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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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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规矩,花花就是我们伙里的掌柜娘子,就像过去大掌柜跟奶奶一样,大家伙应该把花花叫奶奶,不管年龄大小,一律这么叫。为了跟奶奶区别开来,大家伙就把她叫尕奶奶。按照我们的习惯,我是一把手,尕奶奶就是二把手,可能是从奶奶那儿沿袭下来的习惯,我们伙里没有女人不准参政这一说,掌柜娘子也能参政议政。特别是伙里日常吃喝拉撒的问题,都由掌柜娘子做主,这跟寻常百姓家女主内男主外的习惯基本一样。于是王葫芦就经常请示花花今天吃什么、明天买不买肉、账上钱不够了该提款了等等。就连奶奶也对花花另眼相看,奶奶从来没有把管钱柜子的钥匙给二娘交代过,即便是她那段时间让我气跑了,钥匙也是直接交给我,还一再叮咛我不准把钥匙给二娘。可是我娶了花花的第三天,她就把钱柜的钥匙给了花花。花花倒也不客气,接过钱柜钥匙先是花了两天工夫把柜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找来一个小本本,一本正经地开始记账了。奶奶便对我说:“看着没有?这才像个当家人的样子,识文断字的媳妇到哪里娶去。”

没有娶花花的时候,二娘虽然跟我也混在一起,可是伙计们却从来不向她请示任何事情,一切需要请示批复的事情都由我或者奶奶做主,如今也不知怎么搞的,花花一进门就开始名正言顺地管起了伙里的事情。我问王葫芦,这是为什么,王葫芦说人家花花是明媒正娶的掌柜娘子,当然要掌管伙里的家务。二娘么,王葫芦“嘿嘿”一笑没有往下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尽管二娘跟了我,在伙计们心目中她始终只是“二娘”,当不得家拿不得事。

狗娃山的夏天是一片葱绿,秋天一片金红,冬天是一片雪白,春天则是那种嫩黄。葱绿变成金红,金红变成雪白,雪白再变成嫩黄,春夏秋冬就在这颜色的转换中悄然来临又悄然离去。奶奶的计划成功实施,我娶了花花之后,便再也没有到县城找过李敏敏。后来我常想,成家立业之后我之所以能改邪归正,因为我骨子里还是个好人,我是农村小知识分子的儿子,我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民的安分、正统是融进我血液中的观念。所以,当我成家立业之后,便把“过日子”三个字当成了自己的本分。

日本鬼子投降了,欣喜若狂的激动、到县城里参加庆祝大会时的荣耀很快就变成了记忆,接下来国共两党又打了起来。前些日子听李冬青说胡宗南胡长官把延安都占了,共产党可能没多少日子好混了,想想,连老家都让人家占了,哪里还有活路。这又让我想起了尕团长李敢为和那个洪连长,不知道他们如今还活着没有,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这个结拜兄弟。我们这些躲在山里头的伙计弄不懂那些国家大事,我们的眼跟前只有我们这狗娃山和狗娃山周围的这一片地界,在我们的感觉中,国共两党的战争距离我们非常遥远,就像是另一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

现在正是一片葱绿的季节,傍晚时分也是狗娃山上最舒坦的时光。我坐在高高的碉堡平台上,俯视着脚下的场院,奶奶正在放羊一样地给伙里的娃娃分洋糖。花花确实有本事,几年下来扑通扑通就给我生下了四个娃娃,而且越生越顺溜。头一个娃娃出生的时候我从县城请来了本地出名的老娘婆给她接生,她哎哟哎哟号叫了一夜才生下一个六斤重的男娃娃。生第二个娃娃的时候,临盆的前一刻她还在和面下酵子准备第二天蒸馍馍,肚子疼起来的时候到县城叫接生婆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奶奶自告奋勇,招呼了胡小个子的婆娘摩拳擦掌地上阵接生,也没听到花花叫唤,屁大个工夫竟然就顺顺利利地接下来一个七斤重的女娃。再后来奶奶就兼起了接生婆的重担,我的娃娃跟其他伙计的娃娃大都是奶奶亲手接生的。

“没啥了不起,没有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头一回那个老娘婆接生我就学会了。”奶奶经常这样自诩。

我这些娃娃名字避讳“狗”字,因为奶奶给我起的小名叫狗娃子,我的娃娃名字中就没用狗字。老大出生的时候正收苞谷,就叫苞谷;老二出生的时候豌豆花开的漫山遍野,我就把她叫豌豆;老三是麦收季节生下来的,叫麦穗;老四是夏天出生的,就叫稻子;我们这里不产稻子,不过我知道这个时候是收割稻子的季节。我想,等花花再生一个,就可以叫谷子,这样我们家就五谷丰登了。

胡小个子成绩比我差了一筹,生养了三个娃娃,分别叫狗蛋、狗剩、狗头。过油肉成绩斐然,连着生了两胎双生儿,又单生了两个女儿,目前已经有六个娃娃了。他非常羡慕我的娃娃名字最终排起来是五谷丰登,就求我也给他的娃娃想个能排出名堂的名字。我说这还用想,现成的么,你的老大叫狗毛,剩下的就叫猪毛、牛毛、羊毛、马毛、鸡毛,这样合起来就是六畜兴旺。于是他就执意要把娃娃的名字按照六畜兴旺的含义排列,他老婆不干,说凭啥尕掌柜家里五谷丰登,我们家就一窝畜生?结果过油肉六畜兴旺的目的就没有达成,一直为此闷闷不乐。其他的老伙计也先先后后地成家生娃,就连闷嘴王葫芦也由奶奶做主从山下头捡了个讨饭的婆娘给他做了老婆。那个婆娘刚刚捡上山的时候,身上穿的衣裳根本看不出颜色,油腻腻的好像撕烂了又在地上让人踩过千百遍的烂抹布,头发乱蓬蓬的又灰又黄活像冬天的老鸦窝,我亲眼看到那个女人的头发内外有白森森的虱子虮子里出外进地忙碌。那张脸黑成了锅底子,浮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王葫芦一见面就倒了胃口,执意不要这个婆娘,让奶奶很是失望,也挺下不来台;因为她捡人家的时候就已经许诺到山上给人家找个下家嫁了。不过我们大家都理解王葫芦的心情,就凭那个婆娘的质量,倒贴钱给谁谁也不会要。

奶奶倒挺有信心,把那个婆娘关到窑洞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像刷她的大黑马一样彻底刷洗了一番,又把她穿的衣裳全都烧了,挑拣了一些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了。经过奶奶这一番整修,那个婆娘立刻成了个能让人看的女人。王葫芦便追在奶奶的屁股后头要娶人家,奶奶却不给他了,说:“男人家说出来的话八匹马也追不上,你要反悔娶人家,就先承认你不是男人,或者承认你说的话就是放屁呢。”这两条王葫芦都不愿承认,于是奶奶就不给他婆娘,故意憋着他。憋了一个多月,那个婆娘好吃好喝保养了一段日子竟然越发地风致起来:皮肤白了也嫩了,脸不浮肿了,眼睛竟然是大大的一对双眼皮,虽然年龄看上去有三四十岁了,论人样却也够中上等级。这一下王葫芦更急了,那天伙里的伙计都到山下运粮食,他没有去,觑了人少的机会,跑到奶奶的窑洞外头大声承认自己不是男人,说话就是放屁。奶奶便让他跟那个婆娘见了面,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成亲、生娃……

我看着满院子的娃娃,还有兴致勃勃给娃娃们分洋糖的奶奶,心脏就像泡在了温暖的阳光里,热乎乎软绵绵地舒坦,满院子的娃娃就是满院子的阳光。奶奶现如今已经很少揣着她的二十响缠着她的绳子到处疯跑了,娃娃们成了她最大的乐趣,这里面每个孩子都在她的炕上睡过,她的炕上每晚上也都有孩子陪着她闹哄。满院子随时随刻都能听到稚嫩清脆的声音喊“奶奶”。前不久她又跑了一趟县城,这些洋糖肯定就是她从县城带回来的。我在碉堡顶上等她,她这回到县城是去了解粮行的情况。这些年来,我们不再靠抢掠为生,也不再向周围地区的财东、商号收取保护费,我们转行开始做生意了,正因为这样我们的娃娃们才有了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我们的伙计们也才能够专心致志地靠种地、运输、跑买卖来获得富足的生活。不过,日子过得安稳了人也就容易变皮变懒,我的伙计们已经很少摆弄枪械了,枪械在我们伙里几乎成了一种摆设,一种偶尔拿起来消遣的玩意儿。我有时候回想起以前那些枪林弹雨火与血交织的生活,就觉得那是一连串的梦。可能别的伙计也是这种状态,只有奶奶经常还把她的枪拆开来擦一擦,可我知道那也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更经常的是她拿了自己的枪退下子弹交给任何一个博得她好感的娃娃玩耍。那些娃娃们,尤其是那些男娃娃,也把能别上奶奶的枪在院子里、在山野里威风凛凛地兜几个圈子当成了最高荣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就是我们现如今的生活。

然而,安逸的生活不会永远波澜不惊像一潭死水。前不久陈铁匠跑到山上给我们送来了一条坏消息,尽管这是一条坏消息,却也跟枪距离甚远。因为生活中绝大多数麻烦并不能靠枪解决,靠枪解决的麻烦往往是已经无法解决的麻烦。陈铁匠告诉我们,李冬青那边的人传出话来,要整编我们狗娃山的队伍,说是国民政府有红头文件,全国只能有一支军队,只能有一个政党,只能有一个委员长,凡是不在国民政府管制下的政党、军队都是非法的,或者接受整编,或者被消灭。陈铁匠还告诉我们,李冬青从我们这儿拉去的麦子没能收上来钱,他让四瓣子出面问一下,四瓣子说可能交军粮了,交了军粮自然就没钱了。

打日本的时候我们跟李冬青保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后来这种合作关系又慢慢地扩展到生意上,主要的内容就是我们委托他代销我们出产的粮食跟山货。李冬青曾经提出来要跟我合股开粮行、开商号。我回来跟奶奶商量,奶奶不同意。她一直对李冬青持保留态度,她的理由是财东家的娃儿跟我们是不同的种,绝对不能信任他,打日本是一回事,做生意是另一回事,我们已经吃过亏了,不能再吃亏。她倒赞成我的另外一条意见:我们跟李冬青做生意可以,就是买与卖的简单关系,我们按照商定的价格给他卖粮食、卖山货,他拿了多少东西就付给我们多少钱,一手货一手钱,互不亏欠。我向李冬青说了奶奶的意见,当然我没有直接说这是奶奶的意见,而是说这是我们伙里商量的结果,李冬青也答应了。后来他果真在县城开了粮行,又在西安城里开了商行,一直跟我们做生意。我们刚开始光给他供应粮食,后来渐渐发展到给他卖山货。李冬青建议我们种大烟,说那种东西利润更大,我们有枪有队伍,种大烟没人敢管,也没人敢偷,大片的山野荒地在我们手里,大烟那东西又好成活,一亩大烟的收入比得上十亩棉花。我们没干,一来我们根本不知道大烟怎么种,怎么收;二来我们也不能干那种缺德祸害人的买卖,这就是盗亦有道;三来我们每年收获的粮食、山货变成钱足够我们过活,也没有必要冒风险种大烟。

陈铁匠送来的消息让我跟奶奶非常吃惊,我倒不怕李冬青收编我们,要想收编我们首先得问我们愿不愿意,我们不愿意我想他也不敢真的跟我们对仗,跟日本人打仗我们都不怕,难道还怕了他保安团?我们吃惊的是粮食,因为我吃过这方面的亏,如果再叫李冬青坑我一回,那我就真是在同一个坑坑里跌两回跟头的傻子,这不仅仅是个生意问题,更是一个面子、尊严的问题。我问陈铁匠四瓣子是干啥吃的,他为什么不阻拦,为什么不向我报告?四瓣子是我们派到城里的联络员,也是我们在城里买卖的总代表和监督者,对李冬青的行为进行必要的监督是他的责任。那么大批的粮食李冬青没有付钱就要往外运,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拦不住。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怪我,长期的买卖合作让我对李冬青逐渐丧失了警惕,过去粮食基本上是分批给他,等他付清了上一批的钱才发下一批粮。后来渐渐地就有了拖欠,可是拖欠的时间也不长,一般拖上一两个月李冬青就付了,这我们也能理解,别说做那么大的生意,就是居家过日子也难免手头一时周转不开。今年的粮食下来之后,李冬青告诉我们说山西遭灾了,再加上国军跟###在关内关外都打得不亦乐乎,粮价飞涨,如果抓住时机运过去一批,就能赚大钱,起码比平常多赚两三倍的利润。根据这个形势他给我们开了一个好价钱,一石粮食比正常价格多了五块大洋。丰厚的利润诱惑了我们,为了抓机会,我们就一下子把一年的收成两千多石粮食都运到了县城李冬青的粮行里。李冬青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给我们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说是他在西安城里的买卖进货占了大笔的资金,一时资金周转不开,剩下的货款得等一个月以后才能付给我们。可是没想到他没把粮食往山西运,却运到西安给了胡宗南。最可气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四瓣子居然一点音信都没有。

陈铁匠吞吞吐吐地说:“尕掌柜,我说句冒失话成不成?”

我说:“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有啥话不能说,快说。”

陈铁匠又迟疑了半会儿才说:“我觉得四瓣子不是我们的人了。”

陈铁匠话不多,可是说话从来丁是丁卯是卯,如果没有八成把握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我追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才说:“李冬青明明知道四瓣子的身份,可是这么多年对他一直重用着呢,还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了四瓣子,这还不说明事情吗。”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四瓣子对李冬青的那副哈巴狗模样我也早就亲眼目睹了,过后我骂过他。他赌咒发誓说那只不过是蒙李冬青的:“人家好赖是县长,当了人面我总得敬人家几分,不然别人都要疑心呢。”我当时听了他的话倒也觉得挺有道理。他娶李冬青的外甥女我也知道,我还给他送了一百块大洋的礼钱。这一切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你抓住他啥把柄没有?”我问陈铁匠。

陈铁匠说:“实实在在地说,我没抓住人家啥把柄,可是我就是觉得他跟李冬青贴得太紧了,你再想一下,这么多年四瓣子到山上来过几趟?还有,这一回李冬青装车运粮食的时候,我知道了就过去问粮食往哪运呢,四瓣子把我骂了一顿,不叫我管这个事情。后来我知道粮食运到西安当军粮去了,就又找四瓣子叫他给山上报告,他说他已经报了,叫我不要管这件事。我是怕他哄我才跑上来说这个事情,果不其然他哄人呢。”

这样事情就严重了。我们不但面临了收编的威胁,又没了粮食,四瓣子又成了李冬青的人,真是人财两空了。我想找卫师爷商量一下,才想起卫师爷说他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一走就是十来天,连个音信也没有。我从来没有听卫师爷说起过他家人的事儿,我也从来没有打听过。我们这个行当里,自己不说的事别人也从来不会去打听,卫师爷又是那种沉默寡言的内向人,就更没人跟他谈论他的私事了;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卫师爷家在何方,家里还有什么人。他不在我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胡小个子那帮老伙计可靠、忠勇,见识跟脑子却满足不了我的需求。我就叫奶奶带了两个人跟上陈铁匠到县城去查实这件事情,实在不行就直接找李冬青问个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粮食运到哪去了我们可以不管,可是钱却是要按照协议付给我们。奶奶答应亲自到县城跑一趟,还没等奶奶出发,李冬青却上山来找我们了。

他们到山下的时候李大个子就已经传上信来,说他带了一个连的人。按道理带这么多部队上山我们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他属于友军,不能把他拒之门外,过去打日本的时候,我们两方的部队都可以毫无阻滞地进入对方的防区,而且一定能得到很好的招待。再说了,他只带了一百来个人我们就不敢让他的人上山进堡子,也显得我们心虚胆怯,好像我们怕了他。奶奶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让伙计们都作好准备,随时准备应付意外情况。我们的伙计有两百五十多人,又在我们的地盘上,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对付李冬青的那一百来个保安团没有任何问题。我告诉守山的伙计,放李冬青跟他的人上山。自己则到寨门外头等着迎接他。我已经很久没跟李冬青见面了,他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人比过去胖了许多,肥白有如发面团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他已经开始显老了。他带了一个连的保安团来。这个连的保安团一律是黄咔叽布的美式军装,脚上蹬着美式大皮靴,脖子上挎着美式卡宾枪。我不知道他的保安团都换上了美式装备,还是就装备了这一个连他专门带到山上给我看,也弄不清他这是显摆还是威慑,也可能是既显摆又威慑。

李冬青双手抱拳跟我打招呼:“尕司令,多日不见更健壮了。”

他带这么多队伍上山,不管怎么说也不合礼数,我心里挺不高兴,跟他揖了一揖便问他:“李县长,你这是干啥呢?带这么多人是不是要跟我们打架呀?”

李冬青哈哈一笑挽了我的胳膊极为亲密地说:“尕司令真风趣,我们是一家人,过去我们不老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吗?你怎么又想跟我打架了。这些人怎么样?想不想要?想要就都给你留下。”

俗话说当官不打送礼的,有理不打笑脸人,虽然我明知李冬青今日上山绝对没有好事,可是面对了他那张笑容可掬的脸,仍然不好继续跟他斗嘴,不管怎么说,过去我们曾经共同对付过日本人。我说:“李县长,今天不管你说啥话,都不要逼着我马上答复你,容我有个考虑的时间,跟你打交道就像你说过的,我确实太嫩,还是认真体会体会你的意思再作决定好一些。”我这是真话,李冬青笑容背后的内容实在让人难以捉摸,跟他打了小半辈子交道,我深知玩心眼斗心机我不是他的对手。

李冬青说:“咱们是血里火里一起滚过来的兄弟,有啥话不好商量?哥哥我今天是来给你赔罪的,给不给一口茶喝?我们可是走了几十里山路。”

我把他让进了待客的大厅,他带来的人也安排胡小个子他们接待了喝茶。坐定之后李冬青问:“奶奶呢?怎么不见。”他现在也跟着我们把奶奶叫奶奶,对奶奶态度也极为恭敬,奶奶却一直对他有很深的成见。我估计奶奶知道他来了,不愿见他有意躲了,就喊来过油肉问他奶奶到哪去了。过油肉说奶奶到后山上遛狗去了。李冬青好奇地问:“奶奶还有这份雅兴?她爱养狗我有纯种的德国狼犬,回头给她送一只过来,那种狗一只可以对付两条狼。”我笑着告诉他奶奶遛狗就是带着一群娃娃到后山玩去了。奶奶说这是遛狗,其实也差不多,狗娃山上的娃娃很多都是用狗来命名,比如狗蛋、狗毛,后来又有了狗牙、狗剩、狗爪爪等,所以奶奶带上那些娃娃到山上疯野的时候,就说是遛狗去。我嘴上给李冬青解释,心里也感到诧异,奶奶向来对李冬青的人品持保留态度,今天他带了一个连新式装备的保安团上山,奶奶避而不见完全可能,却也绝对不至于这个时候到后山遛狗去啊,难道岁数大了,她也变得办事没谱了?

喝了一阵茶,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李县长,我那些粮食啥时候算账呢?亲兄弟明算账,我的伙计都等着发饷呢。”

李冬青说:“我这一回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情呢。实话给你说,粮食都叫国军征走了,我也愁得要死,你也知道,国军征粮哪里要得回钱来?所以我今天专程来向尕掌柜请罪来了,还想听听尕掌柜有啥打算呢。”

要放在别人身上,这种事情我会相信,可是放在他身上我就不能相信,以他跟国军的关系,以他的身份,根本没有人会强征他的粮食。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又作了弊,想用这个借口吞没我的粮食;另一个就是他为了结交军政要员,把我的粮食拿出去做了人情。我说:“这件事情李县长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不然我也没办法向伙计们交代,我们听到这个信之后,伙计们都气恼得不行,要到县上找李县长说理去呢。”

李冬青嘿嘿一笑有恃无恐地说:“这是啥话么,那么多粮食也自然不能凭我一句空话就没有了,看看,这是国军征粮的收据。”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公文递给了我。

我没有接,那张盖着红印的纸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说:“李县长,这我相信,可是这一张纸当不得粮食吃,更当不得大洋花,我们给你送去的可是金灿灿的麦子,你总不能拿一张纸就把我们打发了吧?”

李冬青说:“那是自然,不管粮食到哪去了,都是我从你们这拉走的,你们不找我找谁呢?我逃不脱,你尕司令放心好了,我今天不就是亲自登门拜访跟你商量办法来了嘛。”

我心想:你狗日的肯定早就想好法子才来对付我,我就先听听你有什么鬼主意来应付我们,便说:“李县长肯定已经有妥当办法了,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

李冬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说:“尕掌柜,这可是国民政府的正式公文,你一定要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收编非法武装的通令,通令中威胁如果不接受政府的整编,一律采取强硬手段解除武装,首要分子还要予以严厉制裁。我问他:“这跟我们有啥关系呢?我们非法了吗?啥叫法?谁家的法?”

李冬青说:“根据国家法令,你们这样的非法武装必须接受政府的整编,看在我们过去共同抗日的份上,我先跟你商量一下整编的条款。只要你们接受整编,啥事情都好商量,别说那几个粮食钱,我带来的这些人都可以归你指挥。怎么样?全副的美式装备,接受过中央军的正规训练,配备的火力等于日本人的一个中队。”可是我绝对不相信天下会有这种好事,只要接受什么整编,就白送给我这么一个连的兵力,别说连人带枪都给我,就是光把配备的武器给我都是不可能的。过去我们那么密切地配合打鬼子,李冬青都没给过我们一枪一弹,现在他哪里有这么好心,更不可能有这么大方。

“那好么,我接受整编,就叫这些人留下帮我守狗娃山。”我故意这么说。

李冬青嘿嘿一笑说:“尕掌柜,你知道啥叫整编吗?”

我说咋不知道,我早就接受过整编了,你忘了我还是靖边剿匪第一军的司令呢。

李冬青说:“那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整编第一要接受国家的管制,纳入国家正式部队的番号,听从国军的调遣。”

我问:“是不是要把我们调去跟共产党打仗?”

李冬青说:“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不过要是真的下来命令让你们参加剿共,你们自然要无条件服从命令,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么。”

我说:“跟共产党打仗我可不干,你们胡长官带了几十万军队,飞机大炮比日本人还多,刚开始威风得了不得,把人家延安都占了,现在还不叫人打得像见了鹰虎子的野兔子漫山遍野地乱跑,我可不给你们挡枪子去。”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好赖我的把兄弟李敢为和那个洪连长还是共产党,我跟共产党打仗不就跟我的结拜兄弟打仗一样吗?

李冬青说:“你们要是不愿意扛枪打仗也成呢,那就按照整编的第二方案,把武器装备全部上缴,然后你们就地解散,老老实实种地过日子。”

我说:“这也不成,要是我们把枪都交给你了,你能还欠下我们的麦子钱吗?再说了,我除了打枪别的事情也不会,你总不能眼看着我端着碗拄个打狗棍满世界讨饭去吧?我们的枪都是我们用命换来的,是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来的,又不是你跟国民政府发下来的,凭啥要交给你们?”

李冬青说:“这是国家的统一政令,我今天就给你正式传达了,这其实不是跟你商量的事情,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我还不是看在咱们一起打日本的面子上来跟你好好商量,别的土匪我们都已经剿了,你还没有听说吗?”

我真的没听说这个消息。方圆百里除了我们狗娃山,原来的小股土匪大都归顺我们或者归顺了保安团,哪一方面都没有归顺的就让我们赶跑了。李冬青可能真的对那些小股土匪动手了,可是由于他们距我们远,新近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传到我耳朵里。

李冬青说:“尕掌柜,咱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说实话我对你跟奶奶佩服得很,只要你服从国家的政令,我就请你们进城,想从政,副县长、县参议长都好商量,想带兵你就当保安团长,咋都比你守着这荒山野岭当山大王强。说实话,凭咱们的私交,无论如何我狠不下心跟你交手,你也看了我带来的新整编的保安团了,要是真的咱两个再交手,我不是说大话,打你这狗娃山用不上半天时间。”

李冬青带这些人上山来,目的还是要震慑我,让我怕了他们的美国装备,好顺从他们乖乖地接受整编。这件事情不要说我不愿意,就是我愿意,奶奶、胡小个子那些伙计也不会同意。再说了,这是关系到我们前途命运的大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我说:“李县长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这件事情太大了,虽然我是掌柜的,这些事情我也不敢自作主张。一见面我就给你说了,今天不管你说啥事情,都不能逼我马上回话,我就是怕你说的事情太大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这样,你先回去,等我跟奶奶还有伙计们商量过了再给你答复。”

李冬青也知道这种事情我不可能马上就答复他,便说:“成呢,我想你只要把我开的条件原原本本给奶奶和伙计们说清楚,谁都能赞成呢,谁会有福放着不享非得吃苦受罪呢,那样可就是红苕了。”

我又问他:“按你刚才的意思,要是我们不接受整编,麦子钱你也不给了?”

李冬青愣了一下,马上爽快地说:“这是两回事情,要是你们接受了整编,我就好办了,给你们多弄些人数报上去,就说发饷配武器,麦子钱自然有办法筹措回来。要是你们不接受整编,我也不能亏你们,生意要做到明处,原来的价钱我出不起了,起码按照咱们本地的价钱给你们,你看成不成?”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本地麦子大概一石能卖三块大洋,价钱比他说的少了一多半,那也就是多挣少挣的问题,总比血本无归强。如果他真的耍赖硬是不给钱,说实话我们现在凭实力还真没本钱跟他刀对刀枪对枪地斗个你死我活。于是我说:“成呢,做买卖么,哪有光挣不赔的事情,这一回就这样了,你啥时候付款呢?”

李冬青做出为难的样子说:“唉,尕掌柜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款我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齐,你得容我个时间,三个月你看成不成?”

我们给他麦子的时候他付了百分之二十的定金,按照他跟我现在说的价格,他再付原来货款的百分之三十就差不多了,就连这他都要拖三个月,明摆着是要赖账。我坐不住了,起身对他说:“李县长,那一年你就把我的一千石麦子一爪子全抓走了,你的为人我也知道,我不为难你,价钱就按你说的,可是不能拖三个月。你今天带的人不是多吗?你留下,派人回去筹钱,啥时候我见到钱了,你啥时候回去继续当你的县长。”

李冬青哈哈大笑,笑声是做作出来的,听着就像夜猫子叫,刺耳、瘆人。笑够了他才说:“尕掌柜这是要绑我的票呢,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匪,除了绑票你还能耍些高明的手段不?俗话说事不过三,今天你要再把我绑了,就是绑我李冬青第三回了,哈哈哈,可惜呀可惜,多亏我深知你的为人,知道你除了会绑人再就不会干啥了,这不,我今天带来的这些人你要能全都绑起来,才算你尕掌柜好本事。”

我说我不是爱绑人,是你老想坑人害人,今天没话说了,就这个样子,你留下,叫你的人回去筹款去。李冬青啪的一声摔了杯子,狠狠地说:“今天还不知道谁绑谁呢,来人,把这个土匪给我拿了。”

我倒愣了,难道这家伙忘了这是在我的地盘上?敢在我的狗娃山上拿我这个掌柜的?我果然没有想错,随着李冬青的呼喊,胡小个子带了两个伙计冲进来扭了李冬青的胳膊,嘿嘿笑着说:“李县长,对不起了,你的号令在狗娃山行不通。”

李冬青气急败坏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来人哪……”

外头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有人学他的声音喊:“来人哪,来人哪……”

胡小个子把李冬青腰里的手枪掏了出来,然后把他结结实实地绑了。这时候奶奶走了进来,对李冬青说:“李家娃儿,你不愧是吃人贼的种,咋就老想着害人坑人呢?我们把命扔在脑壳子后头支援你打日本,又老老实实跟你做生意,你为啥就不学好呢?今天我一看你上山的阵势就知道你这财东家娃儿没安好心,咋了,美国干老子跟胡长官给你长精神了是不是?想借整编来吞没我们两千石麦子是不是?”

李冬青懵懂地问:“我的人呢?你们把我的人咋样了?”

奶奶说:“你的人走路太辛苦,这阵都睡得香着呢。”

胡小个子说:“这?三番五次害我们,干脆彻底了了,送他跟吃人贼见面去。”

奶奶说:“好得很,我也是这个想法,钱咱也不要了,就当给李县长烧的纸。”

李冬青一听这话,脸顿时煞白,他相信在这种时候我杀了他确实跟杀一条狗没什么区别。人的生命是受法律保护的,可是当碰上根本拿法律不当回事儿的人,或者法律根本管不了的人,人的生命价值就跟狗一样。我们就是不拿法律当回事儿、法律也管不了我们的人。李冬青开始说软话了:“尕掌柜,奶奶,不就是欠你们两千石麦子钱吗?我保证还,马上还,你们把我扣下,我叫他们回去马上给你们筹措,就是卖房子卖地砸锅卖铁我也把你们这两千石麦子钱还上。我的命不值钱,可是我们一起打日本的交情还值两千石麦子钱吧?”

李冬青这家伙确实招人恨,可是就这样把他杀了我又有些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打日本的时候我们合作得还是很好的,我们多次支援他们,他们支援我们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耍奸溜滑,那段时间我们的血确实流在一起,心也想在一起,不然我也不会忘了前车之鉴把两千石粮食交给他代卖。自从日本人投降以后,这家伙又当上了省参议员,把原来的那个钱团长也赶跑了,自己兼任保安团长,听说县党部书记也是他,党政军一把抓,就又开始故态复萌。他确实属于那种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

我说:“算了吧,看在我们共同抗日的份上,还是给李县长留一条命,不过欠我们的钱可是一定要还。”

李冬青马上说:“还还还,马上就还。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奶奶说:“不成,今天把这?放了后患无穷,就像他说的,不就是两千石麦子吗?今年亏了明年还能种,咱不要了,就当今年遭天灾了,这个坏?今天非得灭了他不可,不能放虎归山,再留着他害人。”

胡小个子也帮腔:“对,不能留着他害人。”

奶奶性子急,拔出枪对着李冬青的脑壳子就要扣火。李冬青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我的身后,一时间我倒成了他的保护伞。想来想去李冬青还是不能杀,尤其不能在狗娃山上杀,人活着就是义、气两个字,想到李冬青多次跟我们在打日本人的战场上并肩奋战,为了两千石麦子杀了他,我这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外面的老百姓也会骂我们不仁不义。于是我对李冬青说:“你李县长刚才不是说了么,带来的这一百来人都给我了,人我就不留了,麦子都叫你骗走了,我养活不起,枪支弹药留下,你要是想要武器,就拿钱来赎,不想给钱就拿这些武器顶账。这些枪我看了,都是美国造的好东西,胡长官的亲随卫队可能都没有这么好的装备,吃我们这碗饭,好枪比大洋更重要。”

李冬青肉疼了,蹙眉咧嘴。我赶紧说:“李县长要是不赞成就算了,做买卖么,总得两相情愿,强拉不是买卖。”

这个时候到底怎么办也不由他了,他反应倒也快,不等奶奶瞪眼睛,马上说:“好好好,一切就按尕掌柜的意思办。”

奶奶看我,我做出拍板定案的架势说:“就这么办,人不能杀,李县长好赖也是抗日英雄呢,做了错事,认错改正了还是好人,把人放了。”

于是胡小个子解开了李冬青身上的绳子,李冬青活动着身子骨,对胡小个子说:“你这个弟兄真狠,把人往死里捆呢。”

来到外面,我不由笑了起来,李冬青带来的那一个连,都被解除了武装,人人都提着裤子,紧紧地挤成一堆,活像一群企鹅。原来不知谁出的损招,把他们的裤腰带都没收了,两手稍一松懈,裤子立刻就会从腰上滑落下来。那个时候的人不像现在的人这么讲究,天气稍冷里三层外三层穿着不说,最里头谁也少不了一条贴身的裤衩,所以即便裤子脱落下来也不至于原形毕露。那时候的普通百姓,大都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夏天一条单裤子,冬天一条棉裤子,里头都是空膛啥也不穿,谁要是在裤子里头再穿个裤衩之类的东西,就跟就着饺子吃炒菜一样,是奢侈、浪费的事。这些保安团的士兵们也一样,此时正在深秋初冬时节,他们都穿上了棉军裤,可是里头都是空膛的,谁的裤子要是掉下来,谁的家底就暴露无遗了。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谁也不敢稍稍松懈让自己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奇景。伙计们和我们那些狗字辈的后代们围在保安团的四周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我把他们都赶走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不能让人家太难堪了。士兵们脚上的靴子也全被脱了,穿到了伙计们的脚上,而伙计们的破鞋烂袜子则成了士兵脚上的装备。

李冬青见状赶紧捂住了自己的裤腰:“尕掌柜,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抽我的裤腰带我宁可死去。”

我连忙安慰他:“你是士,我们当然不敢辱没你。这些当兵的可不是士,你带回去吧,要枪就拿钱来赎,不然就拿这些枪抵账,勉强也够了。”

胡小个子朝保安团的士兵们喊了一声:“立正!”

这些士兵确实经过正规训练,在这种难堪的情况下,听到口令仍然立刻站成了三排,虽然人人双手不得空闲,却仍然站得挺整齐。胡小个子说:“请尕掌柜训话,鼓掌欢迎。”那些兵显然听惯了命令,一听“鼓掌”两个字,便本能地执行,手一松裤子齐刷刷地朝下滑。胡小个子就哈哈地笑。兵们赶紧去抓裤子,队形顿时有些乱。花花在一旁骂胡小个子:“胡小个子你咋那么缺德,戏耍人家干啥呢。”

胡小个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噢,我忘了弟兄们手脚不方便,下面请尕掌柜训话,不用鼓掌了。”

我哪里有什么话可训,既然胡小个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想了想说:“弟兄们,过去我们在一起打过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谁都想安安稳稳过好日子。我们跟你们李县长做生意一直好好的,今年打下的两千石麦子都叫你们李县长给吞没了,今天还领上你们欺上门来叫我们投降呢。今天得罪弟兄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回去,枪我们留下了,顶我们两千石麦子的账了,今后有机会请你们到山上喝酒。”

一个穿着军官服装的保安团怯生生地请求:“尕掌柜,我跟你们一起打过日本人,你能不能把裤带还给我?”

胡小个子抢着说:“不成,你要是还念着跟我们一块打过日本鬼子,今天跟上李冬青上山干啥来了?要不是我们提防你们,现在提裤子的就是我们了。”

过油肉说:“你知道我们这是啥地方?是狗娃山,就是你们说的土匪窝子。雁过拔毛、过路收钱是我们的规矩,要不是看在你们跟我们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连你们的衣裳都得剥了。”他这么一说,保安团的兵们本能地夹紧了胳膊肘子,夹紧了两条腿,好像那样一来就能保住身上的那套衣裳了。

我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伙计们不答应,你们慢慢走好,半路上寻些树藤、茅草凑合着也能当裤带呢。”

李冬青急于离开这个时刻隐藏着危险的地方,对那个想要回裤带的小军官下命令:“胡连长,把队伍带上撤退。”

那个小军官原来跟胡小个子还是八百年前的亲戚,当了个连长,跟我们伙里的队长官差不多大。胡小个子也许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的份上,也许看在两人职务差不多的份上,也许还是看了我们共同打过日本人的份上,拿过一条皮带递给了胡连长。胡连长谢了一声连忙系上,整理队伍离开了狗娃山。

他们一走我就问奶奶那些保安团的兵怎么回事,咋就那么老实地束手就擒。奶奶说:“李冬青领了这么多人上山明摆着是跟我们亮底牌来了,要是跟他们在堡子里头动手,他们用的都是美国人的连发枪,我们还是日本人的大盖子,我们还有一堆老婆娃娃,先不说最后结果,光是在我们堡子里打上这么一仗你想会是啥结果?我也不客气,表面上装着热情招待,用麻叶子混上大烟给这些?美美熬了一大锅茶,说是刚从西安城里买的老伏茶。这些?走路爬山正口干舌燥,喝了个美实,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你看奶奶的手段咋样?”

我由衷地说:“好手段,好手段,姜还是老的辣。”

麻叶子是山里的一种蕨类野草,熬成水可以治跑肚拉稀。我们伙里缺医少药,一般的病痛都靠硬扛,或者用熬麻叶、喝姜汤、吃大蒜之类的土办法治疗。后来不知道谁发现把麻叶子跟大烟放在一起熬出的汤喝下去可以止痛,而且特别灵,不管哪里疼,喝上一大碗疼痛很快消除。就是有一样副作用,喝过后不疼了,却也像被抽掉骨头一样浑身瘫软乏力,只能躺在地上休息。体力好的两个时辰以后四肢才能慢慢动弹,体力不好的就得躺上一整天才能恢复体力。保安团的士兵喝了我们自制的麻叶大烟汤,自然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于是伙计们就让他们当了一回油点子。过油肉说的是实话,如果不看在过去我们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按照伙计们的贪心劲儿,非得把他们扒光再赶下山不可。不费一枪一弹,就得到了大批美式卡宾枪,还有美式军用大皮靴、美国牛皮裤腰带,伙计们兴高采烈,一个个像赌场里成功作弊发了大财的赌棍。李大个子知道我们发了洋财,带了十几个伙计上山来吵着闹着要分赃。伙计们到了手的东西谁也舍不得再交出来给别人,山下山上两方人吵成了一锅粥。还是奶奶发了威,重申了我上台时颁布的八项禁令,把缴获的东西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了李大个子二十支卡宾枪、二十条裤腰带、二十双大皮靴才算平息了内讧。

伙计们今天凭空发了一笔大财,热热闹闹像过年,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跟李冬青在抗战时期建立起来的合作关系就像沙子堆成的房屋遇上了疾风暴雨而彻底垮塌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彻底决裂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我断定李冬青绝对不会白白吃这么一个哑巴亏,抗战胜利后短暂的好日子到头了,历史就像磨道,我们就像磨道里蒙上眼睛的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仇杀、阴谋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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