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窒息
在咸宜庵开门迎客一百五十三天之后,韩愈第一次在长安城大理寺的地牢里见到了玄机。
高宗皇帝李治让他审理负责玄机的案子,种种迹象表明,玄机用披帛勒死了庄阳公主,或是失手或是故意。无论怎样,庄阳公主是高宗皇帝李治最喜爱的女儿。李治风疾犯的时候,只有庄阳公主的胡闹能缓解。庄阳公主如果要李治的阳具,李治也会考虑是否切下来包好送她。
韩愈迈入地牢的时候,毫无理由地想起自己三十岁生日的时候,烧了前二十年的全部文稿和诗稿。扔进炭盆里的黄色宣纸里有薄薄的肌肉和筋脉,火一沾,飞速蜷缩,逐渐变黑,迟迟变白,慢慢地一点点地变成灰粉,变得自己都记不得曾经过了什么样的日子,都写了什么样的句子。
韩愈的眼睛没直接看玄机,说:“在正式升堂审案之前,皇上让我来和你单独谈谈。”
“庄阳公主是自己死的,她死得很快乐,她死前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玄机手铐、脚镣,站在牢房里面,日光从牢房窗户打入牢房,玄机的脸还是粉白如常。韩愈站在牢房外边,手里攥着勒死庄阳公主的披帛,两个狱卒一左一右。
韩愈见过这个披帛,现在摸上去柔暖的感觉提醒他回想起第一次摸上去的场景。韩愈第一次见这个披帛还是十年前,那是宝蓝地小花端锦,一排十字花,一排八棱花,再错着排一排十字花,再错着排一排八棱花,摸上去,比十六岁小姑娘的肌肤还光滑。那时候,韩愈三十岁之前的文稿和诗稿还没被他自己烧掉,他清楚记得披帛上绣着的这四句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韩愈缓缓了神儿,说:“快乐地死了也是死了,也是人命没了,何况是庄阳公主的人命。披帛是你套在庄阳公主脖子上的,也是你一段段勒紧的,你的侍女绿腰和红团都是证人。”
玄机说:“最后那一紧,要她命的一紧,是庄阳公主自己勒的。
之前那些,是游戏,是有技巧的,不会死人,绿腰和红团都不只见过十次。”
韩愈说:“我不相信你,即使相信你,我如何让其他人相信你?”
玄机说:“你什么时候相信过我?记得十年前吗?记得这个披帛吗?你看到我在披帛上写给你的‘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你没喝多少酒,没醉,把我从孟春楼买出来。我说,好吧,这辈子做你的妾,照顾你的情绪,让你肏,随便你抓过来肏。你读《项羽本纪》读到霸王别虞姬的时候,你说那是怎样的离开啊,你就抓我过来肏吧,肏完了我还在,不离开。我盘头发,你如果偷看,我就把头发盘好了叫你过来肏,从我后面放你的鸡鸡进来,我一手支撑着梳妆台,一手拿着镜子。我试穿新衣服,你如果眼睛发直,我就穿着新衣服给你跳个舞,跳完,就着新衣服,就着汗,让你插进来,射在我衣服上,然后我再换一套新衣服。好吧,下辈子做你的床单,看你肏别人,看你的鸡鸡升起、射出、垂下,我就用我的身子包着你,让你静着垂着。再下辈子做你的酒杯,等你酒后把我摔碎了,就一下,就碎了,没有前生和今世。我那时候告诉你这些,你以为我在写诗吗?我那时候还告诉过你,我在孟春楼三年,我还是女儿身,你当时相信了吗?”
韩愈挥手让两个狱卒尽快消失,离开时带走所有钥匙,玄机手铐的钥匙、脚镣的钥匙、牢房的钥匙,让其他人放心。狱卒的脚步声和腰间的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完全消失,只剩韩愈和玄机两个人。
韩愈看着手上的披帛,隐约闻到上面淹留的玄机遥远的体液味道。新鲜的时候,韩愈闻上去,觉得像最好的西域葡萄酒,放得这么久了之后,恍惚觉得有一点点像麝香一点点像龙涎香,恍惚又觉得不像,而是有一点点像腥湿的退潮时候的海洋。玄机送披帛给韩愈的时候和韩愈有过一次对话。玄机说,我在孟春楼,三年,没卖身。韩愈说,觉得脏?玄机说,和妈妈说好的,我不愿意卖就不卖,她不逼我,客人逼,我自己解决。在你之前,没遇上想卖的。韩愈说,那总听院子里到处是肏屄声和猫叫声,身体怎么受得了呢?玄机说,通常不太想,背背你的文章啊、诗啊,心思平静很多。如果实在想,我用工具,自己爽自己。韩愈说,什么工具?玄机说,手指,还有我刚送你的这个披帛,我拧成一股,放在两片阴唇之间,前后磨搓,前面搓阴蒂,后面磨会阴。
韩愈对着面前的玄机说:“过去,我尽力了。这次我也会尽力,争取能保你不死,或者死得痛快。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失手了?”
玄机说:“我是失手了,不是失手勒死了庄阳公主,而是失手没拦住她。”
韩愈说:“我不相信。庄阳公主没有死的理由。”
玄机说:“死还需要理由吗?你生下来有理由吗?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出孟春楼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能控制我的呼吸、心跳甚至皮肤的软硬,我硬起来,阴户能撅折胡人勃起的阳具。在孟春楼三年,强逼着我要肏我的客人不下三十次,但是如果谁想肏我,我就死,自己死。死对于我,和喝一杯酒、洗一把脸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一直恨父母,为什么生我啊?有一次我已经被抬到棺材里了,然后你走过来,然后我看见了你,然后我醒了,我想,你是能肏我、要我、疼我和蹂躏我的人。被你娶过去,你第一次肏我的时候没觉得我屄屄很紧吗?你不是一直喊疼吗?你阴茎皮肤上不是被肏出好些细小的伤口吗?你的龟头不是都被血染红了吗?我不是帮你嘬了之后一起吞了吗?之后三天,你不是说我嘴角一直有血腥之气吗?你都忘了吗?”
韩愈说:“没有,我记得。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庄阳公主自己杀死了自己。”
玄机说:“好的,我帮你信吧。你把披帛缠在你脖子上,打个活扣儿。如果你还记得当初,你应该记得这条披帛。四句诗是你题的,我绣的,上面的味道是我多年自摸的味道,上面的暗红斑点是那天晚上你肏完我,我阴唇和嘴角的血腥。”
韩愈将那二十八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注意到披帛上点点滴滴的陈旧的暗红斑点,下意识地顺手把披帛套在脖子上。
玄机说:“你紧一下,看到什么?”
韩愈说:“油灯的光有些发红。”
玄机说:“你再紧一下,没事的,你看到什么?”
韩愈说:“我看到你用挺粗的丝线,帮我把那两个汉朝的白玉刚卯和严卯穿起来,这样我就可以系在腰上了,中间系个疙瘩,这样两块玉就不碰上了。我教你读刚卯和严卯上的字,我读,你跟着我读,‘疾日严卯,帝令夔化。慎尔固伏,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赤疫刚瘅,莫我敢当’,‘正月刚卯既央,零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蠖刚瘅,莫我敢当’。”
玄机说:“你再紧。”
韩愈渐渐听不见玄机的声音,他拔开孟春院看热闹的人群,看到玄机青着脸躺在棺材里,长得真好看啊,他心里想,然后玄机就睁开眼,叫了一声,说,你个禽兽,你怎么才来啊。
韩愈看见玄机走下轿子,走进他家,他看见他父母暗青着脸,周围的墙都被映得暗青了,天空都被映得暗青了,偏巧是个春天,碧桃花红得发暗紫。
韩愈听见他父母持续的埋怨和威胁,然后听见玄机轻快地在他书房的窗户下叫,韩愈,我走了,这里我不能再呆了,我不让你为难了,你选择不了你父母,你可以选择不要我。你选择不了不要我,我知道,我选择走掉,你就不用逼自己了。我把能给的都给你了,你忘不了我的,那部分是我最好的,你好好的吧。
玄机的另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别紧了,韩愈,放手,否则要出事儿了。”然后这个声音又变得很轻了。
韩愈看见他的心里一紧,扔下手里的书,打了一个小包袱,几件衣服、几本书、砚台、毛笔和披帛,和玄机一起跑出家门,没人听见。轿子,马车,骆驼,黄沙,缩在一起的柳树,穿大唐服饰的胡人,幞头、圆领、六缝靴子、腰间帛鱼,穿大食服饰的汉人,小袖花锦袍、衣长仅仅过膝。韩愈和玄机在一个叫敦煌的城市住下,住了五年,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叫韩刚,女儿叫韩妍。
韩愈想起父母,他们应该老了,想起长安,大雁飞过绕城的八条河流。骆驼,马车,轿子,长安的家门。韩愈让玄机在轿子里先别动,他先回去看看路数,希望父母已经忘记了对于玄机的不满和不容。
韩愈看见家里的一切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他书房的灯还亮着。韩愈看见有人在书房里读书,除了少了那条披帛和他五年前拿走的那几本书,一切一样,连那个读书的人长得都和他一样,只是多了一脸病容和愁苦,脸上不带一点黄沙。
韩愈怎么挣扎也挪不开步子,他慢慢看着他和那个读书人慢慢合成了一个。
在这缓慢中,韩愈想起他和玄机的第一个夜晚,他躺在玄机的身体里,他第一次有那种喷射。那种喷射之后,他第一次觉得,死是个非常美妙的事,即使没有死,想到它都轻松。玄机的嘴里是韩愈阳具上带的玄机处女血和韩愈的精液,玄机一动不动,抬头看着韩愈,眼睛大大的,耐心地等着他的阳具再次在她嘴里的血和精液里勃起,然后再次埋头嘬他,用舌头把他的阳具缠紧、放松,再缠紧、再放松。在第二次喷射后,玄机把他的阳具吐出来,然后把自己的处女血和他的精液一起吞了。
韩愈从后面把披帛系在玄机脖子上,让玄机双腿跪下,双手支撑,臀部撅起。韩愈从后面插进去,他看到玄机的云髻,黑发如花如雾如黑夜如云霞,随着韩愈的抽送,云髻上乌云起伏,垂下头,花瓣散落。韩愈从后面牵起玄机的头发和披帛,一边抽送,一边把她的头高高扬起,马一样,韩愈牵着她,骑着她,弄疼她,窒息她。
一千次抽送,“杀了我吧!”玄机喊。韩愈最后一勒,玄机赤裸着挣扎着扭回头,韩愈看到的是自己狰狞的脸,一脸病容和愁苦。
这次,不是韩愈走向他,而是他走向韩愈,韩愈手上的力气已经使出,仿佛一支呼啸而出的箭,没有机会回头。韩愈怎么挣扎也挪不开步子,他慢慢看着他和那个愁苦的读书人慢慢合成了一个。
韩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和对面牢房里被锁着的站立着的叫喊着让他不要再收紧披帛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