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行山麓。
极黑极黑的夜,没有一点月光。深秋的雾气升腾起来,又给这黑暗的天地披上一件含混窒息的外套,眼前是晦暗深邃的虚空,鼻中是凝滞苦涩的气息,耳际是细弱可疑的回声,这样的夜间山道,恐怕连最胆大的人也不敢走上一步吧。但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微暗的火光,摇摇曳曳地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和激烈的喘息,慌乱不堪地前进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行的规矩是如此缭乱,如此挣扎。
“扑通!”摔倒了。旁边的人身形太小,也被带倒在地。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喊:“哥!哥!你怎么了?起来啊,起来!”
沉重的喘息,每一下呼吸都那么痛苦艰难。
“啊啊。啊啊”那人嘶哑地号着,喊着,却发不出一个可以辨别的音节。
“哥,来,我扶你。你快起来啊!我们一起走啊!”身边的人分明还是个孩子,小小的手里握着一个火把,火光映衬着一张汗水泠泠的小脸。并不鲜明的五官轮廓,但是眼睛如星般澄亮。
“啊啊,啊啊……”仍然是痛苦至极的呜咽,他奋力推开孩子的手,要孩子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躯体,去逃出生天,去挣出一条命来!
“不行!”孩子已经带了哭音在喊,但是语气依然坚定。“我不会离开你的,哥,我们一起!我绝不把你一个人留下。”
“啊啊,呜呜……”牙齿在咯咯地打战,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喉间迸出难忍的呻吟,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开始颤抖着撕扯衣领,整个脸上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眼中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他痉挛着伏在山路上,小小的火把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青蓝色的麻布衣,裹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躯,颤抖越来越激烈。终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双手撕扯着前胸,在山道上不停的翻滚,两腿哆嗦着踢动,全身突然弓起又突然匍匐,窒息地翻起了眼白,嘴张得很大,却已经再发不出声音。
孩子涨红着脸跪在哥哥的身边,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流下来,挂在鼻尖上。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哥哥的嘴边:“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伴随着呜咽,那人把孩子递过来的东西塞到嘴里,然后是长长的沉默,火把闪耀了两下熄灭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一片漆黑中起伏。又过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山路回归到一片寂静之中。那两个人仿佛已经融化到了这片粘稠的黑雾之中,消失了,连刚才的这一幕也似乎只是一个噩梦,随着黎明将近,要退缩到意识的深处去了。
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马蹄声,器械碰撞的声音,夹杂着人声,预告一大队人马的到来。黎明的微光穿透厚重的夜雾,映出两个紧紧依偎的轮廓,似乎刚从梦中惊醒,这一大一小如鬼魅的身影,跳跃起来,滚入山道旁的密林中。
持抢带刀的一大队人马现身在山道上,火把熊熊,照出一片白昼。领头的皂巾缠头,黑布蒙面,露出来一双眼睛目光炯炯,杀气四溢。
“他们跑不远,仔细搜,一定要找到!”
“是!”
队伍散开,杀气腾腾的冲入周遭的密林。那两个人能躲开这一轮的搜捕吗?忽然,一声霹雳划开昏暗的天际,大雨倾盆而下,山道顿时被冲得泥浆横流,乱石翻滚,噼噼啪啪地树枝折断下来,雨太大了,怕是要引起山石滑坡了吧。
“头领,这雨太大了,再搜下去,恐怕弟兄们有危险啊!”一个虬髯大汉边摩挲着满脸的雨水,边大声向头领喊叫。
头领的眼中阴晴不定,寒气暴射,终于下定决心大吼一声:“撤!”又咬牙切齿的加上一句:“让你们跑,跑出去也是个死!”
雨越下越大,刚亮起来的天空又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02
洛阳,上阳宫,御花园。
观风阁内,已经是一副残局了。武则天披着一袭绛紫色的锦袍,斜斜地倚在榻上,秋日的暖阳柔柔地铺排在她的身上脸上,这已年逾古稀的女皇,眼带春色,唇含娇俏,竟焕发出宛如年青女子般的妍丽容色来。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对面的男子,眼神里满是爱意,如此充沛如此热烈的爱意,如早春花蕾般的爱意,通常只会绽放在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的爱意,如今竟也在这垂暮的老妇人身上似惊鸿一瞥般地释放出慑人的力量。只是,当这力量产生于一位君临天下的女皇身上时,又会夹裹着怎样的颠扑众生的气象呢?此时此刻,她并不在意这一切,她的眼里只有面前那张水莲花般纯美端丽的脸,还有那具每个夜晚在她的手掌间铺呈开的没有丝毫瑕疵的身体。是的,她位居九鼎,尊贵之极,开天辟地,炎黄以下,只有她,唯一的她,身为一个女人而达到了万众之上的巅峰。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依旧有着最隐秘的渴望和最火热的欲念,在这幅日益衰老的躯体上,凭借着权力燃烧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程度。这样也很好,没有关系,她的信念依然坚定,她的头脑依然税利,普天之下能够在垂暮之年尽情享受这一切的,舍她其谁呢?
“陛下,该您了。”男子开口了,一边抛了个妩媚的眼风过去。
“嗯。”武则天懒懒地应了一声,微微含笑,却并不动作。
“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输了这局了。”男子又道,语气里透着恃娇卖乖的味道。
“嗯,那就算朕输了吧。”
“唉呀,陛下,那六郎就要邀赏啦。”
“好啊,你要什么,朕看看能不能给你。”
“六郎,六郎想要……”
“嗯,什么?”
武则天微合着眼睛,没有等到回答,不由疑惑地睁开双目。却见张昌宗拉长着那张俊脸,冷若冰霜地端坐着,两手却痉挛地撕扯着袍服上的缎带。
“陛下。臣狄仁杰恭请圣安。”武则天猛一抬头,狄仁杰正长跪叩首。
“哦,是国老啊,看座。”武则天一摆手,竟是自己把宣召狄国老的事情给忘记了。这可恶的水莲花儿,可恶的俏脸蛋儿,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把正事都给晃到一边去了。
狄仁杰口中称谢,稳稳地坐下,连眼皮都没有向张昌宗那边抬一抬。
“自狄卿了结邗沟一案回到神都,已有旬月,你我君臣今天还是初次晤面啊。”武则天向狄仁杰寒暄了一句,边瞥了张昌宗一眼,没出息的小样儿,还是那么紧张。
“连日来听闻陛下圣体欠安,老臣甚为担忧,总算今天得见天颜,清健如常,臣心甚慰。”狄仁杰侃侃道来,声音中自有一番恳切的情意,武则天不禁心中一动。
“哼。”张昌宗鼻孔里出着气,又拖长了声音撒娇地说:“陛下,咱们这局棋您到底还下不下啊。”
“不是下完了吗?你赢了。”武则天略略有些不耐烦。
“可陛下还没有打赏呢。”张昌宗不肯罢休。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陛下有事,老臣就告退了。”
“等等,朕还有事找国老。这样吧,国老陪朕去花园走走。”武则天起身,缓缓步出观风阁,经过张昌宗身边时,轻声叱道:“你去吧。”
狄仁杰肃立一旁,竭力克制着胸中翻滚的厌恶之情。张昌宗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姿态,都让狄仁杰感到胃里发酸,恶心欲吐。女皇刚刚册封了张昌宗云麾将军的称号,据传闻都是缘于对这具毫无瑕疵的身体的热爱。狄仁杰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见在另一个差不多同样年轻的身体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形态狰狞的伤痕。就在最近,这身体上才添了新的伤痕,伤痛还在折磨人,但是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女皇恐怕还没有读完,就撇在了一边。
“怀英?”武则天发现狄仁杰神情有些异样。
“是,陛下。”狄仁杰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御花园的甬道。力士和女官们远远跟随着。张昌宗往外走了几步,此时又停下来,回头朝武则天和狄仁杰的方向望去,恶狠狠地跺了跺脚。
武则天闷闷地自顾自往前走,狄仁杰一言不发紧随其后。突然,武则天停住脚步,长叹一声:“怀英啊,转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这花园,两月前还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今日却已是落叶凋敝,真是时光如利刃啊。”
“陛下,微臣看到的却是新老交替,硕果盈丰。就算落叶凋敝,那也是归返大地,丰泽后代,所谓得其所哉。”
“哦?你这见解倒颇有新意。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也就没有那许多伤秋怀离之作了。”
“陛下,微臣的见解并不新鲜。微臣的见解只是承袭古来圣贤的教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臣所以懂得: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自有其来处,自有其去所。臣所以才不愿做些无谓之感叹,而愿从容顺应于这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
“说得好啊。”武则天轻哼一声,盯牢狄仁杰,“朕明白你的意思。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你是说朕也应该走到更迭往复的那一步了吧!”
“陛下!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后继者更是陛下的血脉。陛下的荣耀和威严上承自太宗天帝,下托于黎民苍生。这天底下至尊的荣威,必要有千秋万代的传承啊。”
“至尊的荣威,至尊的荣威。怀英啊,你说说看,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换不来一个青春永驻?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敌不过一个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是天数,至尊荣威乃人力。以人力敌天数,微臣以为不智。”
“狄仁杰!你还真敢说!”
“臣问心无愧。”
武则天点点头,“好啦,今天不谈这些。今天朕找你来,是为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啊。怀英啊,近几年来,你几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乡,朕都没有答应你,实在是因为国事纷杂,朕离不开你这个股肱之臣啊。”
“蒙陛下错爱。老臣甚为惶恐。”
武则天摆摆手,“圣历以来,朕看天下昌平,边关宁定,百姓安居乐业,朕也倍感安慰。因此想到怀英你,多年来为了国事操劳,以花甲之躯四处奔波,身边无子孙颐养,亦少晚年静休之乐趣,实在于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准你致仕回乡,即日启程。”
狄仁杰一愣,但立即镇定下心神,深揖到地:“微臣蒙陛下如此眷顾,惶恐之至。陛下实不该为微臣这样操心。致仕归乡是微臣多年来的心愿,今日得陛下降下天恩,许微臣了此心愿,微臣感激涕零。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双手扶住狄仁杰:“国老太谦了。国老这一去,朕实在不舍啊。只是朕心再不舍,也不敢始终违逆国老的心愿,望国老此去好自为之,多多珍重。”
狄仁杰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微臣明白。”
“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国老了。国老只需将阁部的事务做个交接,就可则吉日启程了。到时候,朕就不去送了,以免伤感。”
“是,微臣就此别过陛下。陛下,您也珍重!”
武则天点点头,狄仁杰倒退两步,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微臣致仕后也不需要卫队了,微臣这就将卫队遣返卫府。”
“嗯。”武则天点点头,看狄仁杰仍在踟蹰,问道:“怀英,你还有什么事吗?”
“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你说。”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想恳请陛下准臣带上卫士长李元芳一同返乡。”
武则天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狄仁杰:“李元芳虽是国老的卫士长,但也是朝廷的千牛卫大将军。国老此去不需卫士相随,李元芳就该留在朝中继续为国效力。不知道国老要他随你一同返乡,是什么道理?”
“微臣明白。只是元芳与我相伴十余年,情深意厚如同父子,微臣着实不忍与他分离。”
“可是李元芳并不够致仕的资格,如果要陪你返乡,难道你要他辞官不成?”
“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哦?你是不是也应该问问李元芳他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微臣心里有数。”
武则天摇头道:“怀英啊,你这个请求恐怕朕不能答应你。李元芳是重臣,朕还要用他呢。朕不会准许他辞官,朕也不会准许他与你共同返乡。”
狄仁杰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不,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定定神,再次开口道:“陛下。狄怀英是大周的臣子,李元芳是大周的将军。我二人的生和死都是陛下的,也是大周百姓的。为了陛下和大周,我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然今天老臣有这一请求,实在是因为邗沟案中,元芳身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这次返乡,老臣想趁机带他去修养,并州还有老臣相识多年的名医,可以为他调治。老臣可以保证,一旦元芳身体复原,老臣即令他回返神都,为陛下效力。”
“怀英,你自己不就是大周朝的国手,为李元芳治伤何须另请名医?”
“陛下圣明,应知医者不治至亲之人。”
武则天一愣:“哦?怀英你……”她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都说你将李元芳视为己出,今天看来还真是舔犊情深哪。如果朕再不答应你,倒显得朕不通人情了。好吧,就让李元芳随你一同返乡吧。不过,朕有个条件,三月后李元芳必须回京复职。在这三个月中,暂时保留其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之职,但免去一切实际职务,停发俸禄,官凭上交卫府。待三月返京后再另行驱处。”
“臣代元芳谢陛下隆恩。”
“怀英啊,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新年,又恰逢你的寿辰。回乡好好庆祝一番吧,朕到时候自会有厚礼相祝。好啦,你去吧。”
狄仁杰跪倒在地,含泪叩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无以回报。老臣去了。陛下您要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啊。”
武则天缓缓离去,狄仁杰仍然跪在那里,跪了许久,几缕白发从帽沿下探出,在秋风中抖抖索索,他低着头,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正好落在他的面前。狄仁杰这才摇晃着站起身子,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空荡,一阵鲜明而不祥的气息,让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晕眩。他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时间周密思考,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做出了判断,并且下了赌注,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局棋,棋枰的对面又是谁。
“回去,该回去了。”
狄仁杰慢慢步出天津桥时,天色都有些擦黑了。狄春迎上前来,将他扶入马车中,一边吩咐起行,一边嘟着嘴道:“老爷,下回小的能不能不穿这件袍子啊?您看我在这里候了您一天,就让人当怪物瞧了一整天。”
“什么?”狄仁杰一愣,看清楚狄春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羽缎锦袍,忽然大笑起来:“好啊,不用穿,以后再也不用穿了。狄春啊,回去后你就把它烧了。”
“是!老爷!”狄春响亮地答应着,高兴极了。自从上回老爷连赢三局双陆,从张昌宗身上赢下这件武皇钦赐的集翠裘后,每次进宫就让他狄春穿着这个袍子,实在把他腻味坏了。总算今天老爷心情好,以后可以不用受这个罪了。“老爷,小的回去就把它烧了,这袍子上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怪味,烧了才干净!”
03
洛阳,狄府。
夜深了,二更已敲过。狄仁杰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地没有一丝声响。狄仁杰埋头翻阅着面前的公文,并不时停下来思索着。一杯香茶递到了他的手边,狄仁杰伸手端过来喝了一口,并不抬头,只微笑一下道:“元芳,今天回来就没看见你。现在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李元芳道:“大人。下午圣旨来过了。卑职接了旨就去卫府交割,张环他们硬拉着我喝饯行酒,刚刚才散。”
“哦?这么快。圣旨怎么说?”
李元芳疑惑地瞧瞧狄仁杰,道:“圣旨说陛下已经准了大人致仕返乡,即日启程。并命卑职即刻遣回卫队和军头,官凭交还卫府,随行伴护大人回乡。大人,这些您都知道了吧?今天皇帝就是为了这件事召您进宫的?”
“嗯。皇帝确实是为了这个召我进宫的。那么,现在我倒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我?大人和皇帝商量好的事情,我能怎么看?大人,您年事已高,本不该再太过操劳。这回皇帝开恩准了您致仕,您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咯。”
“我自然如此,那么你呢?”狄仁杰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李元芳低着头,目光跟随着狄仁杰的步子,轻声道:“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狄仁杰一转身,注视着李元芳的眼睛:“胡说!你是朝廷的千牛卫大将军,又不是我狄仁杰的私人卫属。你的职责在朝廷,在大周,而不在我狄仁杰!”
李元芳道:“大人,今天卑职已经交出了大将军的官凭,此时此刻,元芳已经不是大周朝廷的大将军了。元芳跟随大人这么多年,看得十分明白。所谓权位,予取予夺,本都是朝廷的一句话。为国效力是军人的本分,也是元芳的心愿,但却不是为了当什么大将军。在元芳看来,保护大人,协助大人,就是为国效力,绝不单单是做您的个人卫属。因此大人需要元芳一天,元芳就为大人效力一天。哪天大人不需要元芳了……元芳自会向朝廷请命去镇守边关,有朝一日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元芳理想的归宿。”
狄仁杰的心颤了颤,李元芳平日里略显沉闷,很少如此剖白心意,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朝他看看,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狄仁杰狠了狠心,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形势所迫,今天少不得再逼他一逼,便道:“元芳,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以今天你我的身份,不论做任何的决定,都必须要详加斟酌。我要求致仕归乡这么多年,圣上始终不准,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准了呢?这背后的原因你想过没有。还有,过去圣上也曾恩准我以闲官身份在五平奉养,并特封你检校大将军职伴我身边。可是这一次,陛下根本不允许你与我同行的。是我几番恳求之下,她最后才答应你随我归乡三个月,还要免去一切实际职务。这又是为什么?”
李元芳愣住了。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回答,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办完邗沟覆船案回京已有月余,皇帝虽有褒奖却始终未曾亲自召见过你我。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当今陛下的精明谨细本就世所罕见,对于像盐铁漕运这样的国家大事,她从来就是事无巨细亲自过问的。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陛下疏于朝政懒问世事,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卑职听说陛下近日来龙体欠安,所以无法过问朝政。”
“哼,龙体欠安!今天我见到皇帝了,她的精神好的很哪。”
“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
“元芳啊,别着急,来,坐下。”狄仁杰亲切地拉着李元芳坐在自己身边,突然换了个话题:“今天张环他们拖你喝酒了?”
“是。”
“那你有没有吃亏?”
“怎么会?!就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打架打不过我,喝酒也喝不过我。”
“呵呵,不错,不错。呃,我怎么闻不到酒气?”
“大人!卑职一回来就去更了衣,才到您这里来的。卑职怎么能让酒气薰污了您的书房。”
“咱们的李大将军果然是精细啊。”
李元芳朝狄仁杰笑笑,道:“大人,您就别光顾着打趣我了。您再这么兜圈子,我的头都疼起来了。”
狄仁杰道:“唉,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本就不该喝酒,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事,大人,您还是说正事吧。”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正色道:“元芳,你我心里都明白,皇帝疏于朝政并不是因为身体有病,而是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男色嬖宠而无法自拔。今岁以来,她先后授封张氏兄弟侍郎位和将军衔,又建控鹤府,广揽天下男色。而她这样做,无非是对年华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严的眷恋。你知道吗?元芳啊,作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有些时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为臣子,我却无法认同她的行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当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为都会给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带来深远的影响。她实在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张拜将封卿,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许多令人齿冷的可耻行径。更可恨的是,他们在原来就纠结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添加了又一股势力,使得局势更加纷繁复杂,混沌不清。再加某些想趁渔翁之利的人,纷至沓来,妄图从这趟浑水里面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势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啊。”
“大人,那二张只不过是面首而已,难道他们会对光复李唐产生不利的影响?”
“元芳啊,面首又怎么样?史上不是没有从面首出身最终窜夺权位的例子。而且,正因为他们是面首,无才无德,没有任何根基,一切的荣华富贵都是蒙皇帝的恩宠,而当今的皇帝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们才会更加焦虑更加急迫地要取得权力。他们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趁着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巩固他们的地位,那么一旦皇帝濒天,等待他们的恐怕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凄惨的命运!元芳啊,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这几个月来,这二张四处钩连,招兵买马,加紧活动,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划。而今天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应该正是这变化的一部分。”
“大人,您是说:是这二张促使皇帝准您致仕归乡的?!”
“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致仕,一定与最近朝廷里这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着密切的关联。过去这些年,皇帝对我不是没有猜忌没有顾虑,但是根本上她还是信任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允许我致仕,甚至在我辞官五平时,她也依然允许你陪护我的身边。因为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相信我能够为她分忧,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这些年来她对你也一直恩宠有加。当今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人,最最忌讳的就是大臣之间钩连朋党。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谨慎,从不与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过密。但是元芳你说说,你这个千牛卫正三品大将军,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党呢?”
“大人!”李元芳急得“腾”地站起身来,狄仁杰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庇护,谁都奈何我们不得。也因此,我们二人才有了这长达十多年的缘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从我身边调开的意图,这只能说明今天皇帝对我的忌惮超过了信任!她不仅要我离开洛阳,离开这个旋涡的核心,她还要我失去你这个臂膀,要你独自一人来面对这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皇帝把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李元芳的脸上,此时的冷峻刚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杰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大人,都是元芳不好,是元芳连累您了。”
狄仁杰摆摆手。
李元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陛下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陛下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的太简单了!元芳啊,过去这十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阵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了例竟门内了。但是元芳,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我说的对吗?”
李元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元芳啊,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的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李元芳道:“大人,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三月后我必须要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元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李元芳:“元芳啊,恐怕这一次,我又要让你选择了。”
李元芳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元芳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李元芳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的需要这样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狄仁杰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李元芳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道:“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元芳,头还疼吗?”
李元芳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
“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春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
“是。”李元芳答应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微迟疑一下,问道:“大人,您说皇帝本来不答应我随您返乡,您是怎么说服她的?”
狄仁杰看看李元芳,脸上堆起了笑:“这个嘛,不可说,不可说啊。”
李元芳无可奈何地朝狄仁杰拱手,道:“大人,看来我又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狄仁杰拍拍他的肩:“好啦,马上要天亮了,还不快去休息?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04
洛阳,上阳宫,寝殿。
金碧辉煌的龙床上,卧着的却是一只老凤。满头银丝披散下来,被一双皎洁的手温柔的摩挲着。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惊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长出新的黑发来了。”
“是吗?六郎啊,你可看仔细了?”武则天微合双目应道,语气里却也透出隐隐的惊喜。
“当然看仔细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张昌宗轻轻托起那把银丝,凑到铜镜前头。武则天略一偏头,就能从面前的铜镜望到身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图景。她的寝宫里,围绕着龙床,上下前后放置着数十面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铜镜,每面铜镜后头高高擎起一盏红烛,间杂在重重叠叠的纱笼帷幕中。只要有人游走其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都从各个角度映入镜中,泛着微醺的红光,也不知道女皇从其中是看得更清楚,还是更模糊了?
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脸上喜气洋洋的,轻轻抚摸着张昌宗的手,叹了口气:“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晋太子啊。‘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长生登仙了吗?”
“陛下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张昌宗谄媚地笑着,眼神迷离。
“听听,这张小嘴可真甜啊。朕问你,你说的那件事情到底进展地怎么样了?”
“还请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这事儿要费些功夫的。”
“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这小鬼头不尽力啊。”
“陛下这么说六郎,六郎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则天一拧他的脸:“死?朕还真舍不得你死呢。”
张昌宗撅一撅嘴,满脸委屈道:“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呢。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则天脸色一懔:“谁?”
“还有谁?陛下知道的。”
“哦,你是指他。”武则天放缓了语调,“朕不是已经让他致仕了吗?今后你就眼不见为净吧。”
“可他心里憋着恨呢。陛下,他恨六郎!”
“哼,恐怕你还招不到他的恨吧。”
张昌宗有些急迫地说:“他不恨我,为什么要在府里把那件袍子烧掉?”
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
“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他不敢再吭气。
武则天紧皱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她才抬眼看了看噤若寒蝉,半跪在身边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张昌宗弓身退下。
“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
“取地图来。”
“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着:“并州,并州,怀英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啊。”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厚厚一层冰霜。
05
洛阳,相王府。
相王李旦与狄仁杰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李旦对狄仁杰说:“阁老这次归乡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么一无所知?”
狄仁杰躬身道:“圣上昨日突然准我致仕,坦白说老臣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此乃圣上降下的天恩,老臣惟有感激。”
李旦道:“阁老打算几时动身?”
“三日后便行。”
“这么快?”李旦略一沉吟,轻轻叹了口气:“阁老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虚啊。”
狄仁杰摇摇头:“哎,王爷千万不要这么说。大周朝有的是辅国良臣,我狄仁杰除了一颗忠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但最可贵的就是这一颗忠心啊!”李旦感慨地点头,停了停又道:“阁老啊,你既然要回并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与你。不知道阁老是否还愿拨冗相助?”
“王爷请讲,狄仁杰定将竭尽全力。”
李旦皱了皱眉,思索着说:“阁老肯定知道,并州牧过去几年一直是由魏王担任。他一手把持着北都的军政,早将并州造成为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于阁老的多方周旋,终于说动圣上重迎庐陵王,将太子之位再授李显皇兄,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郁郁而亡,这并州牧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圣上便授予了本王并州牧衔。”
“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
“嗯。”李旦仍然紧缩眉头:“本王就任之后,自然是想尽快接管并州卫戍,掌控住这个重镇。因并州折冲都尉刘源是魏王的亲信,我便找了个名头将他罢了官,派去了本王在右卫最信任的将军王贵纵接任折冲都尉之职。哪知道,王将军上任仅一个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阳医治,只过了短短两天便亡故了。”
狄仁杰十分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老臣怎么没有听说?”
“阁老当时在江洲,所以对此事并不了解。而本王其实对王将军的死非常怀疑,曾经动过念头请阁老来帮助查察,但当本王向圣上请求让阁老帮忙的时候,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
“圣上拒绝了?”
“是的。圣上说御医已经验看过王将军的病况,确是恶疾致命,因此让我不要疑神疑鬼。还说而今李武两家只有和睦才对朝廷有利,对社稷有利,不允我在这上面再生事端。阁老知道圣上的意志一向是不容任何人违背的,于是我便不敢再追究,还按照圣上的意思,没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并州军务,而是将并州卫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郑畅提拔成新的折冲都尉。这个郑畅本来就是魏王的人,现在又和梁王府来往密切,对我只是虚加周旋,故而我这个并州牧实际上到现在都不能触及到实际的并州防务。”
狄仁杰默默地点点了头,神色很凝重。
李旦接着说:“阁老,并州的行政长官长史陈松涛,想必阁老还算熟悉吧。”
“陈松涛是老夫的姻亲。”
李旦微微一笑:“这个陈松涛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物啊。魏王任并州牧时他便深得信任,现在对我倒也十分恭敬。对并州卫府的人事变动,他似乎也毫不在意,一幅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他自己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完全找不到破绽,可又对并州的事务一手遮天,水泼不入,实在不容人小觑。”
狄仁杰欠身道:“王爷的这番话,老臣已经听明白了。老臣想,王爷是想让我借这次返乡之际,冷眼观察并州官府的状况以及并州军政要员的忠诚。”
李旦道:“阁老啊,并州对于本朝的重要性仅次于东西二都,过去一直是武承嗣的势力范围。现在本王真的很希望能够好好整顿一下并州的军政,却遇到了前述的阻力,本王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此次阁老返乡对本王来说真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请阁老一定要帮本王这个忙,当然,阁老既然已经致仕,本王也不忍让阁老太过操劳,阁老只需将所观察到的情况通报给本王即可。”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当然,陈松涛大人是阁老的姻亲,如果阁老觉得有所不便,此刻就可对本王严明,本王决不会强阁老所难。”
狄仁杰微笑道:“老臣的心思王爷是最清楚的。王爷放心,老臣定会竭尽全力的。”
06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要显得高远空阔。太行山重重叠叠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从恨英山庄高大的牌楼看过去,这远远的群山起伏仿佛是一幅泼墨山水,描绘的俨然便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这座由汉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楼显出些许古怪来,两端挑起的飞檐上各竖着一个火红的琉璃圆球,阳光直射时那琉璃球中间仿佛有火轮转动,犹似一双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满吐信的蛇形,每四条蛇一组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琉璃八卦图。整座牌楼没有庄严的气象,倒十分诡异多姿。右边立柱自上而下镌刻着:“非人非鬼非仙”,左边相对则是:“不生不死不灭”,坊眼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恨英山庄”。
如此一座牌楼本来已经够热闹奇特,而今又披满了雪白的素花灵帏,在风中摇摆不定,那通体的气派简直可以让人瞠目结舌了。
狄春站在牌楼之下伸着脑袋看了老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身后停着五六辆马车,也已眼巴巴的等了许久,那几匹马都开始不耐烦了,一个接一个地鸣响鼻尥蹶子。
一个车夫走上前来,问道:“大管家,您这到底是打算走还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来不及进城了。”
“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春挠挠头,下定了决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几步跃上台阶,来到裹满白色麻布的大门前,握住兽头紫铜门栓,敲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未开,从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个脑袋,问道:“什么人?”
狄春上前一拱手,道:“在下狄春,我家老爷让我来给贵庄主人范老先生送名帖。”
“你家老爷是谁啊?”
“哦,我家老爷是并州人士狄怀英,与贵庄主范老先生是旧交。”
“狄怀英?没听说过。”那人一身白麻布丧服,上下打量着狄春,又看看不远处停的那个小车队,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刚从神都洛阳过来,今天就要进太原城。因我家老爷常年在外,这次返乡,意欲与老友相聚,故而让我路过贵庄时提前送名帖过来。我家老爷比我晚出发,大概三日以后才能到并州。”
“这就难怪。”那人一抱拳,道:“你来晚了,我家庄主人已于三日之前故去了。”
“啊?!那……?”狄春踌躇着。
“这样吧,我替你把名帖呈给我家夫人吧。”
“多谢。”
“请在此稍候。”门关上了。
狄春退后几步,站到门前的那颗大柏树下。举头望望,这大柏树足有五人合围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起,面前的大道上,从并州方向来了一对人马。吵吵闹闹的,这队人马旁若无人地直冲到庄门前,领头的是个清俊挺拔的年轻人,一身军官打扮,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肃静!”众人噤声,他这才上前打门。
“咣当!”这次不是开的小门,而是那扇包裹着白布的大门。狄春好生纳罕地边张望,边想着果然是官人气势大,一叫就叫开大门,自己平时跟着老爷摆开宰相仪仗,走到哪里不也是前呼后拥,见者无不恭敬非常,不像今天……正胡思乱想着,却不见有人从门里出来。
却见那个年轻人闪到一边,队伍中另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门前,朗声道:“并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长史之命,求见范夫人。”
“法曹大人。”一个悠悠的女声从门内传出,狄春在旁听的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醇厚婉转,不如寻常年轻女子的清脆,却别样的勾人心魄。
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移出,白麻布的丧服从头到脚,一袭白纱遮住脸面,看不清容貌,她停在法曹面前,慢慢问道:“妾身新寡,亡夫尚未出七,此刻法曹大人前来蔽庄,却不知是何见教?”
法曹略显尴尬,退后半步,抱拳道:“夫人见谅,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门告状,说范老先生是被人谋杀。故而长史大人特命本官带仵作前来,请夫人允我们验看范老先生的尸身。”
“哦?有人说我的丈夫是被人谋杀的?”
“正是。”
“不知道法曹大人能否告诉妾身,是何人出此妄言?”
“这……请夫人明鉴:告状之人乃是贵庄园丁范贵。”
“范贵?”那女人发出一声阴惨惨的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隔着白纱,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法曹的脸上:“妾身有一事不明,还望法曹大人赐教。”
法曹又一抱拳,脸上露出越来越为难的表情,他感觉到今天任务的难度了:“夫人请说。”
“不知法曹大人是否已经讯问过范贵?”
“已审问清楚。”
“那么说法曹大人应该知道这范贵因为私藏山庄的名贵花种被发现,五日前就让我给遣出山庄了。”
“范贵的确供称他于五日前离开山庄,回家安顿了老母后,昨日才到大都督府递的状纸。”
“哦?那么法曹大人是否知道,我家老爷是三日前亡故的。既然范贵五日前就离开了蔽庄,他又怎么会知道老爷是被人谋杀的?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这……”法曹一时语塞。
此时,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站在一边的年轻将领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夫人莫要急躁。范老先生三日前亡故,并未有人亲眼所见,都是夫人的一面之词。试想范老先生亡故在五日前甚至更早,夫人三日前才对外报称,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人刷地撩开面纱,众人只觉得眼前艳光四射,赶紧低下头,脸上都不自觉地微微泛红。
“这位大人是?”
“末将并州卫府果毅都尉沈槐,奉并州长史命协理本案。”
“原来是沈将军。妾身听刚才沈将军的话倒仿佛是做实了老爷被杀的事,而且还暗指妾身有嫌疑?”
“夫人误会了。按大唐律法,有人报官谋杀,官府必须要查实严办。还望夫人谅解,允我们进庄勘查。”
“且慢,妾身还有一问。”
“夫人但讲无妨。”
“不知那范贵有否详陈所谓的谋杀经过?有否指出杀人者是谁?”
“这……”沈槐犹豫了一下,道:“夫人,那范贵只说看到范老先生喉咙被利器割开丧生,至于杀人经过他也未曾亲眼目睹。”
“既然如此,想必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
“夫人,尸身就是真凭实据。如果范老先生的死没有问题,夫人何不就让仵作去验看一回,事实真相则可不言自明。”
“哼,随便一个什么人告个谋杀之罪,就要开棺验尸,惊扰逝者,这难道就是大唐律法?”
沈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夫人!诬告谋杀是要拱告反作的,想必不会有人随便以身试法。按律,其实今天我是可以将夫人拘押到官的。然长史大人念及夫人新丧,且范老先生是并州名流,为恨英山庄及家主人名声所顾,才让我上门验尸,请夫人莫再阻拦。”
“沈将军,并非妾身执意阻拦,妾身只怕沈将军和法曹大人就是验看了,也看不出个究竟,却反而误了我家老爷的大事!”
“什么意思?”
“沈将军可知羽化飞仙之说?”
“羽化,……飞仙?”沈槐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着这张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脸。
女人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沈将军容禀,我家老爷常年潜心修道,前日得一世外真人点拨,已渐入化境。大约半月前他对妾身说已修炼完成,择日便可羽化升仙。果然在三日前,于山庄凉亭内坐别尘世。此前他曾特别嘱咐,将肉身安置于山庄内的蓝田神汤泉水之中,以神泉水一刻不停地冲洗尘埃,如此满百日之后便可飞升仙境。百日之内,肉身绝不可离开神泉,否则立腐,老爷不仅不得升仙,反而会魂飞魄散。故而妾身还请沈将军回去禀告长史大人内情后再做斟酌。”
“这……”
“如果沈将军一定要验看,那就请在泉边隔水而看,不知道是否可行?”
沈槐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此内情,我就回去先禀告了长史大人后再做区处。只是夫人的说法颇有些邪佞之色,料想长史大人未必会接受。”
“邪佞?!沈将军此话差矣。想我家老爷当年蒙天帝钦赐这座牌楼,并封为蓝田真人,难道均是因为邪佞?”
“本将言语不周,多有得罪,望夫人见谅。告辞了。”沈槐无心恋战,转身就走。他带来的一帮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边大柏树下,狄春看戏看的腿都站酸了,一见事情了结,赶忙也要走。身后却被人吆喝一声:“咳,你过来。”
狄春扭头,原来是刚才招呼自己的那个庄丁。只见那人将一份素笺递了过来,道:“我家夫人说了,既然狄老爷是故交,本庄诚待旧客来访。这是夫人的名帖,请转交狄老爷。”
“多谢。”狄春将素笺小心藏入怀中,只觉一股淡淡檀香从怀里散出来,沁人肺腑。
通体雪白的身影闪入庄门,门随后关上。
“大伙儿,走喽。”他吆喝一声,跳上领头的马车,带着车队跟在那队官差后面,也踏上了去并州的大道。
前头队中,沈槐闷头骑着马,那法曹问道:“沈将军,我们这么无功而返,长史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啊?”沈槐冷笑一声:“长史大人并没有真的要验尸,怎么会怪罪?”
“啊?”
“休的多言,本将自有计较。”说着,沈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恨英山庄”的牌楼,嘴里嘟囔了一句:“不伦不类。”催马转身向并州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