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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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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何天亮跟道士跑东方铝业公司的渠道。那天晚上在大漠风情酒酣耳热之际,道士说:“天亮,别光顾了享受,享受是要花钱的,拼命挣钱才是正事。”

何天亮说:“谁不想挣钱谁是孙子,能不能挣来就不一定了。”

道士说:“怎么挣不来?这不是已经有了个良好的开端了吗?继续干呀。”

何天亮问:“怎么干,接着卖带功表?”

道士说:“那倒不一定,卖别的嘛。”

何天亮问:“卖什么?”

“这一回呀,我给你介绍个人,这人是东方铝业公司的老板,对我这个中华正气道迷得很。我不能跟他直接做生意,跟他谈做生意的事儿容易露底,也不像个大师的样儿。我把他介绍给你,你跟他谈,跟他做,成了,咱们哥儿俩分成。”

何天亮这一次跟道士合作拿到了实惠,对道士也有了信心,又知道东方铝业集团是省内著名的大型国有企业,谁跟它挂好钩,谁就能发财,当即毫不犹豫地说:“行,只要能成,该给你分多少我绝对一分钱不能少。”

道士拍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把这事儿交给你,就是相信你的为人,不会谎我,这就说定了,明后天我就跟他联系,先介绍你们见个面,有啥话你们直接谈。”停了停又说,“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要是赚了钱,不能扔了人家,该给的一定要给,而且不能小气。”

何天亮说:“这个我懂,不就是回扣吗?”

“对,而且话要说到头里,让他心里有个数,可是又不能说得太直白,让人家觉得不好往下咽。”

何天亮说:“你把我当傻子?你就放心吧。”

道士呵呵一笑:“你以为你不傻啊?有时候你比木头强不了多少。要是早跟我联起手来,如今说不准你早成百万富翁了。”

何天亮笑一笑:“管他木头石头,挣着钱就是正路。”

道士第二天就叫上他,到东方铝业公司跟那位总经理认识了。总经理是个秃顶的半大老头子,姓王,道士把他叫王总,何天亮也跟着叫王总。王总是中华正气道的忠实信徒,对他们自然非常热情。道士没有跟他提及做生意的事情,只是把何天亮介绍得非常扎实,说何天亮是他的全权代表,他的一切事务何天亮都可全权处理。王总亲睹道士对何天亮极为看重,自然对他也是另眼相看,对他非常客气,当面承诺有什么事情一定全力帮忙。道士趁机又吹嘘了一阵他的气功,把那位总经理糊弄得云山雾海,到了吃饭时间,总经理要了辆车,把他们拉到海鲜城美美吃了一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何天亮又到东方铝业公司跑了几次,王总介绍他跟供销处长会面认识了,何天亮请他们一块吃了一顿,又到梦巴黎娱乐城寻欢作乐。那位处长跟王总经理在一起,总是拘束放不开,跟叫来的小姐拉开距离,老老实实盯着电视吼叫惨不忍听的歌。王总倒是放得很开,把怀里的小姐掐得吱吱哇哇鬼叫。何天亮趴到供销处长的耳朵边上说:“今天老板在不方便,改日我专门请你老哥好好潇洒潇洒。”

处长坏兮兮地一笑:“没关系,只要老板高兴就好。你老弟是老板的朋友,今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没二话。”

何天亮立即顺杆儿往上爬:“怎么样?明天咱们再来一回,单打独斗。”

处长“呵呵”一笑,没有说话,何天亮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便打定主意第二天请他重返梦巴黎,到时候再跟他好好谈谈业务,先把给他们供应劳保用品的生意拿下一部分。他跟道士初步算了一算,只要这项业务能拿下来,一年就可以闹他个百八十万的,根据目前这个形势,他估计这项业务拿过来一半没问题。道士告诉他,这些国有企业管供销的人都有固定的客户,相互之间都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定可靠的利益关系,他们要挤进去,非要有特殊手段不可。

第二天他正式约处长的时候,处长却说晚上有事,客客气气地谢绝了他的邀请。何天亮立刻意识到,处长谢绝的并不是到歌厅泡小姐,而是拒绝跟他发生进一步的关系。他凉了半截,也感到这件事情并不像他跟道士想象的那么容易。王总已经明确告诉他,只要是业务上的事儿,就跟处长谈,并且亲自把处长介绍给了他,如果他回过头来再找王总,在王总面前显得自己无能,在处长面前又像是自己到王总面前告了他的状。面对这种局面,何天亮没了主意,就挂电话找道士。何天亮把情况给他一说,他马上说:“不用说,人家是信不着咱们。”

何天亮问:“那你说怎么办?”

道士说:“这家伙干了这么长时间的供销,啥事儿不明白?凭咱们跟王总的关系,你给他钱他敢拿吗?人家有人家的关系,咱们这是等于横插一杠子,咱们既然没有什么油水,有油水他也不敢捞,他当然不愿意咱们搅和了。”顿了顿,道士嘘了一口气说,“这事儿他妈的有点夹生,你比我脑子灵,你想想办法。”

何天亮骂道:“他妈的,前两天你还说我是个木头,怎么我的脑子又比你灵了?”

道士呵呵笑着说:“有时候你比我灵,有时候你是木头,这就是辩证法,你懂不懂?”

何天亮没心跟他胡扯,逼问他:“不行就算了?”

“哪能就算了?你这么点韧劲都没有,还想挣钱?”道士果然急了,说,“我再跟王总说说,对那个处长你得想想办法。”

何天亮说:“反正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实在不行就给他来点邪的。”

道士说:“你看着办,可别闹出事来就行。”

何天亮这段时间忙这些事儿,早出晚归,基本上没有在天亮餐饮中心呆,连小草也几乎见他不着。这天一大早小草就堵住了他,问道:“你这几天忙什么呢?”

何天亮说:“这几天想跟东方铝业公司挂个钩,做点生意。”

小草说:“我说嘛,你这几天怎么老跑得不见人影。”

何天亮说:“今天倒没啥事了,就等道士的电话。”

小草说:“那就好,我刚好有事要跟你说。”

何天亮见她郑重其事的,就问:“啥事儿?跟我还这么正经八百的,有点像领导找下级谈话。”

小草进屋坐了下来,欲言又止。

何天亮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啥话跟我还得打个腹稿?”

小草犹犹豫豫地说:“这几天三立跟宝丫的情形不太对头,好像挺不高兴的。”

何天亮嘘了一口气说:“你别一本正经的,闹得我还真有点紧张。他们俩就那个德性,可能两口子又吵架了,别管他,狗扯羊皮,没啥大不了的,过两天就好了。”

小草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对,我看这回他们不是两口子吵架的样儿。这几天他们比过去还好一些,两口子经常躲到宝丫的屋里嘀嘀咕咕的,我偶尔去了,他们马上就闭了嘴,好像有什么事儿背着我。”

何天亮不以为然地说:“人家两口子肯定有人家自己的话,哪能啥话都不背人呢。”

小草提醒他:“你还是抽时间找他们聊聊。再说了,前段时间手表的生意挣了那么多钱,人家三立炒股票也挣了钱,你总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拉倒,把钱全放在账上。”

何天亮说:“钱该分的迟早得分,我这几天忙顾不上这事儿,钱放到银行还怕它跑了吗?”

小草哼了一声:“你别把我的话不当回事儿,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没挣钱大家都没指望,挣了钱你要是没个说道,别人心里难免有想法。”说完,一掉身走了。

何天亮还惦记着跟东方铝业公司挂钩供应劳保的事儿,这两天没有听到道士的信儿,不知道他那边联络得怎么样了。他用手机给道士挂了个电话,道士说已经在王总面前奏了处长一本,王总答应加大力度,让处长跟他们好好谈谈。何天亮问:“那我是不是继续等你的信儿?”道士说:“再等等吧,县官不如现管,王总向着我们,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办事,还得那个供销处长办,总得想个办法把他拿下来才行。”

何天亮说:“谁也想把他拿下来,可是总得有拿他的机会才行。”

道士说:“机会我给你创造,到底怎么动作,你得想个合适的招出来。”

何天亮说:“招还用想吗?不外乎软硬两手,就看他吃什么了。”

道士说:“管他吃啥,咱们给他来个软硬齐上,他吃不吃由不得他了。这小子据我了解黑透了,他跟福建一个贩子勾了好多年了,那个贩子每年给他固定分成,你想他还能让咱们插手,从他的碗里分肉汤吗?”

何天亮说:“你不是跟王总好吗?你干脆跟王总把他揭了。”

道士嘿嘿一笑说:“你也太天真了,首先咱们也没逮着人家的证据,空口说说跟骂人没啥区别,除了臭臭他屁用没有。再说了,他既然能在王总手下当这么多年的供销处长,你就不想想,这小子跟王总能是一般关系吗?说不定他的那些事儿本身就是跟王总合伙干的。所以,在王总面前绝对不能说这些事儿,最多只能说说他不够意思,不给王总面子等等,让王总迫着他跟咱们会会,会上了再想办法拿他。”

何天亮正跟道士商量着治理那位供销处长,三立跟宝丫从门外蹭了进来。他们两个没有平时的那份随意,显得有些拘谨,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却又不好开口。何天亮不由想起了小草的话,就主动问:“你们两口子这几天是不是闹啥事儿?”

三立咧嘴笑笑,坐到桌旁把拐杖夹在两腿中间。宝丫没坐,站在门边,欲进欲退的样儿。何天亮更加断定他们有话要说,就往里让宝丫:“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吗?”

宝丫这才进来,坐到了三立旁边。三立拿出一支烟递给何天亮,何天亮接了过来。道士在电话那头“喂喂喂”地叫唤,何天亮对他说:“我这儿有点事儿,完了再说吧。”挂了手机。

宝丫盯了三立一眼,那眼神怪怪的。三立问:“哎,天亮,你挂上手机了啊!啥时候办的?多少钱?”

何天亮说:“前几天才办的,花了四千多。”

三立说:“什么时候我有钱了也办它一个方便方便。”

何天亮听出他的话里有讥讽之意,不由一愣,三立用这种口气说话,尤其是对他用这种讥讽的口气说话,绝对少见,当下笑了一笑说:“这有啥,只要你想办,随时就可以办,咱们又不是没钱。你要是急着用,把我这台拿去也可以。”

何天亮这么一说,三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唧唧地说:“我办那玩意儿干吗?我用不着,也就是随便说说。”

宝丫在一旁说:“天亮,你刚才说咱们有钱,我正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能不能……”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一个劲儿地看三立,让三立开口说话。

何天亮顿时明白,小草说的话应验了,便对他们说:“你们别吞吞吐吐的,有啥话就直接说,咱们又不是外人,有啥话不能说呢。”

三立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说:“天亮,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跟宝丫就是这么个德性了,自己能养活自己已经不易,还得养两个孩子,挣钱真是不容易……”他顿了顿,看了宝丫一眼,宝丫面孔板得像块木板,似乎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三立只好继续往下说,“我们跟你在一起,确实是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自己的小算盘。可是……可是……我们确实也有困难,我们也不能不为以后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吃饭穿衣都不说,光是上学每年的开销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宝丫见三立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正题上,终于忍耐不住,把他的话接了过来:“天亮,我们不是没出息跟你哭穷,也不是要求你干什么。这个买卖是咱们合伙开的,前段时间手表的生意也是大家伙一起干的,钱也没少挣,不管我们家里缺不缺钱,这挣来的钱总不能就那么往银行一放,总得有个说法吧?”

何天亮在听三立叨叨的时候已经明白他们的意思,此时听到宝丫明明白白把话说了出来,顿时也感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太漂亮。他绝对没有不给大家分钱的意思,只是恰恰碰上跟道士拉东方铝业公司的生意那件事儿,一来怕生意谈成了真正要动手的时候没有资金,二来觉得三立、宝丫、小草都是自己人,钱放在那儿又跑不了,早几天分晚几天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怕的是没钱分,有了钱还怕分吗?拖来拖去,事情就有了偏差,他心里有数不等于别人心里有数,钱挣到手了他这个管事的不哼不哈没有任何说法,也难怪三立两口子有想法。想到这些,也是为了不要把气氛闹得太严肃,他半开玩笑地对宝丫说:“宝丫,你是不是怕我把钱匿了?钱放在银行又不会发霉,你急什么。”

宝丫却没有把他的话当成玩笑,气鼓鼓地拍了拍胸口说:“钱放在银行是不会发霉,可就是怕人的这儿发霉。”顿了顿又说,“钱放在银行,你可以买手机,可以下馆子泡歌厅,我们呢?一分见不着,更别说用了,孩子交个学杂费都得东拼西凑。”

何天亮见宝丫挺气恼,知道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打哈哈,就说:“行,既然你们急着用钱,咱们马上就分。”

他这么一说,显然有点出乎三立跟宝丫的意料,两口子互相瞧瞧,没有接茬儿。他们的眼神告诉何天亮,他们确实怀疑他是想抠住钱自己匿了,之所以有这个疑虑,他们今天才来找他。想到这些,不由感到心寒,他跟三立宝丫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他们居然这么不信任他,想到这一层,何天亮立即说:“你们说吧,怎么个分法?”

三立跟宝丫互相看了看,三立不吭声,还是宝丫发言:“该留的自然是留,该分的就要分。”

何天亮说:“我也是这么说,这样吧,这里面还有人家小草的股,怎么分咱们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样?”

三立说:“都是自己人,别闹得像是分家似的,怎么分你说就成了,你咋说就咋办。”

何天亮心里想:我咋说就咋办,我说先不分留着做买卖你们能干吗?这件事情可不能我说咋办就咋办。于是说:“钱是咱们大家伙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分还是大家都在场,一起商量商量好。”

宝丫说:“那也好,应该这样。”

何天亮就把小草叫了过来。小草进来后看看宝丫,又看看三立,故作惊诧地问:“怎么回事儿?开常委会呀?”

宝丫对小草笑笑,三立则显得有些尴尬。何天亮对小草说:“咱们今天商量一下分钱的事儿。”

小草再一次看看宝丫和三立,没有吭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何天亮接着说:“前段时间咱们挣了一些钱,本来早就应该给大家分分,前几天有些事儿拖住了,没及时分。今天三立跟宝丫找我,他们也挺困难,想尽早把钱分分,大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小草这时候用力盯了何天亮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何天亮假装没看到她的眼色,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钱是大家挣的,大家当然都有份,可是具体怎么分,分多少,还得大家商量。宝丫,你跟三立先说说,你们有什么想法?”何天亮看得出来,急着分钱的主要是宝丫,三立不是不想分,可是总还碍着面子,有些话不好意思说,于是他就先点宝丫的名,让她先发表意见。

宝丫见何天亮态度挺明朗,确实不像是想把钱捏在自己手里,也感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听到何天亮让她先发表见解,一时倒也说不出个准确主意,想了想才说:“我看还是应该先把账弄清楚,一共有多少钱,然后再商量怎么分。”

何天亮说:“行,你说怎么咱们就怎么。小草,你把账给叨叨一下。”

小草轻轻咳了一声,说:“这些事儿都是明摆着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一共卖了五千块手表,刨去给黄老板的本钱,每块手表能挣五十块钱,剩下的有二十五万。”

宝丫说:“那还有三立从股票上挣的三万多块钱呢。”

小草说:“那笔钱是用餐饮中心的备用金挣的,跟这些钱是两回事儿。”

宝丫说:“不管几回事儿,都是钱。”口气挺不客气。

小草说:“钱跟钱当然不一样,我兜里的钱跟你兜里的钱都是钱,能说是一回事吗?”

宝丫被她噎了一口,还想说什么,三立拦住了她:“你别说了,听天亮的。”

何天亮说:“钱都是放在明面上的,谁也不会谎谁,就算把那三万多块钱加上,大数是二十八万,大家说说怎么个分法?”

小草说:“钱是二十八万,难道就把这二十八万分光吃净?今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何天亮明白她的心思,她是想留下来一部分做流动资金,这也是开买卖做生意必需的,没有任何一个生意人会把手里的钱连本带利全都吃干花净的。他看看宝丫跟三立,他跟小草的意见不会有什么冲突,关键是这两口子打算怎么办。

宝丫跟三立也不说话,两个人板着脸,谁也不看,好像是他们两口子在斗气。何天亮说:“你们倒是说话呀,就这么多钱,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到底怎么个分法。”

三立张张嘴,想说什么,看了宝丫一眼,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宝丫说:“天亮,还是你说说吧,我们说了也没用,钱也不在我们手里。”

何天亮听着宝丫的话就觉得别扭,宝丫过去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少言寡语平和温顺的人,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每说出一句话都咄咄逼人,让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好跟她计较,也许她本来就是这种性子,只不过别人不了解而已。

“那好!”何天亮瞥了小草一眼,小草不露声色,脸面平静得像一汪池水,“我说说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对的你们再说。我们现在有二十八万,不管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总数就是这么多,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这些钱都是咱们的,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儿。至于这些钱怎么个分法,我的想法是咱们这个餐饮中心的流动资金要留足,剩下的按照咱们当初入股的三方,三一三十一平均分,你们看怎么样?”

三立先表态:“咋都成,就按你……”他刚说到这儿,就被宝丫打断了:“三一三十一分不对吧?咱们这儿明明是四个人哪。”

何天亮问三立:“你说呢?”

三立看看宝丫,嗫嗫嚅嚅地说:“行啊,咋地都行。”

何天亮觉得这种办法不合理,因为他们当初合伙的时候,是按三方面出资的,他跟小草各是一方,三立两口子算是一方。严格地说,三立是一方,何天亮只是为了给宝丫安排个比较好的环境,才让她到这里来开小卖店的。小卖店一直独立着,进货、卖货、收入都是宝丫自己管,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别人也不知道。没承想这个时候她倒把自己也算成了分钱的一方,这样一来,实际上等于她跟三立拿了两份。

何天亮盯着宝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心里凉冰冰的,感到宝丫变成了陌生人。宝丫半垂着头,眼睛固执地死盯着前面的地面,脸像凝固了的水泥。他叹了一口气,明知她提出的要求不合理,却也拉不下脸来跟她计较:“算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们既然要这样,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小草这时候冷然说了一句:“别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我呢?”

何天亮之所以没有专门征求她的意见,原因是在他心目中他跟小草已经是一回事儿,小草从来都是维护他的,他根本没有想到小草会跟他闹对立,现在既然小草张嘴了,当然得听听她的意见:“好好好,有什么话你说。”

小草哼了一声:“别忘了,我也是股东,我出的钱不比别人少,出的力更不比别人少。分钱实际上是分利,你们说对不对?”

何天亮跟三立都连连点头:“那当然,那倒是。”

宝丫却板着脸没有吭声。

“既然是分利,就得按照股份来分,当时咱们是按几股合资的?”

何天亮知道她是不同意按照四等份儿平均分配的分法,那样做三立两口子确实是占了便宜。既然知道了她的想法,何天亮也就直截了当地说:“当初是三方合股的,你一方,我一方,三立一方。”

小草说:“既然是这样,凭什么按照四块分?总得有个道理说出来呀。”

三立看看何天亮,又看看宝丫,不敢看小草,满脸的尴尬。宝丫瞪了三立一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也绝对不是不讲道理白占谁便宜的人。我也不是不承认咱们这个买卖是三方合股干的。分钱就是分利,这也没错。可是我也要问一句,这钱是怎么挣来的呢?”

小草顶了她一句:“大家伙卖命挣来的呗。”

宝丫没有理她,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先说那三万块,那是三立炒股挣来的,虽然用的是餐饮中心的钱,可是,没有他操心劳神一万来块钱怎么也不会变成三万多块吧?再说卖表,货是我舅表叔的,大家伙一起卖的,没有用一分钱的本儿,跟咱们的股份不沾边儿,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不等别人回答,她接着往下说,“我跟三立虽然是一家的,可是他是他,我是我,既然挣钱的时候大家都出力了,分钱的时候自然也应该人人有份,不能因为我们是两口子,就只拿一个人的钱。”

小草说:“既然这样,我们当初还入什么股呢?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就成了,有本事的挣来一座金山别人也不羡慕,没本事的吃糠咽菜也怪不着别人。再说了,赚了钱就要按四份分账,要是买卖做赔了,是不是也按照四份来承担亏空呢?”

宝丫撇了撇嘴,说了一句:“亏了再说亏的话,现在是说赚来的钱怎么分。再说了,我们表面上是按四份分钱,实际上是按两份分的嘛。”

小草马上问了一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丫嘿嘿冷笑,不搭理她。

小草的脸涨得通红,愤愤然地说:“要分钱就说分钱的事儿,别放屁崩沙子,如果这样,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钱反正在我手里,要想按四份分,没门儿。”

何天亮刚开始还没明白宝丫话的意思,见到小草发怒,才恍然大悟宝丫是在暗示他跟小草的关系,特别是拿她跟三立的关系来对应他跟小草,言外之意似乎他跟小草的关系已经过了那道“杠儿”,难怪小草要发怒。何天亮也很不高兴,当下就想顶宝丫两句,可是看了看三立那坐卧不宁、尴尬万分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儿,就忍了下去。

宝丫听小草那么说,也是又气又急。小草如果真的执意不给他们钱,钱在她手里把着,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办法。当下就说:“你别觉得有何天亮给你撑着你就为所欲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们的钱都让你攥着?告诉你,人家何天亮有老婆孩子,别看人家现在没在一起过,可是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你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图个啥?还不是看着人家有这一院房子。想把我们的钱黑了,没门,我早就看出来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着跟你们算账。”

三立实在有些看不过去,说了一句:“说啥事儿就说啥事儿,胡扯瞎咧咧啥。”

宝丫马上把他扯了进来:“好,我是胡扯瞎咧,你说正经的,钱在人家手里头攥着,人家不给,你能把钱要来算你有本事,少跟我吵吵。”

小草气得发抖,脸色白得像纸,发誓似的说:“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要是想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我就不姓吕。”

何天亮觉得这时候自己要是不出来说个明白话,今天这事儿无法收场,也对不起小草。怎么分钱他并不十分在意,可是宝丫这么没来由地欺负小草,侮辱小草的人格他却绝对不能容让。他竭力压住自己的火气,尽量把话说得平和一些:“宝丫,你想怎么分钱咱们都可以商量,可是你不能败坏人。小草跟我清清白白,到目前为止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她没有死乞白赖地缠我,我也不值得人家死乞白赖地缠。要是她不嫌弃我,我肯定会求她嫁给我,我没老婆,她没丈夫,合理合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刚才说那些话没意思,无聊,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宝丫在内心里还是惧他三分,见他脸色难看,话说得硬朗,当下也有些惴惴,没敢再说什么。何天亮掉过头对小草说:“小草,既然今天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当着三立跟宝丫的面问你一句:要是你不嫌弃我,我想跟你结婚,求你给我当老婆,咱们一块儿过日子,你愿意不愿意?”

他在呵斥宝丫的时候,小草已经开始抹眼泪,万万没有想到他突然掉过头来朝自己求婚,一时竟然愣住了,片刻之后才反过劲来,看了宝丫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愿意嫁给你,跟你过一辈子。”说罢,昂起了头,有点向宝丫示威的样子,脸却红红的。

宝丫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三立这个时候脑筋却突然活络起来,说了一声:“操,这才够意思,好,办事的时候我来喝喜酒。”

宝丫气得骂了他一句:“你真是个包,人家订婚跟你有啥关系?钱都让人家给匿了,你真是个傻蛋,跟你我真倒八辈子霉了。”骂完三立,气恼地站起身来就朝外面走。她有残疾,坐的时间长了猛然间起来,站立不稳,她又急着离开这里,结果一跤跌倒在地。三立见状急忙赶过去扶她,匆忙中忘了撑拐杖,没把宝丫搀起来,自己反而也跟着跌倒在地,两人顿时滚在一起。

何天亮对小草跟自己的关系心里不是没有数,可是要正式向她提出求婚,却又感到心里没底,一个女人对你好和跟你结婚成家一起熬日子,并不是一回事。何天亮客观评估自己,劳改释放,离过婚的二茬货,还有一个孩子,年龄又比小草多出来一大截,迄今为止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对小草一直是有心没胆,虽然有时候也有亲热的举动,却不敢正式谈婚论嫁,万一提出来人家谢绝了,今后可就没办法在一起相处了。今天形势逼到这儿了,他光顾了维护小草,抵制宝丫对小草的恶毒攻击,把平日的顾虑扔到了一边,冲口而出,当着三立跟宝丫的面就向小草求婚,没想到小草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也算是意外收获。

小草万万没想到何天亮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突然向自己求婚,尽管她认为这是迟迟早早的事儿,可是现实场面跟她理想中的浪漫幸福情节出入太大。当时她愣了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容不得她有半点犹豫,她当即给了何天亮一个满意的回应。

宝丫和三立夫妻俩人却双双滚落在地。何天亮跟小草大吃一惊,顾不上回味品尝终身大事初定的幸福和激动,急忙奔过去把他二人搀扶起来。三立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操,你们订婚我们打滚,这是什么事嘛。”

小草扶宝丫。宝丫不起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何天亮看着满身灰土的三立,坐在地上痛哭的宝丫,心里不是个滋味,示意小草把宝丫从地上拽起来。小草犹豫了一下,再次去拉宝丫。宝丫这次没有硬撑,扭了几下也就起来了。何天亮对她说:“宝丫,咱们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啥事不好商量,非得红脸呢?不就是几个钱的事儿吗?行了,别哭了,就按你说的办。”话说出来了,又怕小草反对,偷觑小草一眼,小草神情正常,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就顺杆儿往上爬征求小草的意见:“你看行不?就这样算了。”

小草淡然说道:“你们都要这么办,我也没意见。”

宝丫这时候也不哭了,只是啼哭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不时抽泣几下。三立见宝丫哭得伤心,递了块手帕过去,手帕黑黢黢油腻腻的,宝丫接过去又扔还给他,嫌他的手绢脏。小草没吭声,拿过一盒面巾纸递给她,宝丫接了。

何天亮见她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就说:“这样吧,除了餐饮中心的流动资金,其余的钱按四份分,就咱们四个人,每人一份。”

宝丫这时候抽抽噎噎地说:“天亮,小草,你们别觉得我不讲道理,想占你们的便宜,什么事情也抬不过一个理去。如今这世道想正正经经挣钱比吃屎都难,你们凭良心说,咱们挣的这些钱我跟三立少出力了没有?我们都是半拉子人,挣钱尤其不易,你们胳膊腿一样不缺,还要跟我们争竞计较,说得过去吗?我跟三立是两口子,你们现在还没成家,可是迟早也得过到一起,现在咱们按三份分钱,实际上等于你们拿了两份,我跟三立只拿了一份,到底谁占便宜谁吃亏?你们拍拍良心自己想想。哼,我跟三立活着净受欺负了,连你们也来欺负我们……”说到这儿,她又吸吸溜溜地哭了起来。

何天亮跟小草这会儿听宝丫说得似乎也挺有道理,倒对自己刚才跟她斤斤计较惭愧起来。小草说:“你别说了,谁也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想法,算了,你也别委屈了,按你说的办不就行了吗。”说完看了看何天亮:“你看怎么办?马上就清账,省得宝丫跟三立心里头不踏实。”

何天亮说:“成成成,就按宝丫的意思办。”

宝丫止住哭泣,抬起头怔怔地等着他们算账。何天亮看看她,再看看三立,三立闷着头抽烟,默不作声,态度却很明显,他跟宝丫的意见是一致的。

小草见他们几个都没有异议,就开始报账:“卖表跟股票,合起来挣了二十八万六千七百三十八块,还了道士的六千块,还有二十八万零七百三十八块钱。另外日常流动的备用金还有一万五千来块钱,加起来一共是二十九万五千七百三十八块,饭店和小卖部还得留点流动资金,你们看看留多少好,剩下的都按四份分了算了。”

何天亮问:“你觉得饭馆和小卖部留多少备用金合适?”

小草说:“这也没个固定的数儿,多了多办事,少了少办事呗。前段时间三立把钱都压到了股市上,咱们还不是照样熬过来了。”后面这句显然是刺激三立的。

宝丫马上插了一句:“没有三立把那一万多块钱压到股市上,从哪儿挣来三万多块呢?”

小草乜斜了她一眼,没有搭茬儿。何天亮想了想说:“我看就这样,所有的钱,按四份分,全都分光,一分不留。”

小草愣怔怔地看他,一时没有弄清他的意思。三立问:“都分光了,这餐饮中心还办不办了?”

何天亮笑笑:“就这个样儿办下去也没啥意思,经过今天这么一分,你们自己弄点生意也有资本了,都是朋友,今后别再因为这些事儿闹得大家心里不愉快。”

三立脸红了,不再说话。小草也明白了何天亮的意思,当即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把钱一次分光。刚才我已经把账报了,一共是二十九万五千七百三十八块钱。”说到这里,拿出计算器按了一阵,“二十九万五千七百三十八,除以四是七万三千九百三十四块五毛钱,你们再算算对不对。”

三立赶紧说:“不用算了,这还有错?”

小草说:“还是算算清楚好,今天就把这事儿办清爽了,省得过了又找后账。”

何天亮递给三立一根烟,三立接了,拿在手上转着玩,没有点。何天亮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平心静气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在一起干了一年多,也是运气好,总算挣了这么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既然钱挣来了,大家早点分了拿到手里也好。今后有什么生意,我看还是这样办好一些,能伙着做就伙着做,做完就分钱,亲兄弟明算账,省得嗦。没有能伙着做的生意,就自己划拉营生,挣多挣少是自己的,别人也管不着。”宝丫见果然可以把钱分到手里,气也顺了,解释说:“天亮,你别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你这样一弄倒好像是我把你们的买卖搅了……”

何天亮打断了她的话:“行了,宝丫,你也别解释,我也没说是你把我们的买卖搅了,其实即便是搅了,也不是搅我们的买卖,搅我们不等于搅你自己吗?我是想通了,好朋友千万别沾一个利字,沾了利字就不会是真正的好朋友。我跟你们打小的交情,不容易,如果今后真的因为分利不均大家闹翻了,半辈子的交情因为几个钱全扔了,值得吗?所以趁早咱们别在一起搅和了,各干各的,好赖还能保留一份感情,今后互相之间还有个串门聊天的去处。所以,我想还是趁有钱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拿了自己该得的那一份好合好散才是正经。”

三立听了他这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垂了头不吭声,把拐杖在地上得咚咚咚响,屋子里好像有人在挖地道。小草则忙着开支票,支票开好了,她问何天亮:“现在就去取吗?”

何天亮说:“一下子取那么多现金银行可能不会给,你就先把三立他们的取了,咱们的以后再说吧。”

小草说:“我本来就光给他们开了。”

何天亮对三立跟宝丫说:“行了,你们就跟小草去拿钱吧,路上小心点,别让人盯上了。”

小草忽然想起来,问:“小卖部还有剩下来的货,怎么处理?”

何天亮说:“那还有啥可处理的?全都归宝丫了。”

小草对宝丫说:“那你啥时候抽个时间过来,把货清理一下就拉走吧。”

宝丫犹豫片刻,点点头说:“那行,货就归我处理,处理完了该多少钱我把钱剖给你们。”

小草说:“不用了,就那么点货能值几个钱?赶快跟我到银行拿钱去吧,再拖一会儿银行下班了。”

宝丫跟着小草出了门。三立起身想跟何天亮说些什么,可是嘴动了动只说了一句“操”就一拐一拐地跟在宝丫后面走了。

他们一走,何天亮顿时感到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自己的心也空空荡荡的。他从柜台上提出来一瓶二锅头,打开盖儿,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从他的喉头一直烧到了他的心里。

“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钱呀钱,我操你妈。”他喃喃地骂着,又灌了一大口白酒,这一次火辣辣的感觉减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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