胸衣里柔软娇嫩的花朵羞怯地藏着,他次第吻去,忍不住在渐渐绽放的花朵周遭流连。他渐渐感觉到这屋里的暖气实在是太热了,也难怪穆忻这个大病初愈的人敢只穿一件家居服就在屋里晃来晃去,因为此刻他周围就像是有一把火,轰轰烈烈地燃烧。
他深呼吸,但没用。理智早没了,冷静退散,他的身体比思想更忠实,叫嚣着指使他剥开那些阻碍他降温的束缚……他终于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腰侧的线条,迤逦婉转,在灯光下泛出白瓷一样的光泽。此刻,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手心发烫,还是她的皮肤发烫,总之一定有什么,是烫到快要融化!
他抬起头,看见穆忻紧紧闭着眼。或许因为有点紧张,她甚至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紧紧揽住他的脖子。褚航声笑了,他重新吻上她颤巍巍的睫毛,毫无保留地贴近她,他终于快要把自己埋进温柔乡……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手机铃声高亢响起: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
嘹亮的《月亮之上》,配上品质一般但嗓门特别大的手机,恨不得把房顶穿透。褚航声很想置若罔闻,可是真遗憾,这音乐在破坏气氛方面的能力太强,他眼睁睁看着穆忻一双迷乱的眸子渐渐变得清明,眼睁睁看她脸上浮起羞怯的红晕,继而一边慌里慌张地捞起掉在沙发下的衣服,一边坐起来想推开他,却又在感觉到他的变化后低头研究似地眨两下眼、再眨两下眼,而后唇角隐忍地翘起……褚航声悲愤了!
他真是不甘心,一把拖过刚把手机攥在手心里的穆忻。把她搂在自己身前。他看见穆忻先是心虚地瞅一眼已经阖上的窗帘,这才按下手机的接听键。他报复似的把她牢牢圈在自己怀里,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憋着笑接电话。
“舅妈?哦,是,下班了……回家了,对,挺好的,呵呵你太客气了,没事,不用担心,我都在g城生活快十年了,早就习惯了……对,就是很干燥,这里空气湿度小……”穆忻一本正经地打电话,一只手里还胡乱抓着自己的家居服上衣,欲掩还遮地挡在胸前。褚航声这会儿已经索性抛弃了“斯文”的外衣,立志要做个“败类”了——他毫不犹豫地低头,轻轻啃噬眼前这个圆润光滑的肩头,指尖悄悄越过某些徒劳的遮掩,停留在绵软如云朵的那一处。他感觉到穆忻在自己怀里颤一下,迅速用手里的衣裳按紧他的手,却刚好让他的五指细密包覆。于是,粉色花朵重新在他指尖绽放……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这好不容易找回的好时光里,穆忻说话的声音却也越来越大。
“舅妈,我说了不算……对,这的确是好事情,可是我帮不上,我就是个普通的小民警,我在这个行当里不过就是混口安稳茶饭!我不是不帮忙,我说了,是我能力有限,鞭长莫及……自己考怎么了?我也是凭自己的本事考进来的,不需要请客送礼花钱,并不是所有公务员考试都是你想象的那么肮脏污秽……我知道,我说了不是我不帮忙,是我帮不上!”
穆忻的脸色终于开始发生变化,她气愤的身子都在哆嗦,褚航声一愣,赶紧松开手,从她手里接过上衣,挡在她身前,静静把她揽在怀里,一边给她一个安慰的目光,一边轻轻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
“舅妈,我这身警服只是一个标志,它标志我的职业,而不是标志我拥有了什么权力。我真不是不帮忙,你如果愿意,让表妹上网找我,我可以往她电子邮箱发一些考试资料。如果她不嫌弃我水平有限,可以多做些模拟卷子发过来,我帮她修改,应该会有提高,咱凭本事考不行吗?笔试真的没人能帮得了你……”
不知浪费了多少唾沫,到穆忻终于愤愤地把电话扔到一边时,满屋的旖旎已经消失殆尽。她疲惫地靠在褚航声怀里,任凭他窸窸窣窣地帮她穿好衣服,再把自己包裹周正了,这才把她重拥回怀里。
“我舅妈说我表妹要考c市的公务员,报考岗位是市公安局,年后参加省考,让我帮表妹托关系,找路子。”穆忻叹口气。
“我听出来了。”褚航声理顺一下穆忻的长头发,安慰她:“不明就里的人许多都会这样想,其实不怪你舅妈,要怪只怪某些人的行为让旁观者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成见。”
穆忻疲累不堪,她转身,把自己缩到褚航声怀里,就这么安静地伏在他胸前,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似乎这才找到一些依靠和安慰——似乎,这才是她的归处。
过很久,褚航声才听见她说:“那些钱,你存回去一部分吧。我手头已经凑了四万,再拿五万就够了。”
褚航声不解:“不是三十万吗,怎么又变九万了?”
“除非我妈是傻子,否则怎么可能相信别人的钱都没返还,只有她可以全额退返?我还杨谦五万,再给我妈四万,”穆忻伸手搂住褚航声的脖子,仰头轻轻在他唇上亲一亲,“这样已经很感谢你了。我也没打算推辞,更没打算给你写欠条或者承诺什么时候一点还钱……那样太矫情。所以,你要相信我,相信我是真心的,好不好?”
褚航声低头,仔细看看穆忻清凉的眸子,还有眸子里的自己,紧紧搂住她,点头,“好”。
灯光还是那么明亮,尽管激情退去,但有温暖上涌。
穆忻知道,再没有什么感觉,会比此刻更踏实可依。
果然,拿到四万块之后,刘红梅的心情好了很多——尽管开始时也怀疑为什么一起去静坐的其他老姐妹没有拿到退款,但是穆忻说“找了熟人,拖了关系,先还咱的,但只能还一部分”。刘红梅信了,因为在她心里就是觉得“朝中有人好办事”。她开始悄悄跟宋喜元念叨,说自己的女儿当初去当了“公家人”这是多么的明智,尤其还是穿警服,简直就是安全保障!当然这样说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曾经劝女儿从事这一行的杨谦,可是紧接着马上就想到女儿耳后那一小块伤处,心疼和怨愤就会再度袭上心头。她无法想象过去几年里穆忻在省城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还吃了多少苦,但好在,她想,有了褚航声,她的女儿终于是要过上好日子了吧?
与此同时,褚航声正在跟穆忻商量:“过年你去我家?”
“今年?”穆忻很受惊,“怎么这么急?”
“急吗?”褚航声纳闷,“都这岁数了,还耗着干什么呢?还非得学年轻人玩八年抗战?”
穆忻咬牙:“什么岁数了?你说谁呢?”
“我说我自己,”褚航声赶紧解释,“我今年三十四了,比你大四岁呢!”
穆忻真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三十岁了。其实她想说自己生日小,现在周岁才二十九,但周围人群似乎都已经默认她是“三十不立”——既没立住体面的事业,也没立柱可靠的婚姻,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方向。在她能被人记住的那部分标签里,还是失去比得到多一些。
“能不能再缓一缓?”穆忻想一想,还是没有勇气。
“为什么呢?本来就认识的呀!”褚航声琢磨不明白了。
“我还没做好准备,”穆忻表情忧伤,“个,我敢谈恋爱,是因为我觉得冷,你让我觉得暖和——就像你说的,年纪都不小了,这会儿也不可能走浪漫路线了,爱本来就是要能获取热量的。可是,我不敢见你的父母,我怕他们谈婚论嫁,更怕他们压根看不上我……”
“不会的。”褚航声心疼地抱紧她,“我妈挺喜欢你的,我已经旁敲侧击过了,我觉得她不是笨人,只是见我没说破,所以就绷着,也不多嘴而已。”
“再给我一点时间。”穆忻低下头,喃喃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褚航声叹口气,难道他能说不可以吗?
终究,这个年,穆忻还是没有出现在褚航声家。
年三十,褚航声家的餐厅里飘散着年夜饭的香气,电视里春节晚会的播出时间开始进入倒计时,主持人们穿着红衣服,喜气洋洋,上蹿下跳地率领全国人民集体找乐——但无论褚航声再怎么试图活跃气氛,从头到尾都只听见母亲用各种不同表达念叨同一件事:“你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呢”、“儿子你什么时候再婚呢”、“儿子你岁数也不小了,不能拖了”、“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呢”……
念叨声里,褚航声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童心未泯——母亲每念叨一次,褚航声就往自己手边数一颗瓜子,终于数到第三十四颗瓜子的时候,他听父亲抗议:“大过年的,你少说一句。”
母亲沉默了。
褚航声抬头,看见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欢天喜地地开了场,可是母亲落落寡欢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样子多么忧郁。他突然也有点委屈——穆忻你怕什么呢?大过年的,本来是个好消息,可是憋着不说,这不折磨人吗?
硬憋着看了会儿电视,趁母亲没注意,他偷偷摸摸跑到阳台上打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穆忻的声音里藏着笑意:“你在家?”
“阳台上呢,”褚航声隔着阳台玻璃看远处此起彼伏的烟花,听见她的声音也微笑了,“你家人多吗?”
“多,那边的哥哥、嫂子带着孩子过来,叔叔陪他们下楼放鞭炮了,我妈在看电视。”穆忻想了想,还是问:“你没跟你妈说吧?”
褚航声长叹一口气:“你不让我说,我能说吗?她这都念叨我一晚上了,嫌我不赶紧再婚。我求你了,咱别绷着了,你看你妈都知道我的存在了,你不让我妈知道你的存在,这样合适吗?”
“再等等,让我再多做点心里建设。”穆忻恳求,“好不好?”
“穆忻,你真是忍心啊!”
褚航声继续叹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叹完,突然听见身后有人猛地插一句:“是忻丫头吗?”
褚航声吓一跳,惊讶地回头,只见母亲兴奋地站在阳台门口,指着他的手机:“给我,我要和丫头说话!”
褚航声有点傻眼,电话那边的穆忻显然也听见了多年不见的苏阿姨高亢的声音,也一起沉默了。
“快点快点。”见褚航声在发呆,苏桂芳一把夺过儿子的手机,兴高采烈,“是忻忻吗?”
“阿姨好,”穆忻按捺一下自己的紧张,笑着寒暄“提前给您拜年了。”
“甭提前,明天来家里玩吧。”苏桂芳迫不及待“我都多少年没见你了?还是见你妈妈的次数多。航声说你俩都在一个城市工作,还经常‘遇见’……你可别见外,我这儿子就是心眼好,外人都热心帮助,何况咱自己人呢?”
“自己人”吗……穆忻听到这儿脸红了:“谢谢阿姨,我没少麻烦哥。”
“怎么是麻烦呢?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地生活,没人在身边总是不行的。忻忻你今年多大了?哦三十啊……是啊我们航声比你大四岁的,正好……啊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在一个城市正好互相帮助,呵呵,呵呵……”说漏了嘴的苏桂芳心虚地看一眼儿子,只见褚航声无奈地抹把脸,挥挥手就进屋了,完全不打算再组织她说话,她顿时又得意起来,继续跟穆忻掰扯,“你家今晚上谁在?都在啊?那还真热闹,有小孩子吵吵闹闹才像是过年呀!跟你说阿姨这里快冷清死了……没骗你,你伯伯那人太没劲,总嫌晚会这个节目不好看、那个节目不好看,他一会儿就得睡觉去。我神经衰弱嘛,每年这时候就被鞭炮声吵得睡不着觉,只能看电视,可是我自己看电视有什么意思啊……他?儿子有陪妈看电视的吗……”
这通电话足足打了半个钟头。等到苏桂芳揣着手机回屋时,褚航声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一边问:“阳台上不冷吗?”
“不冷不冷,这不有玻璃吗。”苏桂芳把手机递给褚航声,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有点凉的指尖,笑嘻嘻地说:“儿子,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呀?”
“哪一步?”褚航声想了想,端着几个盘子进厨房,“都离了吧。”
“废话!有一个没离的也不行啊!”苏桂芳继续得意,“你上次跟我说起忻忻的事儿我就觉得有问题,不是自己一心惦记着的人,还能在意这么多鸡毛蒜皮?;连人家派出所的暖气暖和不暖和都能注意到,我儿子还真是细心啊!”
“妈你不看电视吗?”褚航声回头指指电视机,“晚会开始半个多钟头了。”
“电视有什么好看的”苏桂芳跟到厨房,“儿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明年这时候能带孙子孙女看电视吗?”
又来了……褚航声无奈地答:“妈你还是去看电视吧,我明天带她回来百年还不行吗?”
苏桂芳这一晚上终于头一回心满意足地笑了。
但褚航声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在被鞭炮吵了一晚上之后,第二天居然愈加爆发了小宇宙。
一大早,褚航声拉开卧室门就看见苏桂芳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溜达。看见褚航声出来,她迫不及待地催:“我想来想去还是别干等着了,你去穆忻家拜年吧,我们一起去!”
“啊?”褚航声惊讶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父亲,只见父亲笑呵呵的不说话。
褚航声忧郁:“不都是小辈给长辈拜年吗?”
“这有什么,老邻居之间互相走动一下再正常不过。”苏桂芳目光殷切。
褚航声警觉地看着苏桂芳:“妈你不会是要带着礼物去提亲吧?我跟你说我们还没……”
“这想象力太丰富了儿子,”苏桂芳笑一笑,拍拍手,“看,我空着手去的,不就是拜年嘛好几年没见了,找个由头出去玩玩呗,天天在家偷着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如果现在没搬家,按规矩大年初一早晨也是要楼上楼下的转一转。说点吉利话的。”
褚航声想想也对,点点头:“那就等我洗洗脸。”
吃点饭,父亲指指餐桌,饺子、年糕、粥、小菜,你妈睡不着觉,做了一桌子饭。
苏桂芳不领情,还抱怨:“你起得太晚了儿子,都八点了,人家会不会也出门拜年去了……你很饿吗,不然别吃了……”
褚航声默默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再和父亲交换一个相互同情的眼神,突然觉得大年初一早上,很是梦幻。
穆忻家的大年初一,比想象中的安静得多吃过早饭,宋喜元就和自己的儿子,媳妇在一起带着心爱的大孙子出门玩去了。七点多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开始拜年,到快九点的时候也进入了尾声、刘红梅留在家里闲来无事一边看电视里的重播春节晚会一边给宋喜元打毛衣,偶尔抬头看看女儿的卧室门口,没见人影,倒是隐约听见敲键盘的声音,原来是在上网。
穆忻是和郝慧楠在聊天。
郝慧楠的网名叫“姐就不怕,你耍流氓”,穆忻嫌弃:“大过年的用这种网名,只能昭示你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也得能动的起来……”郝慧楠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补充说明,“昨儿个在路上遇见以前的办公室主任了,多亏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为什么就我被发配到村里当村长。哎,我本来还纳闷呢,你说村长大小也是个得拿主意的官儿,又是这么矛盾深重的地方,让我一个女的来,他们还真好意思呀!敢情就是因为我不肯陪领导喝酒,屡叫屡不到,让领导生气了呗。我过年不送礼,白事不去帮忙,俗话说就是‘不懂事’。这种不懂事的人,除了被打发出去,还有什么用?可是我酒量又不好,又不是办公室治丧小组的,也不知道领导家在哪儿、礼要往哪儿送,更没想过一辈子在这皮地方工作,既然总有机会离开。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在这旮旯里装懂事,委屈自己呢?”
穆忻看着屏幕没说话,她突然想起了陆炳堂,想起被陆炳堂握过的手、揽过的腰以及那些挑逗的话,想起自己能穿警服就坚决不穿便装、能打扮得朴实就一定不可以洋气的时光……她只是没有勇气告诉郝慧楠,自己后来终于看透了:原来,在酒场上,女人还真不需要是酒桶,而只需是一盘下酒菜。
“反正就是一群流氓,外加文盲,”郝慧楠又用聊天工具扔了一个地雷和一把滴血的刀出来,“你没见我们科长审阅过的材料里面都有错别字的。早先我还给人家指出来,你说我这不是脑残吗?其实就算错了,既然是科长审过的,天塌下也有他顶着,我何必充恶人?就算我要被牵连,那也无所谓,反正在这个破地方我也没打算官运亨通,完全没什么好指望的,不就该‘干好干坏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吗?不就是原来绿油油的青春啊、理想啊都变成干巴巴的脱水蔬菜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穆忻笑了,她想,自己的确是知道郝慧楠所说的这种感觉的。那是一种没着没落的滋味:你不知道目标是什么,不知道动力在哪里,不知道谁可以支撑自己,不知道向何处宣泄自己的委屈、恐慌、失落、迷茫……的确是要经历了才知道,这世上最折磨人的煎熬,除了肉体上的苦痛蹂躏,还有精神上的无家可归。
“郁闷也没用,咱得赶紧复习,过完年可能就要报名参加今年的公务员省考了。赶紧考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点,”穆忻翻翻身边的台历,“还能复习两个月。”
“奋发图强!”郝慧楠又发个拳头来,“下了,张乐老发短信,烦死我了。,等我骂完他再来找你。”
一霎,头像变灰,穆忻看着屏幕笑了——张了,这还真是个执着的人呢。
也是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穆忻听见母亲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去开门。她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换上一脸喜庆的微笑往外走,然而却在看见来人是谁的刹那直接呆住了——她一眼就看见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褚伯伯、苏阿姨正和自己的母亲热烈寒暄。而褚航声站在一群人身后四下张望,在看见她那副傻呆呆的样子后,无奈地笑。
苏桂芳这时也看见了穆忻,急忙走过来拉住穆忻的手,眼圈都有点红:“忻忻这么大了,我得有十多年没见过你了吧?”
穆忻乖巧地点头,打招呼:“阿姨过年好,伯伯过年好。”
褚航声的父亲地笑着点点头,抬手碰一碰自己的妻子,苏桂芳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从兜里掏出两个大红包,要往穆忻手里塞:“拿着,闺女,多少年没见了,阿姨的见面礼。”
穆忻吓一跳,赶紧抬头看褚航声,却见他也一副很崩溃的表情,只好笑着推辞:“阿姨您别这么客气,我都参加工作了,哪还能要红包啊!”
刘红梅也赶紧推辞:“桂芳你别这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敢情你们都瞒着我呐?”苏桂芳不生气,笑呵呵地看着刘红梅,“你们都知道是一家人,那还跟我客气什么?再参加工作也是孩子,咱们做父母的给自己孩子过年的红包,图个吉利,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
说着苏桂芳又掏一掏兜,果然又摸出一个红包来,顺手递给身后的褚航声:“拿着,你也有,赶紧点,你拿着忻忻才好意思拿。”
褚航声已经完全放弃抵抗了,顺从地接过红包:“谢谢妈。”
“这就对嘛,”苏桂芳把两个红包继续往穆忻手里塞,“拿着,闺女,这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预先给我大孙子的……”
穆忻听着这话怎么这么耳熟,突然想起肖玉华送过她的那个“预先给大孙子”的长命锁,脸色微微一变。褚航声发现她的变化,只当是她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心里道一无所忌惮“不好”,赶紧拦住自己的妈:“来来,给我,我替她拿着,免得她不好意思。”
苏桂芳笑了,把红包塞到褚航声手里,转身接着穆忻坐到沙发上。穆忻路过褚航声身边的时候,感觉到褚航声飞快地握了她的手一下,穆忻抬头看看他,微微一笑,神色重新变得温和。
褚航声松口气。
一上午很快就在老邻居们不断的叙旧、女人们不断的八卦以及母亲们此起彼伏的旁敲侧击中过去了,穆忻的脸不知道红了多少次,褚航声也不知道被她瞪了多少次,但显然他们的瞪与被瞪都被老人们自顾自理解为是眉目传情。到最后还是褚航声的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撵两人下楼:“出去走走吧,大过年的,年轻人不要憋在家里在。”
两人婉拒:“不用不用,我们陪你们聊天。”
“不用陪,”苏桂芳一个劲地给儿子递眼色,“出去转转吧,中午别回来了。不是给你们红包了吗?去逛逛商店,我们老人家也好聚一聚。”
褚航声和穆忻面面相觑,几秒钟后齐齐败下阵来。起身闪人:“那我们出去了。”
“去吧去吧,”苏桂芳摆摆手,顿一下,看穆析的眼神充满了温情和希翼,“析析,你明年过年就可以不叫我‘阿姨’了,对不对?”
这话说得真煽情,穆析鼻子有点酸,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褚航生来解围,拖着她往门外走,敷衍他妈:“明年再说明年的。”
苏枝芳气得恨不得追上去楱儿子一顿才解恨……
这真是一个混乱的大年初一,可是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个终于可以让自己的生活不再混乱的大年初一。
褚航声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牵着穆析的手在小区里散步,看调皮的男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放鞭炮,看有些人家窗户上贴着应景的窗花,还有人在阳台上挂了一串串彩灯,此情此最真是温馨,他忍不住就脱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穆析吓一跳:“现在?”
褚航声笑了:“回g城以后我可能要出差,时间不长,最多一个月。等我回来,我们去登记,行吗?”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兜里的三个红包,开玩笑:“看看我妈给了多少钱,够不够给你当一个月的生活费。”
先拆开属于穆忻的那两个,毎个六百元。褚航声点点头:“还行,我妈知道低调了,我还以为她真要瞒着我下聘呢。”
穆析笑了,没说话,看他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个——倒是一下子就能看出来属于褚航声的这个红包又薄又小,他拆的时候还抱怨:“看见没有,她原来就想生女儿,没生出来,所以一直对女孩子比对自己儿子偏心。”
红包拆开,里面没有人民币,只有一张存款单。褚航声和穆忻对视一眼,打开,只见上面赫然印着“人民币壹万元整”,右上角还有一行铅笔小字:买戒指够不够?
褚航声和穆忻再看对方一眼,“扑哧”一起笑出声。
穆析指着那行字感慨:“真不愧是幼儿园园长,这么多年过去了,苏阿姨还是童心未泯!”
褚航声笑着摇头:“存单上也敢乱写乱画,还真是我娘的风格。”
这时候远处有车驶近,小区里的路窄,褚航声把穆忻拉到身边。待车驶过,他想继续往前走,却突然想觉穆忻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她把脸伏在他背上,过了好久才说话:“哥,我们算不算是在合适的时间又遇见了?”
褚航声握住她交叉在他身前的两只手,点头:“对,还好这次没迟到。”
“戒指就甭买了,我等你回来,回来我们去登记。”穆忻躲在褚航声身后才好意思说这些话。
褚航声笑一笑,更紧地握住穆忻的手,想一想说:“还是买个吧,这就是注册商标,一有了这个别人就没机会注册了,不然我告他侵权。对了,要不要我再添点钱买个大石头的?”
“要那么大干吗?我觉得简简单单一个圈就好了,不一定非得有石头。不过,好像多人都是买一对圈圈?”穆忻很迷茫,从褚航声背后探出头来,“真不好意思,上次结婚的时候图省事,随便买了一个应应景,也没买那种成双成对的,没什么经验。”
“对戒是吧?那咱就更得买了,”褚航声越发坚定了信念,“虽然我们那儿戴婚戎的人也不多,不过有的场合戴上也好,就像注册商标一样嘛,少麻烦。”
“你不是说女孩子们都看不上你吗,为什么会有麻烦?”穆忻迷惑地看看褚航声,“我就知道你骗我。女人离过婚就不值钱了,不像你们男人,事业成功点,家境好点,还是有很多小姑娘倒贴……”
她咬着下唇,是真开始踌躇,一直搂着他的手臂也微微放松。褚航声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有趣:他似乎隐约找到一些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尤其是夏天里站在冰棒摊前,为到底买“鸭血糯”还是“小人头”而皱着眉头犹豫不决的时光。那时候他已经是中学生了,不太明白女孩子们为什么买个冰棒还要犹豫这么久。按他理解,什么都不如五毛钱一包的果味冰,一颗颗带着浓郁菠萝或水蜜桃的气息,爽滑沁凉,直达心底。
可现在,走过三十几年的路,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女人在面对抉择时大多会犹豫,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怕投资失败怕选错职业太辛苦,怕挑错丈夫太闹心,怕买错房子太危险,怕考错学校耽误孩子一辈子……因为在乎的亊情、惦记的事情越来越多,青春和勇气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所以一根冰棍的犹豫不过是缘起,远不到高潮。真正的高潮也没法用年龄来界限,而只能说,就了业、结了婚、生了孩子,所有那些犹豫,没有终结。反倒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更何况她这样,年纪轻轻却离过婚的女人呢?
想到这里,褚航声转过身,伸手把穆忻紧紧抱在怀里。旁边还有来来往往的拜年人,有跑跳着放鞭炮的孩童,但他只想把她搂紧了,不松手。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说:“没有以前,只有以后。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所以我们这辈子才刚要开始呢!”
穆忻的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