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通天狐狸
接下来开始落实年度利润指标任务,集团利润指标确定为800万元,部门利润是按照部门人数下达的,每个人平均创纯利10万元;利润指标溢出的100多万,由集团领导班子消化。
这种利润指标分配办法,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些从事贸易业务和房地产开发项目的部门,人人都是业务内行,完成本部门的指标轻而易举,而且往往还会有机会获得出乎意料的贸易机会,从而大大超额完成集团指标,个人也会有丰厚的利润提成。而那些综合性部门和专业部门,比方说总经理办公室、财务部、项目开发部,大多数都是跟业务不沾边的事务性工作,比方说文秘、勤杂、车队、会计、出纳、总务等等人员,要完成利润指标,简直是天方夜谭。
糖三角作为总经理办公室的主任,明明知道这种指标分配办法不尽合理,却不敢出面找姜钧理论。李天来是姜钧带来的嫡系,当然不会出面找姜钧,反而信誓旦旦地保证在搞好日常工作的同时,争取完成利润指标。利润指标下达之后,来找姜钧的有三个人:郜天明、裴国光和李大宇。
郜天明直截了当:“姜总,我完成不了10万元纯利润,因为我的职责是分管文秘和党务工作,没有机会从事业务。如果把我安排到业务部门,只要有资金保障,我努努力倒还有可能。”
姜钧安排郜天明回到办公室就是要剥离糖三角的权力,替他把好文秘关:“我难道不知道你的主要职责是干什么吗?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说,省国资委要求我们集团设一个兼职的纪委书记,本来应该由党委副书记兼任,我们集团没有党委副书记,我就推荐了你,因为你不是党委副书记,只能批纪委副书记,很快就批下来。如果批下来了,你的责任就更重了。加强企业内部监督是我们南方集团的当务之急,你从现在开始就要熟悉一下党内监督的相关文件和规章,同时要跟开发区纪工委取得联系,做好开展纪检监察工作的准备。关于利润指标,你不要考虑,我联系的业务把你的名字挂上就成了,随便给你分点利润就够了。”
郜天明二话不说就走了,可是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却在脸上写了个充足。姜钧心想,这个人可重用而不可信用,也就是说,重要的事情可以交给他办,需要特殊信任的事情却不可交给他办,这个人的品性太正了,不适合替他办那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裴国光找姜钧的时候,不像郜天明那么直截了当。他气喘吁吁地给姜钧扛来了一个牛皮大包,姜钧讶然:“什么东西?”
裴国光顾不上擦脸上的臭汗,拉开皮包的拉链,里边是一套高尔夫球杆:“姜总,看看这一套球杆,满意不?”
姜钧识货,这是callaway牌高尔夫球杆七件套,值25000多元钱。他多少有点意外,这点爱好南方集团应该没人知道,他自己也有几年没有摸过球杆了。说起接触高尔夫的缘由,姜钧至今还有点赧颜、惆怅、神往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刚开始姜钧没什么兴趣,兴趣是由那个绰号叫茉莉花的女人给培养出来的。
茉莉花的来由一是她的名字叫莫丽华,跟茉莉花谐音;二是她长得脸小,美艳却又非常魅人,就像茉莉花,花朵小,却有独特的魅力;三是也不知道她常用什么香水,身上永远有那么一股茉莉花淡淡的香味。所以,人送外号茉莉花。茉莉花是北方机械公司的客户,那个时候北方机械公司的产品正在市场走俏,能够拿到北方机械公司的产品就意味着两个字:发财。姜钧到任以后,就成了所有客户的抢手货。茉莉花的招数就是陪着姜钧打高尔夫,一来二去,姜钧不但对高尔夫的兴趣日益浓厚,对茉莉花的兴趣也日益浓厚。两个人终于从球场打到了床上,茉莉花也就成了北方机械公司必保的重要客户。
两个人的关系也是随着北方机械公司的破败而破裂的。北方机械公司经不起姜钧的折腾,日益衰落,产品积压,而茉莉花太过贪婪,手里压了太多北方机械公司的大便池、浴盆,这个时候她提出了一个让姜钧非常为难的条件:退货、退款。当时由于企业效益下滑,公司连给工人开工资都要借钱,哪有闲钱给她退货款,于是茉莉花开始折腾,甚至闹到了他家里,把姜钧搞得非常狼狈。姜钧东拼西凑总算满足了茉莉花退货退款的要求,两个人的关系也彻底崩盘了。
茉莉花做了比较够意思的一件事情就是,过后不声不响地给姜钧卡里打了50万,也算对姜钧长期以来的关照表达了一下感激。茉莉花和他的关系就这样断了,收到那50万以后,姜钧虽然没有再跟茉莉花联系过,可是对她的恨意却烟消云散,而一缕宽慰、惆怅的情思却如斩不断理还乱的麻绳箍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就会让他的心颤抖一阵子。从那以后,姜钧就几乎再没有沾过高尔夫,如今猛然间看到裴国光送上来的高尔夫球具,心里不由怦然,居然有了一丝对往昔的念旧情怀。
裴国光眼巴巴地向姜钧展示着他的名牌球具:“姜总,我听说你喜欢打高尔夫,就托朋友搞了这么一套球具,你看看合意不?不合意还可以换。”
姜钧过去抽出一根轨道杆,比划着挥舞了两下,不愧为名牌,手感极佳,轻重适度,光是那份握在手里的质感,就让姜钧欣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打高尔夫?”心里却暗暗惊诧:这个贼瘦猴,对他调查了解得倒挺深入。
裴国光谄媚地笑笑:“我也是听说的,省城山岚高尔夫球场的老板说,当年您可是他们球场上的佼佼者啊。”
姜钧说:“过去的事了,现在没什么兴趣了。即便有兴趣,也没那个资本玩这种豪华玩意了。”
裴国光贼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金色的小卡片双手捧了过来:“姜总,这是滨海开发区最高档的同乐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
姜钧大惊,裴国光居然肯为自己下这么大的本钱。据他所知,同乐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起价就是15万:“你这是干什么?这太贵重了,我可领受不起。”
裴国光连忙解释:“姜总误会了,这是公司卡,公司一直就是同乐高尔夫的金卡会员,每年30万的费用都进了接待费,主要目的还是接待上面来的领导和重要的客户。上面来的领导和重要客户要陪还不都是您吗?所以这张卡放在你这儿最合适,过去一直在黄总手里放着,他退了,就交还给了财务部。”
姜钩接过了会员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又看,办卡时间是3年前的,看样子裴国光说的是真话。就念叨了一句:“扔了多年,手生了,什么时候真该再练练。”
裴国光这个时候才吭哧吭哧地提起了他们财务部利润指标的问题:“姜总,集团确定的利润指标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可是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业务项目,所以……”
姜钧马上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他已经替财务部想好了:“你们别想做什么业务了,把财务弄好,别再让税务局找麻烦是第一要务。从现在起,如果税务局再来找麻烦,你别找我,自己处理,费用也进你们财务部的成本,到时候考核拿不上奖金可别怪我。”他这么说的目的,就是让裴国光今后少用税务局的招牌来敲诈。如果为了摆平税务局花了钱,那就要由财务部自己承担,部门成本核算是和经济效益挂钩的,增加了财务部的成本,肯定要影响他们的收益。他相信,凭裴国光那么聪明的人,听了他的话肯定心里有数,不敢再用那套手段从集团揩油割肉了。
裴国光瘦脸涨红,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姜钧话语一转又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你们财务部的利润指标从降低财务成本、加快资金流动、增加资金效益这几个指标核算,降低的成本就算你们的效益,这样可以吧?”
这方面其实是个活账,话是说出来的,账是算出来的,路是走出来的,所以,只要裴国光他们会说会算会谋路子,完成所谓的效益指标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当然,要想创出高效益,拿到高额奖金,那也不可能,姜钧不是傻子,别的部门头头也不是傻子。这种考核方式,其实就等于给他们留了个口子,让他们不至于年底影响收入而已。
裴国光却说:“姜总,你误会我了,我们也能创效益,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的。”
姜钧好笑:“你们也有买卖做?”
裴国光:“是啊,入股市进行资本运作。其实,真正最赚钱的买卖,就是用钱生钱,传统的贸易现在已经基本上走到尽头了。”
姜钧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全面衡量着裴国光提出的建议,衡量的结果是,可行。不管赢了还是输了,股市都是资本运作的最佳场所,也是洗钱漂白资产的最佳手段,只要有钱入市,今后怎么运作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你需要多少资金?”
裴国光显然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资金多多做,资金少少做,不管是多还是少,选对股最重要。我有个同学在证券公司,经常会有一些内线消息,我跟他商量过了,他替我们选了几只绩优股,只要我们投入了,肯定能赚钱。”
姜钧想追问一句:如果赔了呢?但是他没有问。赔了赚了在股市上都是理论问题,关键的问题还是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入,况且,他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想要靠炒股给国家赚钱:“好吧,你马上做个计划,我批,资金投入量不要超过500万。”
裴国光兴高采烈,连连保证一定会赚钱,然后哆嗦着一身瘦骨头架子兴冲冲地跑了。
李大宇是项目开发部的经理,几年以来就扎在南山开发小区的项目上,每年都报利润,每年都能拿高额奖金。姜钧来了以后,重新评估审计了一番,把南山开发小区算成了赔本买卖给出手了,这样一来,李大宇的项目开发部除了已经差不多的至尊花园,事实上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没事可做,至尊花园又没有开盘,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效益,没了效益不但没有奖金,连基本工资都保证不了,这是让李大宇没法接受的:“姜总,我觉得这个利润指标不太合理。”
姜钧对李大宇没什么好印象。这是正常的,他是柳海洋、小乌龟的人,过去跟着黄智也没有少捞好处,所以对他的回答也就没什么客气的:“你们项目开发部的任务就是项目开发,找到好项目就是你们的功劳,可别再弄那种亏本的项目当赚钱项目发奖金了。”
李大宇不认可姜钧的说法:“姜总,南山开发区刚开始是赚钱的,后来经济大环境变了,不能全都把责任压到我们头上。”
姜钧冷哼道:“一个项目赚不赚钱,看的是项目结果,而不是获利预期,哪个项目评估的时候不是赚钱的?不赚钱谁会去干?可是哪个项目会根据项目评估利润指标发奖金?根据项目结果,集团正在对南山小区的奖金发放进行讨论,如果确属不合理的奖金提成,根据性质,可以有三种处理方式:一是追回,二是行政处理,三是以非法获利、侵占国有资产上报监察机关查处。你如果对这个问题固执己见,我们还是请纪检监察部门做个结论好不好?”
李大宇摆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我欢迎纪检监察部门介入审查,如果我犯了党纪国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可是我还是要说,利润指标的考核方式不合理。”
姜钧冷冷地说:“不合理你可以不续签合同啊,这是双向选择,你认为集团的利润指标不合理,你没办法完成,完全可以不跟集团签经济责任制合同。当然,如果不签合同,你也就失去了南方集团员工的身份。”
李大宇软了,站起来做出无辜、可怜的样子:“姜总,您别误解我的意思,合同我们还是要签的,关键我们觉得有点为难,没项目即便签了合同,那不也是虚的吗?”
姜钧看到李大宇服软了,也就没必要再绷着,心想,反正老子也不打算留你,你也不会老老实实给老子干活,还不如软软地把你打发了算了,便放缓口气说“李经理,这样吧,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你们抓紧寻找项目,只要你们能给集团找到好的项目,形成了集团新的经济增长点,那就是你们的功劳。效益奖金拿不上,还可以拿突出贡献奖啊,奖金额度不是比效益奖还高吗?集团专门搞了这个奖项,就是考虑到你们项目开发部的具体情况,你不要对集团的好意看不见啊。”
话说到这儿,李大宇也就就坡下驴,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好听话儿离开了。
他一走,姜钧就打电话召来了糖三角。糖三角现如今对姜钧是又恨又怕,因为姜钧初来乍到,第一刀就砍到了他的头上。现在他名义上是总经办主任,实际上只能对总务勤杂发号施令。不过他会装,对姜钧装得服服帖帖,百依百顺,甚至战战兢兢。装可怜如果真的能够引起别人的同情心,那就更是一种自保的好方式。所以,他进到姜钧办公室的时候,总是一副忐忑不安、胆战心惊的样儿,有时候还真弄得姜钧有点心软。
“姜总,有什么指示?”糖三角半真半假做出局促不安的样儿,掏出笔记本和笔作出记录的准备。
姜钧面对这个鼻涕一样稀软的男人,不能不挤出笑脸让他情绪稳定一些,就像一只面对枪口下猎物的狩猎者:“老唐啊,坐。”
糖三角战战兢兢地坐到了沙发上,屁股挨着沙发沿,身子挺得笔直,小笔记本摊在膝头,仿佛一个正在采访高官显贵的小记者:“姜总,有什么事您说,我马上去办。”
姜钧说:“公司人浮于事,效益低下,这些情况你都知道……”
糖三角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老毛病了。”
姜钧说:“所以我想,应该对公司的人事进行适当的调整……”
糖三角误会了,以为姜钧要撤了他,腾地蹦了起来:“姜总,我、我……”
姜钧不得不动手把他按到了沙发上:“你紧张什么?听我说完好不好?”
糖三角坐回沙发,脸红脖子粗。他这副样子让姜钧有些不忍,尽量和颜悦色:“老唐啊,我这个人性格直,脾气急,来了以后一直没有机会跟你坐下来好好聊聊,今天还是没时间,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心不坏,绝对不会整人……”
糖三角迫不及待地表态:“姜总是好人,是好人,我理解,理解……”
姜钧觉得这个人简直谦恭到了有点讨嫌的地步,他有点受不了:“老唐啊,你别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糖三角连连点头:“嗯,对不起姜总。”
姜钧这才接着往下说:“我们是国有企业。过去国有企业最大的弊端就是大锅饭,平均主义,养活了一大帮懒人、笨人、无事生非的人。现在,我们实行的是独立经营,独立核算,自负盈亏,而且肩上还承担着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重任,所以啊,过去国有企业的种种弊端绝对不能再在我们的企业里继续下去了,一定要在人事管理上建立起完备的激励机制,在员工心里树立起危机意识。我要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尽快拿出一个精简机构、压缩人员的计划来。”
糖三角有点为难:“姜总,现在文秘的活都由郜天明经手,我搞这个东西会不会……”
姜钧阻止了他:“集团的人事工作还是你管么,精简计划属于人事管理的权限之内,你又比较了解情况,这和一般写个报告拟个文件不同,必须要主管领导来做,你放心去做,时间上要抓紧一些。同时要做好保密工作,以免影响集团的安定团结,现在党中央不是号召要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吗?我们集团内部首先就要和谐。”
糖三角接受了任务:“姜总,对于精简机构、压缩人员,您有什么原则性的指导意见?”
姜钧说:“总体思路就是55岁以上的男同志,50岁以上的女同志都办理提前内退,年龄到了再正式办理退休。还有,业务部门没有业务的员工回家休假,有了业务就回来上班,没有业务就不用上班了,半年内集团负担生活费用,半年以后就由他们自谋发展吧。再就是综合部门,比方说你们办公室、财务部等等,要归并业务,一个人能干的绝对不再有两个人干,要执行定编定岗定责任制,经过归并以后的富余人员,那就只好下岗了。原则就是,凡是临时工一律不再聘用,人事关系在集团的,下岗后关系转到开发区人才中心去。”
这是姜钧深思熟虑的结果,男55岁以上、女50岁以上的内退,例如清欠组的老张那种不安分是非多的老家伙,自然而然就离开了集团。没有业务的,大多数都是柳海洋和小乌龟的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这种人其实就是集团白养着,赶他们回家待着,一举两得,既减轻了集团的负担,又削弱了柳海洋、小乌龟的群众基础。
“这件事情除了我以外,正式颁发文件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漏风跑气,唐主任,我可是要找你算账啊。”
糖三角啥话也不敢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请姜总放心,请姜总放心。”
其实,姜钧之所以让他办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他在集团办公室里分管人事,而是因为这个活肯定是得罪人的活,得罪人的事情就让他去办。暂时还是不要让郜天明、李天来他们成为众矢之的,还有别的用途。
姜钧老婆来电话催促他:“你一个人在开发区待着享福,我在这边受苦受累,你赶紧把我弄过去吧。”
姜钧的儿子跟国内许多权贵的儿子一样,不管是阿猫阿狗,都要送出国留学读书,似乎在国外读了书,就能保证在中国继续当权贵。他老婆一个人在省里独守空房,急着赶过来照顾他监督他也是人之常情。
姜钧说“南方集团是国有企业,不是我自己的,我说弄你过来就能弄你过来?我刚刚过来,就把你弄过来,群众会怎么看?上级领导又会怎么想?不是告诉你让你去加拿大陪儿子吗?加拿大不比滨海开发区好?你赶紧去,咨询一下在加拿大投资移民的条件。”
他老婆又说:“我的护照还没批下来呢,等护照之前过去看看你还不行吗?还有,宋总前两天还打电话过来,问你怎么样了,想见见你呢。”
宋总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当党委书记,两个人配合默契,互通有无,属于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那种铁关系。如果没有这样一层铁关系,单凭姜钧一个人,贱卖北方机械公司也不可能那么顺当。他们俩一起把北方公司卖了之后,宋总上边有人,顺顺当当调到中原市中原化纤公司当了党委书记。根据他对宋总的了解,如果总经理不是跟老宋能一块嫖娼分赃的主儿,八成现在已经被老宋搞残了。在中原化纤那种大型企业当总经理,可以拿250万年薪,而当党委书记只能拿最高月薪,外加年底的分红奖金,姜钧想,就凭这一点,老宋如果不把原来的总经理拱走,他就不是老宋了。
想到年薪,姜钧暗自叹息,在南方集团这种不够大的经营性国有企业,想拿年薪难上难,每年的经营额不够数,利润都不够一个总经理拿年薪的。如果能像中原化纤那样拿几百万年薪,他姜钧也就用不着劳心耗神担惊受怕地琢磨企业资产了。
他老婆一句话提醒了他,对了,该和那门宋大炮联络联络感情了,终究在一起搭伙搭了七八年,多多少少面子还有一些,今后说不准还能联手做点事呢。
“你别操那么多心了,我在这好着呢!你不用过来,我忙得很,你别添乱,赶紧把护照办好,到加拿大陪儿子去,办移民是正经事。”他几乎是吼着给老婆下达了命令。
挂断老婆来的电话,他就拨通了宋大炮的电话。宋大炮是个说话底气特足的人,牛吼一样的大嗓门隔着上千公里长的电话线仍然震得姜钧耳朵嗡嗡嘶鸣,难怪大家都叫他宋大炮:“姜钧啊?你最近怎么样?看样子混得不错,开个屁董事会还上报纸咋呼。”
姜钧把话筒远离耳朵,对着宋大炮诉苦:“宋总啊,你别拿我开心了,我现在是在油锅里煎熬啊,我现在是三无人员: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生意没生意。干脆我投奔你得了,哪怕在你手下干个副总,安安稳稳多舒服。”
“哈哈哈,你少给我诉苦,你那个位子当初多少人争都争不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没想到的是你小子倒真的挺有道行,不动声色就走马上任了。怎么的,一去就不见踪影,乐不思蜀了吧?要不要我把你老婆给你送过去?没有监督和约束会犯错误的,尤其容易犯那种有声有色的错误。”
一听宋大炮的话头情绪,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肯定当了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于是顺情说好话:“宋总,我听说你现在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党政一把抓,恭贺你啊,你是家大业大,我是小庙小宅院,今后还得靠你老兄提携啊。”
宋大炮哈哈大笑:“别装穷,没人找你借钱。谁不知道,你的前任黄智可是国资系统的老干将了,把南方集团调理得蒸蒸日上,你去了就光剩下享福了。哪像我,命苦啊,守着这么个大摊子,在内地接受党和政府的严密监督……”
姜钧打断了他,装恳切地说:“你别以为我是说瞎话装可怜,我在你面前有什么可装的?南方集团真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你猜猜我才来的时候账上能用的钱有多少?80万。”
80万不过是南方集团那一阵账面上的现金数额。企业当然不仅仅是看账面上的现金,还有流通中的资金流、固定资产的价值等等。姜钧抓住80万这个数儿到处张扬,不仅仅是要表达他受命于危难之中这个意思,还要为南方集团今后的落魄埋伏笔、造舆论。
“不会吧?”
“真的,你说就这种状况我哪有心思想别的?现在我面临的首要任务就两个字——挣钱,你得帮帮我,跟我弄点生意做。”
“行啊,生意么,跟别人做也是做,跟你做也是做。你说吧,想做什么?”
“想跟你做原料。”
“你开玩笑,你账上才那么几个钱,跟我做原料?一次做几吨?”
“我手里没钱你先借给我,或者我先欠着,做完一单我还你一单的钱,你总不会怕我不还你钱吧?”姜钧手里不是没有钱,可是他不想把现金投入到跟中原公司的业务上。如果跟中原公司做业务,他自信应该达到空手套白狼的境界,通过玩空手道、两头甚至三头接轨对缝把生意做了,把钱赚了。如果把钱都投入到一个贸易项目上,其他人完全可以以缺乏资金支持为由给他晾台。如果他自己有什么需求,手头没有大量的资金也是什么都办不成的。
宋大炮倒认真了:“那倒不是,好赖你老婆孩子还能给我做个人质,可是你说的这个办法不是我不同意,是根本做不了,你以为中原化纤是我家的?不付钱拿货,或者拿货不付钱,如今就是我亲爸爸也做不到这一点了。国资委、职工、班子成员哪一头我都没办法说服人家,我要是跟你这么干了,明天我就得上职代会交代问题去。”
姜钧心凉了,心里暗骂这只老狐狸,过去在一起搭伙的时候就不老实。如果不是揪住了他的狐狸尾巴,然后因势利导让他成了同伙,很可能现在他已经被搞残废了。
“喂,怎么了?你说话,再不说话我撂了。”宋大炮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
姜钧叹了一口气说:“我还能说什么?你都把我堵到旮旯里了,我还说得出话吗?”
“哈哈哈哈,”宋大炮在电话里得意洋洋地大笑不止,姜钧在这边恨不得冲他那长满黄牙的大嘴吐口唾沫。这头老狐狸,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姜钧失落加失望,想起了那句老话儿:世道浇离,人情冷暖,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心情就像乌云密布却又不下雨的天空,郁闷得难受。
宋大炮在电话那头看不到他的表情,笑够了接着往下说:“你过春节回来不?你要是回来,啥事咱们在酒桌上谈。说实话,你这一走,我别的没觉着怎么样,就是喝酒少了个对手,你回来咱们俩干他几瓶黄河虫,你要是继续保持不败纪录,咱们啥事都好商量,你要是酒量退步了,说明你真的不合适当开发区公司的总经理,咱们就当酒肉朋友,除了喝酒吃肉以外的事儿免谈。”
宋大炮说的黄河虫是当地产的60°烈性白酒,本名叫黄河龙,他们都叫黄河虫。宋大炮人称宋一瓶,一瓶黄河虫下肚照样谈笑风生。姜钧在中原公司人称喝不倒,喝多少也不会倒,宋大炮便有些心理失衡,总认为宋一瓶的称号比不上喝不倒,有机会就跟姜钧对酒,两个人经常醉卧酒场,害得部下往回背。
这阵听到他提起喝酒的事儿,姜钧顿时想起了过去在北方机械公司跟那帮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往事,心里忍不住就有些软软地暖暖地怀旧。可是转念想到宋大炮这么不给面子,不讲人情,年产值几十个亿,居然舍不得揪一根汗毛来接济他,不由愤懑难平,对着话筒喊:“老宋,大年三十以前我肯定回家,到时候我一定跟你喝个彻底,不醉不休,你等着吧。”
宋大炮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姜钧心里说:你笑吧,我非得喝死你不可。他确信,如果他不让着宋大炮,他一个人就能放翻他三回。
姜钧之所以跟宋大炮拉扯这么一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黄小船他们联系的一单替国内某大厂进口铜矿砂的生意如果谈成了,得支付银行信用保证金300多万美元。这是一单明显的有利可图的业务,国内有色金属矿藏除了稀土、钨等有限的几类,大都缺货。只要能搞到进口单子,就肯定能赚钱,黄小船一天到晚催着姜钧掏钱支付信用保证金。
姜钧对那种生意其实并不感兴趣,做买卖倒来倒去,赚了利润是国家的,吃亏赔了责任是自己的,所以就一直拖着。黄小船又来催,姜钧就问他们这笔钱在银行得压多久,黄小船说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关键是看国内大厂的支付时间。
姜钧追问他:“如果国内大厂不能够按时支付呢?”
黄小船说:“不会吧,我们联系的大厂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铜精炼国有企业,合同都签了,到港付款,其余都不用我们管。这还是通过柳总的父亲给联系的,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啊。”
不提柳海洋的老爸还好,一提这个碴儿,姜钧反而有了戒心:“你把合同、办证手续等等都交给裴国光,在正式支付银行保证金之前我得听听他的意见。”
黄小船说:“你也真是的,赔个光懂得什么?你相信他还真不如相信我呢,他把a、q、k念成尖、圈、开,外贸合同让他看不是等于猪八戒看天书,浪费时间还把好好的天书糟蹋了。”
姜钧到南方集团有些日子了,对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大略有了了解。听黄小船的话好像他对裴国光不屑一顾,两人关系也好不到哪去,实际上两个人关系密切得非同寻常,经常同往同来。这种大瘦猴和小胖子的组合成了南方集团的一景,他俩还偏偏爱往一起凑,整天没真没假地乱开玩笑。姜钧不理睬黄小船对裴国光故作姿态的贬低,还是让他把合同都交给了裴国光,让他找个内行做个评估。过了两天裴国光就回信息说,两份合同规范有效,经过审查不会有什么问题,姜钧追了一句:“这个合同可是经过你们财务部审核的,出了问题你们要承担连带责任,你要搞一个书面的审核报告,签上你的名字。”
裴国光犯难了,支支吾吾了一阵又把合同拿了回去,之后就没了消息。姜钧也不催他,黄小船过来找,姜钧就推到裴国光那里。拖了将近一个月,黄小船急了,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不赶紧把信用保证金打到银行去,这单业务他就取消了。
姜钧相信,按照裴国光的智商,他这么提要求,裴国光应该明白他的意思是对这笔业务不感兴趣,不想做这单业务。如果他直截了当拒绝黄小船这单业务,根本就没有充足的理由,放着钱不赚,那还办企业干什么?他的意图和目的,肯定要引起黄小船的怀疑。不让别人对他的意图有任何负面的怀疑,是他担任国企总经理的原则之一。如今,逼着裴国光替他阻拦黄小船,就让他们这一对狗肉朋友互相掐去,他倒想看看到底能掐出什么花儿来。
离过春节还有十几天了,节日气氛日浓,公司的员工开始像被捣了窝的蚂蚁掐掉脑袋的苍蝇整天到处乱窜,忙忙碌碌地制定并准备实施过年计划。职工们现在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今年有没有年终奖;如果有,能发多少;如果没有,能不能发过节费;如果发过节费又能发多少。这个职工最关注的问题通过种种渠道汇集到姜钧这儿,柳海洋还摆出一副职工代言人的架势专门主动跑来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姜钧说:“像我们这样的企业,亏得一塌糊涂,别说开发区企业,就是内地国有企业也不会发奖金,每个月能按时发工资就不错了。”
柳海洋说:“南山开发区的亏损是历史性的,如果考核今年的利润完成情况,还是有几百万利润的。你今年刚刚上任,无论如何得发奖金,如果有条件还应该多发一些,不然你这个总经理怎么面对广大群众?南方集团成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断过年终奖,我这可不是为我自己要奖金,我是为公司、为你着想。”
姜钧又征求裴国光和小乌龟的意见,他们的意见也是如果经济条件不好可以少发,但绝对不能不发。如果从今年开始断了年终奖,公司职工肯定会有意见,过去不管经济效益好不好,年终都有一份奖金,今年他一来年终奖都不发了,职工会怎么说可想而知,对公司领导班子的威信也是损害。他经过反复咨询,确信年终发奖金这一关绝对迈不过去,也准备咬着牙妥协,给大家发点奖金了。不管怎么说,只要发奖金,按照南方集团的惯例,他这个总经理都要拿职工平均奖的10倍,副总经理拿职工平均奖的5倍,助理拿3倍。这也正是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他们口径一致的原因之一。
姜钧也有些动心,一年到头了,让大家心情舒畅地过个年也是应该的。况且,不管怎么发,他都会拿得最多,而且合理合法。他正在脑子里盘算怎么样给职工发年终奖,李大宇却来找他了。
当时,柳海洋、糖三角还有裴国光几个人正在讨论糖三角拿出来的压缩机构、精简人员的文件初稿。李大宇明明知道他们在开会,却仍然进了门,进了门就掏烟,挨个给人递烟,活像到政府部门行贿的包工头。姜钧谢绝了他递过来的烟,告诉他自己不会抽烟,李大宇就把烟收起来自己也不抽了。姜钧问他有什么事情,李大宇没说话先递过来一张表,姜钧一看上面罗列着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名,还有一些门牌号等等。姜钧正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却看见这页纸的抬头处写着:南山小区房屋出售业绩表。
姜钧觉得荒谬、可笑:“南山开发区不是已经转手了吗?怎么还有房子卖?”
李大宇说:“这10套房子是南山小区转手之前卖出去的,款都到账了,按照规定要给售楼员提业绩奖金的。”
姜钧扭头问裴国光:“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裴国光现如今对于如何配合他已经熟能生巧、炉火纯青,当下就没给李大宇面子:“这件事情我们财务部知道,卖掉的房子价格是按照成本价出售的。如果算上银行利息,实际上每卖一套房子集团就得亏损2万多元。这10套房子一共才卖了530多万,每套房子的价格比市里同等档次的房子低10%,是亏损卖的。”
姜钧顺势把球踢给了柳海洋:“柳副总,你说说,亏了还应不应该发提成?”
柳海洋为难了,如果说不应该,那就打了自家人;如果说应该,那姜钧接下来的话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都没法接的。所以柳海洋也不好说什么,支支吾吾地不表态。
李大宇却没有退缩的意思:“姜总,公司有个规定,凡是卖出去一套房子,就可以提10%作为奖金。每套房子的价格是53万,十套是530万,按10%应该提53万元的奖金,这是当初确定的政策。”
姜钧惊诧极了,板了脸问他:“你说的这个政策我怎么不知道?”
李大宇从包里掏出一页纸,递过来说:“这是当时发的文件,我估计您刚来对这个情况不了解,专门带过来让您看看。”
姜钧没有接他的文件,说:“既然你说公司有这个文件我想你也不会骗我,肯定就有。问题是如果这个房子100元卖出去,你们提不提奖金?文件对这种情况有没有规定?”
李大宇笑笑说:“那哪能呢,谁会卖那么便宜,那还不等于白送了吗?不可能。”
姜钧说:“我只是打个比喻,这个房子按照你们现在这个价格,每卖出去一套都要亏损十几万,发不发奖金应该根据创造的效益来,而不是根据你卖出去多少东西来,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哪里听说过减价大甩卖还发奖金的?买卖做亏了还发提成奖,那我们干脆把南方集团给低价卖了然后给大家发奖金好不好?”
李大宇有些急了,朝姜钧挥动着手里的文件说:“姜总,那是两回事儿,既然有文件,总该按文件办吧?”
姜钧说:“没那个说法,文件是谁下的?既然是我们公司自己定的政策,执行过程中发现问题可以随时纠正么。这样吧,今天我也不最终答复你,发还是不发,你自己考虑考虑。我们也商量商量,如果大家都认为即使这个项目亏损了奖金也应该照发不误,那就发;如果大家认为亏损项目不能发奖金,那我们就不发。”
李大宇走了,姜钧气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子,边转边骂,活像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号。“他妈的,这个企业的人是不是都觉得我脑子缺根弦,天生就是冤大头?集团都快混不下去了,项目干得亏了个底朝天,竟然还追在屁股后面要奖金,国有企业就是败在这帮败家子手里的。”
这是他到南方集团以来头一次当众发火、骂人,柳海洋、裴国光、糖三角还有担任会议记录的郜天明看到他这个样子,都有些懵。姜钧骂完了,决心也下了,宁可让全公司的人骂死,他也绝对不当大傻瓜,今年年终一分钱奖金也不发,过春节一分钱过节费也不发。
他当场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征求柳海洋和裴国光的意见。柳海洋跟裴国光还没从他的震怒震慑中恢复过来,本能地投了赞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