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什么的……”(嘲讽般地笑了笑)“你想听听你的前世场景吗?你想知道你会怎么死吗?你想知道自己下一世的轮回变化吗?”
“噢,很乐意——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微笑)“很遗憾,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场合——我们没有太多的余地了。”
“或许,是颇为愚蠢的一件事吧。我的……警官朋友——你居然彻底忘掉了那‘第四个人’。这是最不应该的事情了:仔细考察这忘性过大的情况。哈!简直是到了怪异、讽刺的地步。”(表情回归宁静)“那孩子的前世是一只蝴蝶。你对蝴蝶的今世漠不关心,这就注定导致一个已经能够看得见的来世。对我而言,自然是个悲剧:你看看,在我那能够反映一切真实的大脑里,没有所谓的‘可能性’,我这里有的,乃是漫长如永远的、由一帧一帧画面链接起来的绞索——所有相关演出的布偶,都理应这样、必须这样。就好像……我现在必须说出这些话来给你听一样。”
“唔……”(沉默了一小会儿)“确实是四人合住的屋子——屋主的信息,调查起来也需要时间。目前除了证词,身份不明的情况……也就是说,我们很可能是在同时间赛跑: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你是想要挑战呢,还是打算给出一个来自旁观者的警告?”
“蝴蝶的今世,是个女孩。”(左右摇晃着脑袋,以便从不同的角度观察眼前人)“现在,她的头上正悬着一把利剑。也只有我,能够看见这一切——我看到的是,她还不到死去的时候。”(和那位“警官朋友”四目相对)“让时间按照它本身的脉络行走——这件事,和我们所有人相关。”
“我该怎样去理解你的呓语。”(扶额)“按照我的理解来说——你杀死了你的两个室友。将第三个室友——那个女孩——作为人质。你把她安置在一个致死的机关里,并且:销毁了屋子里所有的线索,以拖延时间。我的天!”(感觉上是故作惊讶)“啧啧,所以你才能够怡然自得地留在现场,即使随我们来到这里,也不至于慌张——筹码在你的手里:巧妙以此为要挟,配合诡辩般的、所谓‘持有幻视力’的立场,作为赢取最大优势的手段。”
“在上一世轮回中,葡萄牙人和他的猪,自杀的过程是这样的。”(无动于衷)“这场人兽畸恋,先是缘于眼神交流:周围人们懒得去了解的苦闷,庞大的宠物不仅理解,还能够给予安慰。频繁沟通之间,慢慢便萌生了爱意。一头公猪和一个男人之间的云雨情事,你大概也没兴趣多听,这里就略去不谈好了。不被世俗理解的感情,总是要背负过大的压力。”(搓了搓手)“于是就选择自杀了——简单、偷懒又聪明的方式。其实,人与蝴蝶,蝴蝶与猪,猪与人之间的灵性,根本没什么区别。而如果因为特殊的事件激发——比如说超越种族的爱恋这么回事——使得某些看似愚笨的动物,发挥出超过寻常人的智慧……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屡见不鲜。”
“猪确实远比猫狗聪明,外貌上——嗯,或许还应该包括气味和糟糕的生活举止——却显得不怎么忠诚。而且,似乎总让人有意无意地觉得,这个种族不具备多少行动力。”(突然中止:表情是认为自己插话不当)“噢,你的这番解释,有哪一点涉及到自杀事件了吗——高智商的猪?”
“超越兽性的感情,与人类几无二致。他们也选了红绳,先打上一个绞刑结——加亚新城是个港口,有很多瓦顶的平房,他们就住在其中一间:很结实的方形屋梁,不在话下。”(抚摸下巴,仿佛是正在回忆的样子)“本来就没有人打算再去理会的生活,可是,为了确保进入下一世的稳妥,他们还是特地去拉上了窗帘:你稍后就会知道,在这出戏码当中,窗帘可是项十分重要的道具。现在,我们试着去审视一下那个相隔久远的死亡现场:没有遗信,没有必要去用语言解释什么。若是问为何使用红绳——大概,因为萨德侯爵在被送去那间由麻风病院改建而成的精神病院时,束缚身体的绳索也是红色的缘故……哈,这当然只是我的随意猜测。不过,有次我去阿姆斯特丹的性博物馆参观时,看到一本大约……十九世纪初时在性爱之国出版的、萨德所著的《juliette》——即名书《美德之不幸》的姐妹篇。这本书里,有一幅群交的插画,其上所绘——维多利亚风格的房间里,六名淫乱交媾的男女,其中一人受了捆绑,被用绳索吊起。天花板上安着定滑轮,另一端的支点是——”(有意注视着他的听众)“青铜制的阳具,连接在一尊半身雕像上。”
“够了!”(恼怒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压抑了下来)“是想要拖延时间吗?你需要的条件,不妨直说——要知道,但凡调查:尤其可能生死攸关、需要争分夺秒的案件,都不可能只做单线。物业方面的查询,针对t大建筑系和文学系的调查——且不论你所说的是真是假——也在齐头并进当中。”(手指一旁的记录人员)“这里的对话,调查组负责调派的人员也能够听到,并不是只有眼睛能看到的几个人在慢悠悠地讲故事而已。”(略微得意)“当然,我假设你在事前已经十分清楚这些流程:话不妨说得直截了当些。拖延,很好,你有你的得胜点:不过,笼子里的拖延,怎么想都是一把双刃剑,不是吗?如果故事讲得太投入,掌握不好尺度的话——时间一到,有人死去,或者没有。无非这两种情况罢了。”(背过身去)“不管有没有人因为拖延的不慎而死去——既然你没有提出要求,我们肯定也不会做出反应。妥协,或者强硬——这些可能的分支不曾发生。我们在这里对话的状态没有产生任何变化——而时间却在流逝不停,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又除非,这本就是你为了自杀所选的独特方式——证实己身的有罪,然后被处极刑,借执行机构的手,来完成自己没有力量去完成的行为。”(故意激怒的语气)“这不是胆小,又是什么?”
“想想看,我为什么要使用‘幻视力’这个词?我没有使用‘前世记忆’、‘历史复眼’、‘既视感’或者‘信息变异’这样的说法。”(完全不理会对方话语里所藏的态度)“我能够看到的东西和你不一样,你可以认为我和你处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上,只不过,我能够将发生的事情部分地看成另外一种样子:‘幻想’成是在另一个时空、另一处地点进行的另一件事——如果这样想能够让你心安的话。我必须承认,至少有一点你没说错:我并不蠢。”
“比我想的要聪明些。”(重又换上了嘲讽的神情)“谢谢。”
“可以针对我那些‘对应现实’的幻想、夸张叙述,以类比、筛选的方式找出事情的真相——这本身也是我所说、‘幻视力’一词的含义。这是个日本词:噢,我想起那头前世自杀的黑猪,也带有日本的血统。”(咧嘴干笑)“2007年,佃弘树在离东京天现寺站不远的白金公园旁的艺廊里,举办了一场名为‘幻视力’的画展。小山田二郎,同样也以这种能力著称。他们能够通过绘画这一媒介,来展现他们所看到的世界:前者更偏向未来,后者则隐晦在过去。还有,我们来看恩斯特·凯尔希纳,看威廉·布莱克,甚至看毕加索和大卫·邦勃格的作品——有些人的眼睛,真的,和你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你应该相信的,你如果相信我,事情的进展就会顺利得多。这样一来,我们各自心里,也都能够好受些。”
“噢,我猜你是t大的艺术史专业助教——有这个专业吗?”
“可惜,概念只是概念,名词只是名词。你可以称呼我为一个‘狂信者’——如果我们的对话是一部小说。那么,我得说,我在小说起首处所说的话语,仍旧顽强、坚固、贯彻始终。时间,对我来说,不过回首之间的一幅全景画,过去在左的话,未来就在右——两方越远的画面,因为距离的缘故,就越难以辨认。”(停顿片刻)“我们解决了红绳的问题,现在可以把视线放回到加亚新城的那间平房小屋。日式的殉情游戏之中,譬如三岛由纪夫之于森田必胜:后者作为同性爱中承担女性角色的一方,不得先死,乃需在三岛切腹之后,执行介错的要务。”(低下头)“虽然森田其人年少而无经验:不仅需要为亲密爱人和老师送行,又因为要下一个自尽的缘故,精神紧张。故此,手持名刀却数次无法割去作家的头颅,使三岛由纪夫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这就好像德川家康之子被织田信长赐死,却让其友人负责介错一样。都是要命的事情。”
“继续说吧。”(摊手作无奈状)“我该说的都已说尽了——而且,似乎你正在试图解释顺序问题:这也不是件坏事。确实,可以有人进来结结实实揍你一顿,用电棍逼你,试着教你应该怎样在这地方说话。不过,我觉得不太会奏效吧:对于你这一类的嫌疑人而言,无效的时候居多,后继的麻烦也多。所以,干脆连这件事也省掉算了——在这房间里进行着的调查支线上,我倒宁愿让你多说些话。”(手指节敲桌子)“这当然也是你愿意的:说到要求的话,这应该是第一步。”
“谢谢。”(意味深长地看了听众一眼)“要知道,信任的关键,大概在于:我们能够原谅某人一时的任性,以及所犯的错误——在一定限度之下。”
“没有错呢。”(相当放松地坐下来)“说吧——推翻自己之前的话语也无所谓,继续你的逻辑,发掘谜语故事也无所谓了。欸……”(手托住下巴)“毕竟身临其境的感觉,还是模拟不来的。即使尽力,也不相似。”
“我努力使你便于理解:这三起自杀很容易就可以关联起来。”(有些恍惚地笑)“在拉起窗帘的房间里,把打好了绞刑结的红绳甩过屋梁。因为黑猪的体重比葡萄牙人重得多,所以可以先用后蹄踏住红绳,预先把另一侧的结打好,但尽头不系在脖子上,而是拴牢一只挂猪头用的利钩——显然,按照猪类头颈之间的架构,要像人类一样使用上吊的方式自杀,并不太现实。讨论之后,便郑重采用了如此血腥的方式。除此之外,依照双方达成的共识,葡萄牙人也预先把极度锋利的剔骨尖刀绑在了爱猪的前蹄上。”(稍停顿)“场景很容易还原:退役球员站在餐椅或者桌子上,然后踢掉支撑物。因为黑猪踩着绳子一端,从某种角度来看,就好像是那头猪用后蹄绞起绳索,硬生生拖起了那个人,将他给吊死了一样。一般而言,上吊自杀十分钟以内就能奏效,几乎是转瞬之间——如果绳索勒住的位置正确的话——就能使你失去意识。几乎是最无痛苦的一种死法了。总之,葡萄牙人很快便丧失了意识,高悬在黑猪的面前。而黑猪,在保持爱人悬空的同时,横下一条心,按照之前的打算,将钩子刺进脖子,卡住自己的下颌骨底端:就跟肉贩子们做的事儿一个样。”
“匪夷所思。”(惊叹状,好似并不在意如童话故事般的不合理之处)“黑猪对应了二十多岁的森田必胜。”
“不仅如此,你现在知道前蹄安上尖刀的用处了——所使用的红绳上,除了打绞刑结和系上吊钩之外,在近黑猪的一端的绳上还打上了一个疙瘩。从疙瘩到钩子之间的距离,大概正好能够让黑猪被双腿悬空地吊起,而葡萄牙人也还能够留在空中。”
“你的意思是,呃……”(脸上显出了惊骇的神情)“我能够想到——这些准备中的要点,在简单推理之后,可以带来怎样的一个场景。如果这些畜类的痛感,和人类有所不同的话……无论如何,你的故事真离奇得过分了。”
“和你所想的相同:落魄建筑师和作家在做加法,而葡萄牙人和黑猪在做减法。”(微微点头)“那头猪,它大块大块地割下自己的皮肉,血液也四处喷洒,以此来减轻身体的重量。直到比已死爱人尸身的重量略轻,它的身体便开始慢慢上升。然后,红绳上那个疙瘩会卡住横梁,位置就固定住了——因为事先调整好了长度,最终的姿势可以是拥抱:这毫无问题。”
“嗯,所以类比之后,推理真实发生过的场景。”(稍沉默)“建筑师先上吊自杀,由肥胖作家的体重来负责绞刑的顺利执行。这次是加法,作家在建筑师气绝之后,将金属制的健身球一枚一枚放进死者的衣服中——当然,很可能是由你放进去的:在自杀之时,或许那个胖子已经醉得厉害——之后建筑师的身体因为变沉而下降,黑胖作家上升:就跟你所讲的、在葡萄牙发生的故事相类似了。现场的红绳上虽然没有系疙瘩,但是,由于可以做引体向上的钢梁不及木梁宽的缘故,一旦两个人身体相遇,就会因为摩擦力的缘故而保持平衡:然后,就又是拥抱的姿势。”
“碰也没碰那些铁球。”(叹息)“检查指纹,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上面就都是我那位作家室友手上的指纹。还可以透露一点——要自杀的原因,都和那‘第四个人’有密切关系。你当然听说过很多求爱决斗的故事:比如普希金,比如伽罗华,比如莱蒙托夫之死的另外一种说法——追随他老师的浪漫脚步而去。你看看,很多历史都在不断重演,看到前世发生的,今世仍发生,后世仍发生:‘幻视力’能够看到的,就是这些相同宿命之间的联系。”
“所以——又一个爱情故事:蝴蝶的今世。”(话语停:似乎是手机响起,站起身接了电话,但只听不答。总计大约一分钟时间。其间男人恍惚的表情,似乎对电话的内容并不在意)“t大建筑系和文学系的全部年轻讲师和助教,包括义务带课或者不带课的穷酸博士生们,虽然数量并不少,但却都已经取得了联系。确实,是有几位临时告假的讲师,但也都能联络上,并没有谁死去。从死者照片方面着手的调查,正在进行当中,差不多可以肯定,你的两位室友,并不是在这两个专业里任职的年轻教员。是学生的可能性,至少也可以否定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看看,那个胖子的外貌很容易辨认,所以,在询问授课教员们的过程中,一下子就可以排除掉了。小个子——也即你所谓的落魄‘建筑师’——就稍微麻烦一点。本来毫不起眼的人,死后的样子发生改变,很难从不起眼的学生当中分辨出来。”(稍微思考)“不过,倒也不一定:建筑系的学生本来就常常上课赶图不抬头,不去的也多;至于文学系的,常年不上课堂的也不在少数。有些教授评图对话,学生完全不过眼,或者无论上课还是点评,根本一个学生的样貌都记不住。可就算这样,我也还是相信你所提供的信息,毕竟——附近确实也只有t大,按照死者和你的大致年龄来推断,也算符合;但显然,目前的结果,却不太令人满意。”
“我们还是来讲讲蝴蝶吧。”(漠然)“有些信息,你实在误解得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