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张乃驰在永嘉路上的一处私人会所里,见到了前一天刚刚飞抵上海的gilbert jeccado。
“我亲爱的richard,你一定要把永葆青春的秘诀分享给我!”才跨进门,gilbert就冲着张乃驰大呼小叫起来。
“哈哈,秘诀就是清心寡欲嘛!”张乃驰笑着和gilbert热烈拥抱,这个意大利籍的犹太人个子矮小,比张乃驰还低半头,但体格精干两眼放光,半秃的脑门锃亮,全身上下的定制西装非常有品位,戒指上的绿宝石和半块麻将牌一样大。
gilbert露出夸张的惊骇神色:“清心寡欲?!天哪,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他的脸上骨骼清奇,虽然年逾五十,皮肤依旧光滑紧绷,尤其擅长像喜剧演员一样把每个表情都做到极致,任何时候都面带笑容,但是眼睛里没有半分喜色,只有冰锥般锋利的冷酷。
两人在古典风格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下,沙发对面的大窗外是会所宽敞的庭院,整片地中海忍冬丛中夹杂着腊梅树,殷红与嫩黄的花朵交相辉映,呈现出冬日里的别样娇艳。可惜浓郁的花香被隔绝在窗外,室内只飘散着略嫌清冷的松木幽香。
gilbert和张乃驰响亮地碰杯:“你一旦到了我这个年纪,无可挽回地步入衰老时,就会发现什么都比不上及时行乐的!”张乃驰笑答:“所以你就到上海来寻欢了?终于厌倦了日本艺伎,想换换口味?”
gilbert哼了一声:“richard,我虽然很喜欢上海,却未必愿意用东京来交换,我人生的这番转折,实在是命运的安排,本人无力抗拒啊。”
“哦?命运的安排?”张乃驰困惑地问,语调里又满含同情,“我还以为是alex sean的安排呢……”
“alex sean?不,不!确确实实是命运啊!”gilbert挤眉弄眼地强调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他凑到张乃驰的跟前,“richard,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年底,我们和william一起在香港?”
“记得啊,你是指亚太区和远东区的年度协调会议吗?怎么啦?”
“命运之神就是在那次会议期间向我展现了狰狞的面目!”
“噢哟!”张乃驰打了个寒颤,这个犹太人也太喜欢虚张声势了。不过没关系,张乃驰有耐心等待下文,职业生涯遭受如此重创,gilbert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特意在春节假期提前来上海与自己晤面,目标肯定是李威连!
犹太人继续表演:“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几个喝酒时,提到了占星术、看手相、水晶球……”
“当然记得,william还和你争起来了,他非说中国人的算命卜卦比吉普赛人看手相更准。”张乃驰想起那个场景就觉得滑稽。当时李威连有点喝醉了,硬要给gilbert介绍一位算命的“陈瞎子”,还胡扯什么此人年轻时视力很好,就因为泄露太多天机,后来才突然双目失明,是公认的半仙一名,真正地料事如神。
gilbert满脸神秘地说:“可你不知道的是,后来william真的把‘陈瞎子’找来给我算了一卦。”
“啊?还真算了啊!”张乃驰很配合地瞪大眼睛,“瞎子说啥了?”
“结果很糟糕。那个瞎子中国人一口咬定:我将在一年之中失去工作!”
“不会吧?!”
“怎么不会?”gilbert的眼中突然精光四射,“我离开失去工作只不过一步之遥,用东京交换上海,是最无奈的选择。如果不这样做,今天的我就该在亚平宁半岛的穷街陋巷中徘徊了!”
张乃驰暗想,哪有这么惨?这个意大利小矮人可真会装啊!他做出无限同情的模样:“你该去找william算账,都是他的瞎子给你带来厄运。”
gilbert阴惨惨地笑了:“我可不敢去找他算账,我告诉你richard,当时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瞎子说的话,于是william就和我打了个赌。”
“赌什么?”张乃驰来劲了,这事儿真是越听越有意思……
“哈哈,那可算是豪赌了!”gilbert脸上的表情再度风起云涌,“william向我提议,如果一年之内我真的被炒鱿鱼,那么我就要把我的sicilia让给他睡几晚,当然啦,假如我没有失去工作,他就把他的katherine sean输给我睡,哈哈哈哈!”
“哇!”张乃驰情不自禁地狠狠拍了拍大腿,“你答应了?”
“当然啦!那时我认为陈瞎子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我坚信我肯定会赢的嘛。”gilbert的语调很奇异,仿佛还对这场荒唐的赌局回味无穷。
“gilbert,gilbert,”张乃驰连连摇头,“你被william算计啦!你也不想想,他怎么可能把katherine sean输给你?即使他愿意,katherine sean又怎么会答应?再说,我看你也未必有胆子和katherine sean上床吧?呵呵……”
“嗯,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有把握让我在一年内失去工作?”
终于谈到关键了,张乃驰微笑着说:“gilbert,对此也许我能提供一些线索……嗯,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关于印度的普利查公司。”
“普利查公司?!果然是它……”
在中国公司还隶属于远东大区的时候,gilbert是西岸化工有机\/无机产品部的总裁,李威连在无机\/有机产品线上受gilbert的直接领导,和印度、日本的业务往来十分频繁。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注意到了一家名叫普利查的印度贸易公司。这家公司在印度主营化工产品的进出口贸易,和西岸化工也打了很多交道,并与gilbert建立了非常好的私人关系。但是李威连却发现这家公司的资信状况存在严重问题,为此,他做了不少调查工作,也搜集到了许多证据。亚太区从远东区脱离出来的时候,李威连特意提醒gilbert要防范普利查公司,却被gilbert认为是故意挑衅而置之不理了。
在gilbert的授意下,西岸化工远东区不仅继续和普利查公司合作,还大肆扩展和他们的合作范围。终于在2007年的时候,对方由于爆发财务危机,使用欺诈手段向西岸化工远东区开出虚假信用证,仅一单合同就让远东区损失了几百万美金。2007年底远东区和亚太区在香港开协调会议时,gilbert正为了摆平这件事情伤透脑筋,也因此引出算命占卜的话题。
“当时我差不多已经把这个危机掩盖过去了……”gilbert回忆着,狠狠地饮了口酒。
“可是william没有放过你,他一定是把自己搜集的那些证据捅到董事会上去了,你知道,他在董事会有直通道嘛。”
犹太人的眼睛眯缝起来,浅灰色的瞳仁几乎透明了:“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张乃驰耸耸肩:“谁让你的sicilia是佛罗伦萨小姐呢?就像从拉斐尔油画里走出来的意大利美人儿……”
“哈,难道katherine sean还不够美?!”
“风格不同嘛。”张乃驰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了,美人儿只是彩头,权力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亚太区已经是囊中之物,他现在想要的是整个亚洲。”
gilbert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吁口气:“好在他攻势太猛,把alex sean都吓着了,这才想到要给他的重组计划增添些小小的难度,而我也绝处逢生,捞到这个全球研发中心的位置。哼哼,至少在瞎子赌局里,我们俩算是不分胜负!”
张乃驰端起酒杯,和gilbert碰了碰:“为了sicilia!”
两人各自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gilbert朝张乃驰意味深长地笑着:“richard,你可是william长期最信赖的伙伴,你在这次重组中一定会大有斩获吧?”
“我?”张乃驰扬起双眉,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阴郁。犹太人的灰眼珠凝视着他,早在李威连耍尽手段把张乃驰派去东京出差的三年间,张乃驰就开始向gilbert拼命示好。起初犹太人对张乃驰充满戒心,但渐渐地他察觉到了张乃驰埋藏至深的企图心。老奸巨猾的gilbert始终没有去触碰张乃驰的这根神经,他要把张乃驰这张牌押到最后关头。
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张乃驰终于长叹一声:“亲爱的gilbert,william这个人太可怕了,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为他卖命,但我始终猜不透他的内心。这次重组也是如此,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和我打过招呼,尽管他口头上对我有所许诺,不过坦白说,我完全不敢相信他。”
“以我的教训来看,你最好不要相信他。”gilbert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就是啊。”张乃驰推心置腹般地说,“gilbert,你一定了解中晟石化这个客户对我们的重要性吧?”
“我了解。”
“william和中晟石化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关系维护得还算不错。但自从我掌握了他们进出口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高敏,双方的关系才有了突飞猛进,这几年西岸化工通过中晟石化做成那么多生意,还不都是靠我的付出!可是现在,高敏意外失势,我也就该被他一脚踢开了!”
所谓的“付出”其实就是男色相侍,今天张乃驰对gilbert也够坦率,连脸皮都不顾了。本来高敏是他手中的王牌,张乃驰一心指望着凭此出头,甚至超过李威连。后来为了向攸川康介复仇,张乃驰恳求李威连帮忙,李威连一口应承,当时还令张乃驰颇为感动。就是在李威连的策划下,他们共同布下了低密度聚乙烯的局,也是在李威连的指示下,张乃驰向高敏推荐伊藤来做这个单,并许以高额回扣,才使攸川康介乖乖地落入圈套。然而张乃驰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通过这一番周密精巧的操作,李威连不仅帮他逼死了攸川康介,居然还乘机扳倒高敏,推上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郑武定。张乃驰虽然如愿报了仇,出了积郁多年的一口恶气,但也就此失去了好不容易赢得的、与李威连一较高下的重磅筹码。这些天来他心中的郁忿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richard,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啊。”
gilbert总算说出了奠定基调的话,这句话在他们两人心中盘桓已久,早就冒出腐败的臭气,只待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
这烈火一经点燃,必将无法收拾。
“唉呀,飞扬,要请你吃顿饭真是太不容易了。”张乃驰一边给孟飞扬的杯子里倒着茶水,一边情真意切地感叹。
“张总太客气了,真是不好意思。”
张乃驰乐呵呵地观察着对面的孟飞扬,整体来说气色不错,但笑容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当桌边走过一对对相依偎的年轻恋人时,孟飞扬的眼神就涣散开来。张乃驰完全清楚此中缘由,便很随意地问道:“女朋友呢?我以为你今天会带她一起来呢,好歹我还为她找到现在的工作出了份力,怎么也不来当面谢谢我啊?”
孟飞扬忙说:“啊,戴希去香港参加培训了,您不知道吗?工作的事确实该好好谢谢您的,等她回来,我一定和她专门回请您。”
“哈哈,说笑说笑,你可别当真。戴希去香港培训了?什么培训?”
“好像是什么新经理培训……”孟飞扬有点拿不准。
“新经理培训?”张乃驰思忖着说,“可据我所知,戴希还够不上经理级别啊。嗯,不过也无所谓,呵呵,反正就是李总裁一句话的事。飞扬,其实你们真该谢的人不是我,而是李威连总裁。戴希的面试、聘用到职位,全是他亲自安排的。我猜嘛,这次戴希能够参加香港的培训,也一定是经他特批。噢,他自己还担当培训讲师呢,这几天都在香港,想必会对戴希特别关照。所以飞扬,你们必须好好地请一请他才对。”
“可惜我和李总裁不熟,未必请得动他。”
“你和他不熟,戴希和他熟啊!”张乃驰加强了语气,“飞扬,你的新工作仍然在贸易领域,也做化工产品,所以我倒要提醒你,假如能够和李威连拉近关系,对你今后的业务会有相当大的裨益,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他的本事你可以去问问戴希。”
“哦……”孟飞扬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太热心。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张乃驰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飞扬,伊藤的货出问题以后,你知不知道最后是谁为中晟石化救了急?”
孟飞扬垂着眼睛回答:“我知道……就是你们吧。”
“哦?你怎么知道的?”张乃驰微笑着问。
“在化工贸易圈里干了这么些年,我在海关和中晟石化还有点关系,当然我的关系比西岸化工的要下层多了。”孟飞扬也笑着说,神情在自豪中又带着几分自嘲,“不过像这类已经成交的合约,探听起消息来就容易多了……我还知道,西岸化工的成交价格和攸川康介的报价完全一样。”
张乃驰颇为赞赏地看着孟飞扬:“很不错嘛,飞扬,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吧。”
孟飞扬想了想,直视着张乃驰说:“张总,我完全能够理解西岸化工在这件事中的立场,我也相当佩服你们的手段。攸川康介的下场只能用咎由自取来形容。不过作为一名伊藤公司的前员工,从我的切身体会来说,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商战终究是太残忍了。”
张乃驰点点头:“飞扬,你说得非常好。不过商场如战场,向来就是极其残酷的,你还年轻,需要慢慢积累这方面的经验。另外我要纠正一点,不是西岸化工的手段,而是李威连的手段,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完全体现了他的个人风格。”顿了顿,他向前凑过身子,眼睛里闪着光:“飞扬,再给你出个题,攸川康介报给中晟石化的是超低价,所以才要用劣等品来充数,那么西岸化工以数倍于伊藤的运作成本,又怎么能够做到以同样的低价向中晟石化提供优质货源呢?告诉你,李威连可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哦!”
孟飞扬沉思起来,他的性格天生持重,一般不喜欢刻意表现,但是今天张乃驰一再提到的那个名字使孟飞扬很不舒服,最近他在戴希的口中也听过太多次这个名字,孟飞扬感觉到强大的压力,他必须要突破一下,否则就要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了。
考虑成熟了,孟飞扬抬起头,字斟句酌地说:“张总,让我先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攸川康介从中晟石化获得低密度聚乙烯的订单,这本身就是精心策划的结果。那么西岸化工,哦,不,是李威连总裁从一开始就预料到攸川无法以所承诺的价格供货。在他看来,攸川康介必然会采用非常规的手段来赚取利润。果然,攸川在南美购买了大量劣等品运往中国,完全符合李总裁的设想。李总裁深知攸川的欺诈绝不可能得逞,而中晟石化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样一批货,对西岸化工来说这恰恰是难得的机遇,唯一的障碍是超低的价格。但是,李总裁有把握排除这个障碍,因为就在攸川将劣等聚乙烯粒子运往中国的那段时间里,国际上的各大供货商都得知中晟石化的大订单已经被人拿掉了,本来这段时间就是塑料粒子的淡季,他们都指望着来自中国的大订单消化存货,现在希望破灭,于是纷纷大幅降价。西岸化工就乘机陆续买进,不知不觉地以远低于前期的价格买入大量优质塑料粒子,甚至比当初攸川康介买劣等品时还要便宜。这个时间差打得太妙了。当可怜攸川康介还在为银行刁难文书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却不知道有人已经在坐等渔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