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摆设一点都没变过,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保险箱,里面还是一尘不染。我呆呆地看着明亮的灯光下,那暗红色的桌椅,那仍露出一角未遮盖住的电视,那一排排散落在床头的书籍。我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看着那些杂乱无章的书。我一本一本地翻过去,当我看到上面一本的时候还能完全记起下面一本是什么,仿佛这些在外的日子短得就像这两本书之间的距离。
她鼾声如雷。就在那一刹那,我把书抛在了一边,抬手想要揭开那层纱布,我想这恐怕是我唯一能见到她面容的机会了吧。我触到了她的脸颊,我能感到细密的汗毛划过我的指腹。我的食指已经伸到了那层纱布之下,我能感到她之前因为恐惧而流下的泪水在眼窝处已经凝结。但在下一刹那,我猛然抽了回去。
这回,反倒是我感到恐惧了。我的心砰砰乱跳起来,我害怕看见她的样子,无论是让我感觉到美还是感觉到丑,我都害怕看见。我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不敢看她一眼,只是装作淡然地对自己说:“面容又代表着什么?难道天生丽质就代表向善,凶神恶煞就应下地狱?”我嗤笑着自己的肤浅,将她扶正,为她盖上了一层被子。
我把那些书一本接一本地挪到地上,看着她的身子将整个空旷的床褥压出了一个深坑。我又不禁笑了起来,仿佛生怕我的床被她睡塌。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那些书,这才深深地叹出了“越狱”之后的第一口长气,心想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好像她一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而我一把她接回自己家使命也就完成了。
但我马上从这不明所以的幻想中明白过来了,我只不过成了凶残绑匪里的叛徒,一面要躲避他们的追杀,一面还要接受警察的追捕,更糟糕的,我拼了命才救出来的姑娘,还依然认为我是十恶不赦的绑匪,还依然认为我要拿她高高在上的身份换取一大笔不义之财呢!我捂着头,情绪一下子跌到低谷。
我双拳猛然捶地,身后堆起来的书也散落了一地。我知道当前最保险的做法无疑是将这位不识好歹的姑娘随便丢弃在荒野里,反正她也没瞧过我的样子;或者把她偷偷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算是积善行德了。但这样就能让我脱离嫌疑吗?即便她不曾见过我,但也听过我的声音,我难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参与这起事件吗?
到底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方法证明我……我苦恼地挠着脑袋,这才发现自己也是好几天没洗过头了。我不禁看了看酣睡着的她,心想可以为她擦个身或者换个衣服,但我又想了想,还是等她醒过来了再说吧。到时又说不清了,我可是正人君子。哈哈,什么正人君子,我又笑起自己来,在她眼里,我做再多善事,也不过是个下三烂的、下作的罪犯。
我鼓捣着那一排排我看过的小说,其中也有不少那所谓的侦探小说。“没错!就是那种里面有着不在场证明诡计的小说!”我忽然一阵兴奋,整整一年半以来我都没有感受过这种兴奋劲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我都在做着杀人越货的事,心里却远没有我曾阅读侦探小说时的那种激动。因为正是我在现实里经历了犯罪,才明白那些奇妙而精巧的诡计不过仅仅存在于小说里罢了。
现实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和这么多苛刻的条件呢?我越翻越觉得无趣,心中点燃的激情也慢慢消退了。我似乎再次回到了之前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状态,抛下书本,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可是天花板上只有枯黄的墙面和开裂的缝隙,连一颗闪烁的星星都看不见。
“大概……”我才想了一会儿就放弃了,“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的了。只要她一醒来,就会认为我是个恶人。只要她一指认我,我就百口莫辩了。因为……”我知道,我无论是把阿勇砸昏,还是把阿明、阿悦砸昏,甚至把老大砸昏,这一切都会被认为是绑匪之间的内讧,丝毫改变不了我见不得人的身份。
“而她呢……”我再次看着这屋里唯一的星星,“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贵重,但我知道你比起我来是那么不一样。正如你所说的——高高在上。所以……”我不禁失笑,自己还想看到她那明媚的双眼,不怕高高在上的光芒“亮”得我抬不起头来?
我思忖着,既然什么办法都想不出,那就等她醒过来之后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吧。自己这种叛徒和废料,从此开始漫长的逃亡生涯,不也挺合适的吗?我在书堆里躺下,任由身体将那些书页压弯,心想即便是这些传播文化的书籍,不也不应该是我这种人阅读的吗?在我睡着之前,我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老庄的那句话:“你想要靠堕落来惩罚自己,但你最终还是无法与之为伍。”但现在我才明白,堕落才是我的归宿,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在梦里,我从书堆起来的高山上一下子跌落进黑暗的谷底,深不见底。当我感觉就要触及深渊的底部,整个人马上要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时候,我猛然惊醒。我浑身冒汗,直射进来的阳光令我睁不开眼来。我这才想到我昨晚竟然没有拉上窗帘,我赶忙起来,看到窗外车水马龙,所有人都已经开始了正常的生活。而在这间见不得人的屋内,绑匪和人质正对峙着。
我揉揉眼,转过身依然看到她在熟睡,胸部一起一伏,睡姿都没有变换过,看来这药效实在是够强劲的。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十点了。我走过去,把她的身子稍微侧过去一点,我担心一直这样睡着对身体不好,但旋即又自嘲起来:即使我做得再妥帖,也是匪徒的角色。
我该去弄点吃的。我下意识地打开了冰箱,冰箱内空空如也。“呵,当然,没有人会为我准备食物的。”冰箱的接头也早已拔下。我去抽屉里取了点钱,出门之后我还缩头缩脑,还想尽量遮住自己的脸。但一想这屋子原本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一下子更笑起自己的傻来:难道仅仅一年半的时间,我就已经把自己当作歹徒了吗?
我害怕她一会儿就醒来,所以刚开始只买了一些就回来,但看她依然昏睡的样子,就又放心地出去了。我从来没想过要照顾……或者说暂时安置一个人,心里不停念叨着应该买一些什么日常用品,无非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我转悠了好几圈,又买了很多东西回来,有吃的也有用的,还有给她换洗的衣服。我不知道她的尺码,所以尽量往大里挑选。直到觉得一切齐全了才安心。
瞬间,我觉得我空旷的家被塞满了,到处都是我不会用到的东西,但同时我也觉得这种充实的感觉居然特别温馨。我更是感到一种熟悉的暖流,但自己曾在哪里也体验过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我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遍,几乎改装成了女孩子的闺房。但当我甚至开始喷洒香水的时候,才意识到,即便这房间有多美丽漂亮,她也不会看见的。
我在她身边静静地守了三四个小时,她依然没有醒过来。我这时才真的着慌了起来,我之前见识过这药的厉害,只要一小勺就多睡了半天,更别说阿明和阿悦了,我怕他们醒不过来,至今心里还觉得担忧和愧疚。但是她……我当然知道之前我把所有剩下的药都给她灌下,是因为我一时气急,因为我实在受不了她不分是非的辱骂,但这毕竟是整整三分之一的药啊!她能受得了吗?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醒不过来……我这下岂非成了杀人凶手?不仅仅是绑架这么简单,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我之前因为期待她醒来而产生的激动一下子熄灭了,我希望她能看到……不,感受到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布置,但现在——喜剧成了悲剧,这香水的味道闻着就像葬礼上白菊的气味,我想着想着不禁跪倒在地。
我这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想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白费了。不仅没能得到她的认可,还害得她不明不白地死去。但我依然能听见她喘气的声音,还能看见嘴角处流出的口水,我安慰着自己说也许过一会儿就会醒来了,何况她在当时也吐出了几口药水。我扑过去抓着她的双手,使劲地摇晃着,但是她依然毫无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点、三点、四点……到了傍晚的时候,她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上,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偶。我的心乱撞得快要蹦出胸口了,我使劲儿地摇晃起她的全身来,但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我端来了一盆冷水,想浇醒她,但犹豫着还是放下了,我只是边轻轻拍着她的脸颊,边对自己说:“没问题的,该醒醒了。”但我已经逐渐加大力气到抽打的程度,她还是一动不动。
一瞬间,我呆立在床边,感到一切都已经迟了,自己当时为何这么心急,要将所有的安眠药都灌下去呢?我感觉眼前发黑,胸口发疼。我也不要再想着把她安全地交给警方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正这么几乎无意识地站着,她忽然咳嗽了一声。我转向她,她还是没有醒。我一下子抓起她的手,还是能感到一股温度。我依然抱着一些希望,安慰着自己说再等一会儿,一定会醒来的。但是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了晚上九点,她已经整整昏睡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我不停地重复这四个字,觉得现在一切都失控了。我不但无法左右她对我的看法,现在,我连让她醒过来都做不到了。“所以,我没有资格……”我知道即使她再也不能对着我大呼小叫了,我也不能去看到她的面容了,因为我作为一个剥夺她生命的杀人凶手,又有什么资格看呢?
事到如今,我忽然想到了一线希望,冲过去拿起了电话。是的,这时候拨打急救电话,应该还来得及吧?我按下了号码,但是按到最后一个键的时候手开始颤抖。“如果救护车过来……我能解释发生了什么吗?怎么会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躺在我的床上?我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醒过来之后难道不会……”但是当我想到我竟然害怕她醒过来之后说出真相,便立即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惊愕和可耻。难道自己真的希望她死去吗?
“呵呵,这倒是丢掉‘烫手山芋’的最好方法。”我这大约是最后的自嘲了。我按下了最后一个键,接着听到电话里的询问声。我正想说出这一切,甚至想要自报家门说我的人质有了生命危险,但在恍惚中我依稀听见她再次发出了一声咳嗽。
我回头看着她,她的身子动了一下。电话那头的人员焦急地问着我的地址,而我看见她一个翻身居然坐了起来。我咽了口口水——居然坐了起来!我摔下电话,叫道:“你醒啦?”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不明白我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坐在那里不断挣扎,似乎想要从床上下来。
我镇定下来,把电话挂好,一步一步走过去,仔细看着她。她的动作逐渐有力起来,不一会儿又开始骂起我来,说的依然是那几句话,看来这回她完全记起来了,身体看似也没有什么问题。我哈哈大笑起来,抄起桌上的抹布再次塞回她嘴里,把她硬生生地按回床上,在她耳边得意地道:“给我老实点!你的小命可在我的手里。”还装作粗暴地推搡着她的肩。
她一开始扭动着身子,但后来似乎因为体力不支也不动弹了。这回我却丧失了兴趣,心里甚至还不安起来。心想她这段时间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更是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我盘算着该怎么动手喂她,又道:“老实点就给你吃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摘下抹布,防止她又要咬到我的手。但她似乎真没力气了,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般躺着。
我边拆着包装塑料,边听到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都不拿东西封住窗户,也不怕别人看见?”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窗。但我把窗帘拉得好好的,再说现在是晚上了。她又道:“哦,反正是荒郊野岭,大白天的也没人过来。”她说得非常放松,似乎已经把我当成是个好欺负的……
“吧嗒”一声,我手中的饭盒跌落在地。我这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她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被下了安眠药,她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她以为现在还是大白天,她把屋顶白炽灯的光当成了窗外的阳光,她不知道现在其实已经是晚上了。
“哈……”我俯身拾起饭盒,正想告诉她她已经睡了很久,但我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的身子打了个冷战,我的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抬头看着她被蒙得严严实实的眼睛,我想起了老庄之前告诉我的关于阿建的秘密——“他瞎了,他看不见。”我就是根据这个秘密把她带离了魔窟。而现在,她的眼睛被蒙着,她也就几乎等同于瞎了。现在,一瞬间我就在心里构建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我要利用她的“瞎”来给自己做不可辩驳的不在场证明了。阴差阳错地我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可以摆脱“绑匪”这个罪名了——就依靠着侦探小说中的异数:“叙述性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