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你已经疯到这个地步了。”(摇头,试图努力保持镇定,坐了下来。扶了一下因为欠身而滑下来一些的眼镜)“诚然,我与你所谓的‘蝴蝶小姐’之间,确实有两点相似之处:其一,我们都是女人;其二,我们都戴着黑框眼镜。仅仅如此,就让我和一位可能是虚构的小姐,在你的脑中重合——难道不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吗?”
“我曾目睹过一个加尔文主义者的死亡,他在轮回之后,成为了一个达尔文主义者——这是件看起来很滑稽,但却顺理成章的事情。”(话音相当冷静)“如果所有的卷发胖子前世都是黑猪,所有不起眼的小个子前世都是葡萄牙球员,所有戴眼镜的女人都是孔雀蛱蝶,而所有穿一身黑衣的男人都是玄鼠:这样离散飘忽的世界,根本就不可能稳定存在的吧。这些特征必须聚合在一处,才会具有如红色绞刑绳一般不可挣断的牢固寓意,才可以忽视时空,兀自永存。”(双手握拳相抵,作出“聚合”的样子来)“你就是我的蝴蝶!今世我仍将吞食你的躯体——你将不会死去,你将永生在轮回里。”
“你不过是在妄想!完全是在胡言乱语!”(起身,环视了一遍房间,看了沉默不语的记录人员一眼)“作为一个被关押在警察局内,正在接受审讯的犯人而言:你,居然想用自己的话语把我拉入到另一个世界当中去。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哼,就算你什么都不说,调查的结果也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只需要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下就好……你看这现实的世界,如此牢不可破的样子。”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自己也能够看到你所努力营造的、状似正常的小世界当中,所存在着林林总总的诡异之处——妄想的是你,我要重申一遍,对于你我而言,我所拥有的幻视力所看到的,才是真实。而你所看见的,全部都是自己的妄想——安慰己身的梦境罢了。”(冷笑)“你还没看清楚吗:即使在梦境当中虚造缜密的巨网,来使一处幻境显得合理,也总会因为人类自身力量的缺陷,露出种种逻辑上不可修复的破绽,让虚假的现实彻底崩坏掉。我们做梦的时候也时常这样,自以为身处真实,然而所见一切,却都只是万千思绪的反馈罢了。一旦发现怪异又不合逻辑的场景,一处、两处、三处……最开始还可以继续欺骗、麻痹自己,但那种种复合作用,全部叠加在一起之后,虚构的世界也就会虚弱无力地崩坏掉了。”
“哈,那么就拿出证据来!”(虽然说出那样的话,但却还是紧张到浑身发抖的地步)“一点儿一点儿指出既往事实当中的错漏之处,把我从一个妄想的世界当中拖出来——如果你当真可以的话:你这妄想症病人!”
“当我透露同住大屋中四人的专业信息时——我说黑猪今世是化学系的旁听生,葡萄牙人今世是平庸的建筑系学生,蝴蝶今世是法律系学生。不过,说到自己时,我只说自己不值一提。现在,你可以试着去回忆一下,你给我的回应。”(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低下头来不言语。于是接着说)“你说,‘而你们这四个人,竟然是来自各不相同的四个专业’——我根本就没有公开自己的专业,而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与其他三人来自不同的专业呢?实际上,你原本就和我相识——这些真正的事实,停留在你的脑海当中,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暴露出来,为你那自以为完美的妄想增添裂缝。你愿意怎么解释这处裂缝呢?”
“因为……你之前说过,同住的四个人,在出门之后‘前往各自在大学里忙碌的领域’这样的话。并且,我曾经猜测你是艺术史专业的学生,而你没有给出正面的回答——这两点都给我造成了心理方面的暗示,认为你们四个人是来自不同的专业。所以,说出那样的话虽然可能和现实不符,但在逻辑方面,倒也能够说得过去:至多算是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误解罢了。”(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哈!如果只是这样孱弱的证据,倒不如不要说出那些狂妄的话来。”
“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裂缝必须要达到一定的数量,才能够让你有所觉察,了解真相,进而承认、屈服、崩溃,最终再入轮回。不妨数数看吧,眼镜、性别和对专业不同的预知——这里已经有三条裂缝了。第四条裂缝,则是你在言谈之中所透露出来的、对法律专业知识的极度了解。”(一边点头一边说话)“你提到德国无教唆罪,精确指出日本刑法典中对应的条款,耐心向我解释,说这个国家没有暴力袭警罪名,要把我的行为用故意伤害和妨害公务来治罪……如果只是警察系统当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审讯人员,虽然可能确实会对本国法律比较熟悉——但是,对德国、日本之类国外法律法规的了解,精确到逐条逐款的地步,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是决无可能的。”(略停顿,似在组织语言)“如果是在事务所内工作的持照律师,根据我的了解,仅仅可能对专门负责的领域无比精通——然而,参照你对这些细枝末节规条的了解,以及你那张如此年轻、掩饰不住任何秘密的脸,唯一一个合理的、对真实情况的推测只能是:你根本不是警局的审讯人员,你的真正身份,其实是t大的法律系学生。也即蝴蝶小姐的今生。”
“因此我才会在言谈之中有意无意透露专业信息,不是吗?”(尽管看起来已经相当泄气,却还是努力在话语中表示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来)“荒唐透顶!这只是缘于你对我们系统的不了解。实际上,作为s城警察系统内的一名高级审讯员——你孤陋知识系统当中对这个公务员岗位的了解,当然和现实有所出入——为了给那些狡猾凶险的犯人们造成压力,顺利摧毁他们的心理防线,我们是必须要在相关法律领域看起来‘渊博’的。袭警行为在审讯过程当中并不少见,教唆自杀本身,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案子,相关具体而微的各国条例,我这方面一清二楚,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也不是切实的证据,你不过是在捕风捉影、胡乱猜想罢了。就像你在审讯刚开始时,对自己所拥有‘幻视力’能力所下的某一定义一般: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曲解我的行为和话语,以之来为你的妄想服务:实际上,真正害怕被击溃的那个人,恰恰是你。”
“第五条裂缝——虽然这样说,但其实第三、四、五条裂缝都是多有开岔的,证据都不单一:称之为‘裂缝群’大概更恰当一些——是你也一直认同,并且期待从中找出一些什么信息的一个概念。”(毫不理会对方的辩驳)“所有仅存在于言语考据当中的裂缝之间,这是最为复杂和有力的一条:一切事件在轮回转世过程当中的对称性。”
“在沟通妄想与现实的道路上,这种对称性确实造成了相当严整、奇妙的效果。”
“回想一下前一世轮回当中,当最后两个生命——也即分别代表你我的蝴蝶和玄鼠——走到尽头的时候,是个什么状况吧。”(声音突然变得冷酷起来)“我们一直待在那一人一猪自杀的房间里,直到死亡来临。我吃掉了你的身体,拯救了你的灵魂:正如我现在要卸去你虚假的外壳,让你再入另一世轮回一般。仔细想想看吧,玄鼠和蝴蝶根本就没离开加亚新城的那个小屋,它们都没再见到任何人,自从黑猪和葡萄牙人自杀之后,就一直相伴一处,一直到死——想想看吧,在这一世当中,我怎么可能在自杀现场被人发现、被带到警察局来呢?前一世的死亡,除了我们两个之外,没有任何的目击证人,没有谁去通知贫民区里的其他人,更不曾有谁通知了当时城市里巡警。但是,看看这一世,有人报警,有人把我带到警局里,出现了太多的其他人:这并不对称,也丝毫不美。因此,这本身就是妄想,是不可能发生的。”
“你在向那两位同性恋朋友灌输前世所发生种种事件时,也曾说谎。在叙事当中,将对称关系随意改造歪曲——让黑猪变成了英俊的吟游诗人,在这样做的同时,使他失掉了‘体型肥胖’这一辨明身份的特征。也正是因为你在讲述当中所持的不诚实态度,让一切美好的对称都变成了空谈。”(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啧,口口声声地说前一世直到死亡为止,两个人都没有再遇到任何其他的人。那么,她又是怎么一回事?凭空多出来的人类吗——”(手指一旁的记录人员)“可别告诉我,前世还有你在叙述过程当中一直忘掉了的另一条生命;可别说她是只被忽略了的蚊蝇,或者它们的幼虫:哈,要是照这样说,腐烂皆是因为蛆虫和细菌,在那个小屋当中,即使没人出去也好,存在的生命可决不在少,显然远远不止四个现世室友灵魂的纠缠。为了你那不堪一击的理论,就算是为了这些杜撰出来的故事当中、那些乍听起来万分美丽的对称性也好——你告诉我,这位记录人员的前世,又是什么?”
(男人一言不发,用手推了那个看似一直努力记录、埋头不语的旁观者一把。那个身体直接就倒了下去)
“这是第六条裂缝——妄想中所有会出问题的地方,又多了一个。而你的梦境,也应该醒来了。”(惊骇之情,流露在不言语的、戴了黑框眼镜的脸庞上。连去查看一下倒地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力气都没有。曾经的审讯员,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正在被那个男人审讯着一般,临近崩溃)“你自己看——当然,不看也可以。这个你所认为的‘人’,只是无生命的死物:一个原本属于你的、破旧又巨大的动物玩偶罢了。你现在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任谁去看,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任何双眼正常人类所看到的东西,大体上都是相同的——事实映在你的眼中也还是事实——视网膜上接收到相同的讯号,大脑则负责反映和扭曲。其实,你的大脑一早就知道这是玩偶,你之前对这玩偶作出的全部动作和暗示,不过是在催眠自己,让自己认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受你指挥的部下罢了。”(略停顿)“我的爱人,我无意伤害你,我不过是想把你唤醒,不想让你再深受幻境的折磨——这是必然发生之事,在我自称的所谓‘幻视力’之中,早已洞悉这一结果。不要摘下眼镜,也不要再去妄想你的性格:关于同性和人兽恋的情节,已经暗示爱意广泛存在的态度。就算你是石、是树、是云,轮回转世万世千年,我也必是你的爱侣——你现在看到所有精确对称之处,你现在看到一切注定的生死。亲爱的,不要嫌我过分说教,这些我全都无法控制——我的爱人,我的蝴蝶,你还在思考这一世一世飘忽又美妙的轮回对称吗?”(男人说着,从裤带里掏出一只康乐球来,放在它们面前的桌子上)“这是第七道裂缝。”(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沉重的铁球放稳,不让它四处滚动)“如果你打开这个房间的门,出到外面,你就可以看到那两具尸体——亲爱的,亲爱的,欢迎来到我的房间,欢迎来到玄鼠的宅邸:我们其实根本就没离开大屋。这第八道裂缝,等待你自己去发现。你想想看,想想看吧,那么精确的对应关系,轮回的永劫,仅凭妄想,又怎么可能逃离得开?现在,我已经摧毁了你的妄想,这就等同于在上一世当中,作为玄鼠的我,吞食掉你的肉体一般。你马上就要死去,而我,很快也将随你而去。前一世里,我们是食尸者,依赖黑猪象征的物质面而活;在这一世当中,我们是寄生在那个已经吊死的、不起眼家伙阴影之下的失格废物,那个精神面,却在为我们提供状似物质面形式的给养,就好像书籍和电影,画面和言语,也有作为食物的象征意义一般。多么奇妙啊!在这些美丽的对称、反映、镜像之间,一切都是事实,一切……”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个人,突然起身,抓住了稳稳放在桌上的那枚铁球,用力往男人的脑袋上砸去。骤不及防之间,他的脑袋上被砸出了一个坑。于是,这位一直絮絮叨叨着的“幻视力”拥有者,看样子是迎来了他的物理死亡。这一行为象征了什么呢——自由意志者的最终胜利?或者无穷轮回永劫溃败的途径?在这些文字当中,尚可确认的一件事是:上帝存在于括号之间。这位上帝,此时正看着那个唯一的幸存者,看着那已解放了的生命,推开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的门,向着未知的时与空,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