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霍洛林的那天风很大,我过眉的刘海被吹得乱糟糟地遮住了眼睛。后脑勺的头发被人抓得生疼,害我不得不微微扬起脸,抬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那个把校群几乎卷到大腿根部的女生叫郑小榛,个子比我矮,而我又被迫仰着头,她赏我巴掌时的样子就变得有点好笑。
“啪!”
右脸颊下半部火辣辣地疼,可是我还是笑了出来。
郑小榛气得几乎暴跳如雷,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往后倒,重重地摔在那个拽住我头发站在我身后的女生身上。她松手的瞬间我飞快地站了起来,然后冲上去拽住郑小榛的头发,像她刚才打我那样,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唯一的区别是我比她高,居高临下,整个巴掌刚好平均分布在她的大饼脸上。
所有的事情发生在几秒钟之内,郑小榛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因为几秒钟之前我还是那个表情惹人讨厌,却像只软柿子一样任她欺压的许一朵,可是瞬间就变身成了暴力女王的样子。
在郑小榛发愣的瞬间,我又噼里啪啦扇了她好几下。我很平静地看着郑小榛说:“你还想揍我吗?”
郑小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哭了出来。她的同伴们一拥而上,撕扯我的头发,对我拳打脚踢,而我只是紧紧拽住郑小榛,她们怎么揍我我就怎么揍郑小榛。
那天我很惨,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可是我想到郑小榛一定比我更惨,就开心地忍不住笑起来,拉扯到嘴角的伤口又痛得皱起脸。
我推开天台的门的时候,霍洛林刚好上来。他穿着白色校衫,黑色校裤,因为天台的门太低而微微弓着背,看到被揍成猪头,可是脸上却挂着扭曲笑容的我,瞪大眼睛做了一个小小惊恐的鬼脸。他侧过身体让我过去的时候,忽然垂下眼睫轻声说:“很疼吧。”
我已经经过他的身边,脚步忽然顿了顿,然后干涸的眼睛忽然就泪如泉涌。
我飞快地跑下了楼,没有回头看霍洛林一眼。
霍洛林的名声并不好,虽然他英俊,聪明,待人和气。可是有一种人的眉眼里天生带了过艳的桃花,看起来不正派。
每一个提起霍洛林和跟他交好的女生时总是一脸不齿的女生,可能心里都怀着自己会是那个让他浪子回头的最后一个人的梦想。
只是那一年只有十七岁的霍洛林,怎么会为了任何一个女生停留呢?
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会是那个让霍洛林停留下来的女生,我亦缺少圣母玛利亚的情怀想要温暖和拯救霍洛林,我只是在那天听到他轻轻问我“很疼吧”之后,开始注意起霍洛林来。
【2】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在霍洛林之前,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疼不疼,饿不饿,冷不冷这种问题。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有一个年近四十依然风情美艳的妈妈。
我的妈妈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照片上年轻时的她明眸皓齿,追她的男人可以从街头排到街尾。现在的她,虽然眼角有了细纹,身材有点走样,可是眼角眉梢依然是媚人的万种风情。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和我爸爸生下了我。我妈是未婚生女,我的外婆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她外孙女的父亲是谁。
我的妈妈她不像小说里那些心理变态的单身女人那样虐待她的女儿。她从不打我,对我说话也永远柔声细语,非常……客套。客套得好像我们只是住在一起的室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她不关心我的成绩,我的喜好,我的生活,每天忙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各种各样的男人身边。
从小她就不避讳地往家里带男人,有时候还会主动告诉我,最近她又换了新男朋友。
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只是她某次意乱情迷时的一个并不想要的纪念品。
我小的时候无数次躲在衣柜里,塞住耳朵也阻止不了她和那些叔叔说话调笑或者其他什么暧昧不明的声音;无数次听到左邻右舍的阿姨大妈窸窸窣窣说着我妈的桃色新闻时想要冲过去封住她们的嘴巴;无数次拿着小刀削铅笔的时候看着锋利的刀刃发呆,想要狠狠地将它没入自己的脉搏。
可是我始终都没有那么做。我什么都没做。我像一棵孤独的植物,沉默安静,倔犟隐忍地慢慢长大。
我一直生活在寒冷而孤独的梦魇里,没有人试图拯救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爱惜自己。
我制造过一场偶遇,对象当然是霍洛林。
我知道霍洛林每天放学后都会和朋友打一场篮球才回家。离校时间大约是六点三十五分。当郑小榛再一次找我麻烦时,我把时间定在放学后,篮球场附近的小树林。
郑小榛怕我不赴约,我冷笑着告诉她,我许一朵如果跑了的话,以后见一次被你打一次。
放学后,我如约而至,郑小榛还迟到了几分钟,所以看到我还在那的时候微微有点吃惊。那天她本来想摆出很凶狠的姿态,把那天在天台受到的疼痛加倍地还回来可是不知道是我不但准时,而且没有先走掉让她太吃惊了,还是那天的夕阳太温柔,郑小榛有点狠不起来的样子,只是用轻蔑而仇恨的眼神瞪着我骂:“你妈是死不要脸的臭婊子!”
她以为我会暴怒,然后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她的姐们和哥们对我施加暴力。
可是我很冷静地站在那里,说:“也许吧。”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妈妈做的事情很不对,而我知道的,一定比郑小榛知道的多一点。
郑小榛愣了愣,然后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什么意思?你这样我们怎么动手?”
我说:“我今天男男女女男男女女不还手,让你们打,不过以后最好别找我麻烦了。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管不了她的。”
郑小榛扬起手,带着凌厉的风打向我的脸,我没有动,闭上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我睁开眼睛,看到郑小榛的巴掌近得就在我的眼前。她收回了手,垂下肩头,两滴透明的眼泪滑落脸颊。她扭过头,悲伤地用手捂着脸说:“我很想我的爸爸。”
其实我也想说我想我的爸爸,可是我连我爸爸是谁都不知道。我无法给予郑小榛安慰,除了一句无关痛痒的“对不起”。
郑小榛带着她的姐妹们走了,我一个人站在暮色四合的小树林里,有薄薄的凉意轻轻地滑过我的皮肤。我走出小树林的时候,看到霍洛林拍着篮球往小树林走来,抬头看到我,跑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位置停下,自己地端详我,然后突然吐出一口气:“我以为她们又找你麻烦了。”
我看着霍洛林,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我眼里有多么迷人。我一直是一棵无处可依的小草,别人给我一点雨露一点温暖就能让我长时间铭记——甚至是一生。
霍洛林的关心,对我而言杀伤力太大了。
见我没有说话,霍洛林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转身要走。
“我请你吃冰激凌吧。”我说。
霍洛林皱起眉头,可是嘴角却是上扬的,微笑着说:“你确定吗?”
我点点头。
【3】
那是1999年的深秋,气温不算很低,只要穿一件毛衣再套一件外套就觉得很温暖,可是在这样的天气,站在晚风萧瑟的街头吃冰激凌,并不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好不容易买到冰激凌,我和霍洛林就坐在街边的长木椅上很专心地吃冰激凌,吃得浑身发寒,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
霍洛林问我:“很喜欢吃冰激凌吗?”
我点点头:“因为书上说,吃冰激凌会让人觉得开心。”
“那你现在开心吗?”
我舔了舔嘴角上的冰激凌渍,缩着肩膀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车说:“我有点冷。”
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后来霍洛林靠过来,轻轻地环住了我,然后抱紧。我没有挣扎,他的怀抱真温暖。
我转头看着霍洛林说:“开心。”
霍洛林似乎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轻轻地,带着笑意的,“嗯”了一声。
电视里常常有那种单纯到“单蠢”的女生,以为拥抱了,接吻了,就表示两个人有了什么关系,便以女友的身份地自居,结果遭到羞辱。幸好我的妈妈早已实际行动告诉我,拥抱就是拥抱,接吻就接吻,爱情或者其他什么感情,都不是靠这些动作来确定。
我和霍洛林拥抱了,可是我之于他或者他之于我,其实仍然只是两个没有什么关系的陌生人。他当他的花花公子万人迷,我依然是独来独往的怪脾气许一朵。只是偶尔相遇时,彼此四目相对时,微微的不同寻常的心跳让我清晰地知道霍洛林对于我而言是不同的。
那么,我对于霍洛林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呢?
我趴在阳台上,看到霍洛林身边又换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并不漂亮,微胖,一头毛茸茸的小鬈发,走路的时候有点一蹦一跳的,眯着眼微笑的时候像加菲猫。霍洛林的口味真是无法捉摸,他身边出现的女生,高矮胖瘦,丑的美的,像流水一样变幻。
他似乎,是个来者不拒的烂男生呢。
心里好像有一点点疼,一点点酸,可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产生这样的情绪。甩甩头,把眼泪甩掉,再也不去看并肩走在林荫道上的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吃饭的时候,我对郑小榛的爸爸说:“叔叔,,什么时候回趟家吧,郑小榛很想你。”那时候郑小榛的爸爸正在给我妈妈夹菜,动作僵了一下。我妈没有任何迟疑地绽露出如花的笑靥,摸摸我的头对郑小榛的爸爸说:“老郑你看,小朵真懂事。”
郑小榛的爸爸笑起来,给我夹了一块鸡肉说:“好孩子。”郑小榛的爸爸,除了不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之外,其实是个很好的男人。他是我妈妈交过的所有男朋友里,人最和善的。
那天晚上郑小榛的爸爸就回家了。我妈送他到门口,笑容温婉,直到把门关上,脸才黑了下来。我正在开冰箱拿牛奶喝,她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的整张脸就磕在冰箱门上,眉心的位置不知哪个部分划出了血痕。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失控。以前的男朋友要回家的时候她也是很温柔的样子,关上门后也只是冷笑一声,可是这次几乎是暴怒了。
她劈头盖脸地打我,一句也不骂我。我亦一声都不求饶,抱住头让她打个痛快。
我想,这一次,她大概真的动了情,很喜欢郑小榛的爸爸吧。
我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我的脸颊已经像馒头一样肿了起来。因为明天还要上课,所以我只能跑出去躲一下。
【四】
我想那天我的样子大概有点吓人,路上的行人频频回头看我。街对面有个人不仅一直看我,后来干脆穿过街道,跑到我面前来检查我的伤口。
是霍洛林。我似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丝心疼,我以为那是我的错觉,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要隐藏自己情绪的意思。
赤裸裸的心疼的表情,好像我是他深爱的女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女生喜欢霍洛林,明知道他非良人,依然前赴后继,无法控制地跌入他暂时营造的温柔错觉里——没有一个女生可以抗拒被这样充满怜惜和温柔的眼神注视而无动于衷的。
我明知道霍洛林可能面对每个女生时都会有这样的眼神,但我却还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了。
霍洛林没有问我任何问题,只是在租来的小旅馆里,捧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为我擦药。
我仰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霍洛林的眼眉。我觉得他有一双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眼角有自然上扬的美好弧度,睫毛浓密而纤长,瞳仁墨玉一样深黑而温柔。
那个寒风呼啸的夜晚,我和霍洛林肩并肩地躺在旅馆小小的床上看电视。我从来都不认为霍洛林是什么纯情少年,我以为那个晚上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事实是,我们只是手拉手地躺在一起看无聊的电视节目,聊天,然后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我做噩梦惊醒,大哭着在黑暗中醒来。霍洛林谁的迷迷糊糊被我惊醒,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把脸贴在霍洛林的胸口,听着他健康有力的心跳声,我说:“霍洛林,你可以亲亲我吗?”
霍洛林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亲了亲我的脸颊,问去泪痕,然后抱紧我,安静地躺在我的身边,没有了进一步的行动。过了很长时间,我以为霍洛林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说:“许一朵,我有女朋友了,在我刚才在街上遇到你的一分钟之前。”
我在黑暗中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透明的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滑落。
霍洛林的新女朋友是一个高一的学妹,叫夏若琳。黑瀑布一般的长直发直到腰际,齐眉刘海,圆润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有一双桃花潭水一样春光潋滟的眼睛,气质很纯很安静,听说成绩好得能排进年级前十。
霍洛林身边的女生一直很多,可是其实他从没正儿八经交过什么女朋友,也没有像这样,每天放学后雷打不动地等在高二的楼梯口,等夏若琳一起吃饭、回家。
人人都在说着一个关于霍洛林浪子回头的传说,女生的脸上都有清晰的难以掩饰的艳羡表情。而我呢,只能挺直脊梁穿过那些像利箭会刺穿我心脏的声音与表情。
我比任何人都忌妒,忌妒得快要发了疯。而最让我难受的是,这一次,霍洛林似乎是真的爱上了一个女生。因为他的脸上再没了以前吊儿郎当的笑容,不再对每一个女生露出迷人的表情。他变得沉静,沉默,眼神常常专注地望着前方,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有夏若琳知道。
我隐隐觉得霍洛林有心事,他没有以前快乐了。可是我没有任何立场来关心这些,因为我什么也不是。
【五】
高二那年的夏天,暑假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我坐在篮球场边看着大汗淋漓的男生奔跑、运球、投篮,挥洒汗水与青春。我没有想过会遇见霍洛林,他自从和夏若琳在一起之后就很久没有打过篮球了。
那天的霍洛林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的polo衫,牛仔中裤,柠檬黄的帆布腰带的一头长长地风骚地垂在腰际。直到他站在我的面前,身体的影子把我整个笼罩住,我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
我抬头看着霍洛林,一眨不眨,霍洛林看了我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下。他说:“许一朵,你刚才的表情真可怕,一片空白的,好像我是个陌生人一样。”
“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啊。”我说。
霍洛林飞快地扭过头来看我,我不看他,亦不说话,微微眯着眼睛望着前方,橘色的夕阳给远处的体育馆楼顶涂上了一层金边,灰色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这座城市的上空。
霍洛林一直看着执意不去看他的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以为,我们远远不只是陌生人那么简单的。”顿了顿又补充说,“至少你知道我叫霍洛林,我知道你叫许一朵,我还知道你喜欢吃冰激凌,哭泣的时候眼泪很大颗。”
远处有热血沸腾的篮球少年大声欢呼的声音,有个赤膊的男生把他的球衣丢向空中。害羞的女生尖叫着跑过操场,留下身后的男生一串一串的笑声。
我回头看霍洛林,仔细审视他的眉眼。
我突然变得很困惑,我问霍洛林:“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真的是不明白霍洛林。我自认为对于爱情,我比许多同龄的女生想得通透,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或者说其实我的爱情观是非常灰暗和消极的。可是遇到霍洛林后,我变得更加不明白了。
霍洛林垂下头不语,等他抬起头来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在压抑眼眶泛起的潮意。他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的对白就像是无趣冗长的文艺电影,一点营养也没有。
后来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肩并肩安静地坐在一起看天边的夕阳落下,看白云染墨。霍洛林的手机一直一直地响,后来他把手机用力地丢到远处。
那天晚上霍洛林送我回家,在路过街边的一个小公园时,他说那时他初恋第一次约会时的地方。
我们在那个漆黑的小公园的长木椅坐了一会儿。霍洛林给我讲他的初恋。他说他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候一群朋友都玩得特别好。有一天他和一个女生聊天,那个女生说了很多家里的事,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看起来每天都笑眯眯的女生,原来心底藏了那么多伤痛。后来那个女生问他,你可不可以每天放学后来找我呢?
霍洛林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并且遵守了诺言。谁知道,原来这就算是在一起了。然后就是约会,拉手,拥抱……
霍洛林说:“我的初吻就是在这里呢。”
我听得很难受,胸口很闷,我不知道霍洛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幸好夜色很浓,我看不清霍洛林的脸,他也一样。
我问霍洛林:“你那么有经验的样子,能告诉我爱情到底是靠技巧还是真心吗?”
霍洛林说:“既要靠技巧,也要靠真心。”
我闭上眼睛,问道:“那么你对我用了什么技巧呢?”
等了许久到等不来回答,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霍洛林的眼神灼灼。
他说:“对你,我用的一直都是真心。”
我沉默不语。
霍洛林坐在我的身边,身体不敢有一点愉悦,只是轻轻地,轻轻地说:“许一朵,我只是想找个我自己真心喜欢的女生。许一朵,你可不可以等我一年?”
【六】
高三的时候充斥着压力和做不完的习题,一边感觉时间不够用,一边又无聊得觉得时光漫漫。
霍洛林和夏若琳依然在谱写着这所重点高中里神仙眷侣的传奇,而我们依然只是点头之交的陌生人。那天晚上之后,霍洛林像消失了一样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而我亦无心猜测那些话底的含义——或许那只是他无聊时制造的暧昧错觉呢?我许一朵平凡如斯,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会是那个在霍洛林心里独一无二的人呢?
虽然觉得时光漫漫,不过暗无天日的高三还是很快就过去了。似乎我只是在午间打了个盹,兵荒马乱的高考就过去了。
我考了个不咸不淡的分数,拿到一封意料之中的录取通知书,生活总是平平淡淡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这个属于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其实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郑小榛的爸爸终于离婚了,很快就给我妈妈买了一个大房子同住在了一起,据说年末就会结婚办酒,他们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一个秘密:原来郑小榛的爸爸就是我妈的那个初恋情人,我的亲生爸爸。换言之原来我叫郑一朵,而不是许一朵。我一直以为我妈是恨我爸爸的,却原来这恨之下埋藏这这么多这么多的爱,在许多年后再相遇时,她一点也想不起那些因为他而受到的苦,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把他夺回身边。
再比如,高中三年和我说的话没有超过十句的同班男生向我告白了。他很羞涩,白净的脸窘得满脸通红,可是眼睛很真诚地直视我的眼睛说:“许一朵,我喜欢你三年了。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我们在一起试试好吗?”
我答应了那个男生——霍洛林的那个要我等他一年的请求我没有忘记,他说句话的时候是一年前的6月30日,而我答应那个男生的日期是一年后的7月3日。我真的有等霍洛林一年,可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个约定就过期了。
在去读大学之前,我和我男朋友手拉手地在杨川路逛街的时候遇到过霍洛林。他似乎憔悴了许多,胡子拉碴,穿着打扮也没有之前讲究了,衬衫皱巴巴的,头发很乱,可是依旧很帅,像电影里落魄的贵公子或者文艺青年。
他隔着一条街,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遥遥地落在我的身上,看看我,又看看紧紧拉着我的我的男朋友,欲言又止。最终,他别过脸,扭过了头。
我想属于我和霍洛林的,如浮光掠影一样的过往,就这样彻底地成为昨日的记忆了吧。
从此我是我的郑一朵,他是他的霍洛林。
【七】
大二那年的暑假,参加班里的同学会时听到以前喜欢霍洛林的女生又提起他的名字。如果以前她们提起他的名字是不齿的话,那么现在简直就是鄙视。
她们说霍洛林简直就是个禽兽,居然一高考完就和夏若琳提出分手,要把她抛弃。夏若琳苦苦求他,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下跪他都不肯改变心意,铁了心要分手。他们交往的事都是瞒着家里的,夏若琳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特别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可是因为看不得女儿那么痛苦,竟然也来求霍洛林不要分手。你们想想啊,夏若琳的父母都来求霍洛林了啊,他居然……现在夏若琳整个都毁了,因为心情抑郁和压力过大得了暴食症,现在胖得整个人都变了形,高考也考得很不好……
听得人一阵欷歔,我没有说话。霍洛林或许真的是个烂到不行的坏男生,可是我不信他会狠心至此。我始终相信以霍洛林的情商和心地,他不会把一段感情处理得如此糟糕。
同学会结束后,我一个人沿着人影稀少的街道慢慢地走。两边的梧桐树长得比往年更加茂盛了,树影斑驳,枝影横斜。走过那个路边的小公园时,在霍洛林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我和他曾肩并肩坐过的长木椅上,他要我等他一年的地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月光真美。我仔细想着霍洛林的眉目,想到模糊,想到心脏又有熟悉的微微发胀发酸的疼痛感,可是比之以往已经轻了许多。不是因为霍洛林的那些事情让我对他断了念想,而是思念原本就是一件易被时光冲淡的事情,越来越淡。
我在那里独自做了半个小时,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接起来,对方却一声不吭。我“喂”了几声,正准备挂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熟悉又陌生的轻叹,他轻轻叫我的名字:“许一朵。”
我怔了怔,答他:“现在我叫郑一朵了。”
霍洛林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许一朵。”
霍洛林说想要见我,我沉默了一下,告诉他地点。
没有让我等很久,霍洛林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他是跑着过来的。
他认真地直视我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细看我的皮肤,轻笑着说:“真好,我还认得出你。”
我笑起来:“你也还是那么英俊不可方物呀。”
霍洛林皱皱眉头似乎想要拍我一下,举起了手,最终只是挠了挠头:“其实我情愿自己丑一点。”
我问:“为什么?”
霍洛林说:“如果我丑一些,那些女生就不会喜欢我了。可是如果我丑一点,我真心待你,你还是有可能会接受我的。”
我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然后一点一点退去。我把目光移向别处,我说:“霍洛林,别提这些好吗?我们就像故人见面,叙叙旧成吗?”
霍洛林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
我们真的就像老朋友那样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因为生活的轨迹已经渐行渐远,能说的,只能是这些了。
霍洛林说,他有个还不错的朋友和我同班,也参加了同学会,刚才上网聊天时无意提起,所以他才拿到我的手机号码,给我打了电话。
无法避免地说起夏若琳,霍洛林捂住脸说:“是我对不起她。可是,许一朵,你能不能信我,你们班那些女生说的,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见我点了点头,霍洛林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说:“我会和夏若琳在一起,原本就不是其他人想的那样。”
【八】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喜欢夏若琳的是霍洛林的好朋友,而夏若琳一直是因为霍洛林才常常出来和他们玩。因为霍洛林一直吊儿郎当的样子,而他的朋友又一直猛追不舍,夏若琳渐渐地对他的朋友动了心。可是那个男生很快就厌倦了好学生夏若琳,提出分手。夏若琳失恋的那一段时间,一直是霍洛林陪着她,他也一直觉得有点对不起夏若琳。
后来夏若琳对霍洛林说:“我们在一起好吗?你骗骗我也成,等你高考完如果你还是不能喜欢我,我们就分手。不然像这样,我真的很痛苦。”
霍洛林没有说话,就当默认了。
看起来像花花公子的霍洛林,其实一共也就谈过两场恋爱,初中的伤心往事是初恋,夏若琳是他的第二个女朋友。他不懂怎么恋爱,只懂像初中那样,每天放学等着和夏若琳一起回家。
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夏若琳,他做的,只是男朋友尽的本分。
霍洛林扭过头看着我说:“她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我们都说好了,我高考完就分手,可是她却要死要活的……一开始我也狠不下心,就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结果……结果我喜欢的女生和其他男生在一起了……”
我的手指一下子抓紧了木椅的边,指甲陷进木头的纹路里。
“我受不了,才执意不肯松口一定要分手,谁知道她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霍洛林的声音里有微微的哽咽,“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是个好男生,花心,或许我在对待那些喜欢我的女生的事上处理得确实不好,可是我真的只是不想太伤害她们呀。一直以来,我只是想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女生,可以发自内心地对她好,这样难道也不对吗?”
我看着霍洛林,我无法回答他对或者不对——被夏若琳毁了的是事实,而我们,亦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像两年前的那天晚上,霍洛林送我回家。我转身上楼,但其实没有回家,我上楼,然后又走回二楼的转角,偷看霍洛林。他没有走,忘了一会儿我消失的方向,然后坐在我家的楼门那,捂着脸。
然后我听到男生啜泣的声音,压抑而隐忍的哭泣的声音,没有悲痛到心坎里不会有的哭声。
我看到他一边哭一边发短信,然后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我家的楼道,沉默地走开了。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
他说:许一朵,我想我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其实见到了也只是徒增伤感,我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了。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就像我对夏若琳造成的伤害,即使是无心的也没有办法弥补,她无法回到从前了。我想你也一定明白,我唯一真心喜欢的,想要发自内心的对她好的那个女生,是你。一直都是你。我有过两个女朋友,我有很多的女生朋友,可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其实只有你。许一朵——你现在改名叫郑一朵了,你有了新的生活,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许一朵,那个被欺负得鼻青脸肿中也不会哭,眼神倔犟得像台风天的太空一样的许一朵。
许一朵,我爱你。
我抱着手机泣不成声,躲在浴室里,把水放得很大声,让莲头的水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好掩盖一点点我哭泣的声音。我很想对霍洛林说我也喜欢你,我一直一直喜欢的人都是你,我从来都没有信过那些关于你的流言飞语,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我喜欢的霍洛林,虽然也许有一点点花心,可是心地善良,灵魂透明柔软。
可是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能说。正如霍洛林说的那样,有些人错过了就是永别。我有了男朋友,会有崭新的未来,而和霍洛林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被时间的尘埃所掩埋了。说破了,只是一声叹息而已。
我只能回霍洛林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爱过我。谢谢你曾经想过给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宠爱。
我曾说,很多人在我的生活匆匆而过,很多人在我的心里只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苍白成一张薄薄的黑白相片,最后甚至连影像都会全部流失。我第一眼看到霍洛林的时候并不确定他是否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还是必然会纠缠在一起的命中注定的劫难,可是我却无比清晰地知道,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时光如何变迁,霍洛林眯着眼歪着嘴角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的样子,会像烧红了的铁块在我的皮肤上烙印下的痕迹一样,让我铭记一生。
而我亦记得,曾有人对我说,在命运的列车上,无论谁上,谁下,谁与你携手同行,抑或最终我们独自欣赏沿途风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将那一路上的美好问清,连同被灼伤的疤痕一起放进背囊,怀揣着细小的梦想,然后昂首阔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