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初逢女神
法赫米把车子开得飞快,晃过广场、大街,七拐八弯,驶进了一条狭窄嘈杂的小巷。他好容易找到一块停车之地,把车倒进去,回头笑道:“皇甫,你不是说想要尝尝阿拉伯的小吃吗?这里就相当于北京的天坛或天津的小吃一条街。来吧。”
他们兴高采烈地向小巷里挤过去,街道上人声鼎沸,两旁的房屋低矮古旧,墙外种着阿拉伯橡胶树和长春藤,空气中弥漫着阿拉伯香料和印度香料的清香。各种饮食摊点在灯光中一直延伸,摊上的铜盆里摆着酸渍柠檬、蜜饯、坚果、糕点、加白糖的麦片粥,有花椒盐、胡椒面、辣椒等各种调料,还有种种不知名字的当地小吃。小贩把阿拉伯人爱发誓的习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指着先知,先知的女儿法蒂梅、外孙女泽娜卜和外孙侯赛因发誓,声称自己卖的是全世界最美味最便宜的食物。顾客大多是穿着阿拉伯长袍的男人,也有一些戴着布拉戛、只露出两眼的阿拉伯女人,有包着缠头的印度人,而色黝黑的巴基斯坦人。法赫米说:“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国外侨民,本地人倒是很少来。不过,十五岁前我常常和妹妹来这儿——当然是瞒着父母。你说吧,愿意吃什么?”
皇甫林已经目醉神迷了,他与其说是喜欢这些饮食,倒不如说喜欢这种情调。他笑道:“咱们从这头开始,一路吃过去,直到塞不进肚子为止,行不行?”
“好,就这么办!”
于是他们在每个摊位上扔过去一个银币,依次吃过去。皇甫林一边吃一边评价:“这个好吃,像中国的核桃酥。这个也不错,像中国的怪味豆。呀,呸呸,这是什么玩意儿?太难吃了!”
他忽然呆住了,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巷口立着一位阿拉伯少女,大概也是刚到。她穿着米拉叶丝裙,质地和做工十分精致,恰到好处地展示她高耸的胸部、浑圆的臀部及臀部上方凹陷处的优美曲线。透过丝裙,可以看到金银线绣花的内衣,还装饰着金银箔片,耳朵上、脖颈上带着红宝石的首饰。更要命的是,她还带着细细的铜丝面纱,藏在面纱后的容貌给人以无穷的遐想。
灯光昏暗,月光清冷,一个洁白无瑕的少女立在嘈杂纷乱的背景上,恍然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女神伊齐丝回到了人间。皇甫林被完完全全征服了。生在21世纪,他看过太多的女人人体,长岛、夏威夷的裸泳海滩,悉尼和斯德哥尔摩富人区的裸体社交聚会,连教规森严的中东地区,在海滩上也偶尔可见穿三点式的女郎,风化pol.ice则佯装没看见。但是只有这一刻,他才彻悟到女人的美应掩在羞涩和朦胧之后。
法赫米发现了朋友的情态,问:“皇甫,你发什么呆?”
这时,一个头顶红色大肚罐的男人打着响钹走过来,喊着:“阿尔格苏斯,谁喝阿尔格苏斯!”少女立即唤住,她要了一杯,然后微微掀开面纱,把这种传统饮料送到口中。面纱的半遮半掩中可以看到挺秀的鼻梁,湿润的嘴唇,还有一双像羚羊一样明亮的眼睛。皇甫林如遭雷殛,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爆裂声,他近乎痛苦地呻吟道:“我的天,千寻百觅,原来我的女神在这儿啊!”
法赫米漾出谐谑的笑容,他揶揄道:“原来我的朋友被爱神之箭射中了啊。”
皇甫林仍直直地盯着那儿,坚决地宣布:“对,我一定要把她娶到手!”
“你知道吗?她肯定是本地人,出身豪富,她的天性保守的父母决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请原谅我的直率——食不洁食物的异教徒。”
皇甫林目光狂热地说:“为了她,我可以舍弃一切!我明天就皈依伊斯兰教,我决不会再吃大肉、自死物、未诵安拉之名宰杀的牲畜,我会笃信五信1,笃行五课2,我要变成一个最彻底的穆斯林!”
法赫米摇摇头笑道:“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中国式的一见钟情。碰巧我和这位小姐很熟,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她的面纱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个人至上主义者,反对任何形式的桎梏。你知道吗,她曾穿着这身服装化名参加悉尼的世界小姐竞选,当她把面纱揭开时,评委们在震惊中一致投了她的票,甚至特许她不必再作泳装亮相。不过她随之就失踪了,令评委懊丧不已。她今年19岁,父母很早就想把她许给一位王族子弟,但由于她本人坚决反对,婚事迟迟未定。所以,很可能她与你心目中的女神并不吻合。”
皇甫林固执地说:“绝不会,她就是我的女神!”他忽然敏感地问:“你同他很熟?是不是你和她……”
法赫米大笑道:“不不,很高兴我与你不会成为情敌。这位少女,”他有意停顿一下,“就是肖卡德首相的小女儿,我的亲妹妹。她的名字叫艾米娜。”见皇甫林惊讶地瞪着自己,法赫米恢复了庄重的神态,说,“朋友,如果你真的爱上她,我可以为你尽力,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妹夫,你的才华和医术完全配得上她的美貌和嫁妆。用不用我把她喊过来介绍你们认识?”
“不不,千万不要!”皇甫林急急地摆手,从最初的亢奋中慢慢冷静下来,“对佳人不可唐突。我会在一个更庄重更神圣的场合去见她。现在把咱们的活动进行完吧。”
他仍往前走去,又在逐个摊位前专心地品尝着小吃。偶然回头,看见白衣少女已经走了,很可能是她看见了哥哥和哥哥的医生。
第二天皇甫林没有让法赫米陪伴,他向法赫米要了500银币,便一个人上街去了。晚上,法赫米来到医生下榻的房间,惊讶地发现皇甫林已全变了,他穿戴着簇新的阿拉伯长袍和缠头,正捧着古兰经在孜孜攻读,俨然是一位阿拉伯学者。法赫米在惊讶好笑之余也很感动,看来这个狂放的中国医生真的中了爱神之箭,而且一箭穿透心脏,无药可医了。
皇甫林放下书,郑重地说:“法赫米,我的朋友,请你告诉我,按阿拉伯风俗该怎样向你妹妹求婚?我听说求婚应由男家父母来做,但我的父母不在这儿。”
法赫米认真地考虑了很久,才郑重地说:“我的朋友,我想先不告诉我父母,尽管他们很器重你,但是否肯把爱女嫁给一个没有财产的异教徒,恐怕不容易。我先向妹妹转达你的求婚,如果你能打动她的心,事情就比较好办了,我父母对她是百依百顺的。但艾米娜的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上,你能否把射中你的那枝利箭再把她的心脏穿透,只有靠安拉保佑了。”
皇甫林低眉道:“大哉真主。我既然皈依了安拉,安拉一定会发慈悲并赐我幸福的。”
法赫米说:“好,你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去找艾米娜,那个骄纵任性的公主。”
法赫米走后,皇甫林一直低声吟诵着清真言,尽力平静自己的思绪:“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唯一使者。”
他生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更生在一个具有叛逆基因的家庭,所以一向是以哂笑来对待任何宗教的。现在,他努力收束自己的狂放,把它纳入对安拉和穆罕默德的虔诚中。大约半小时后,法赫米匆匆赶回来,面上略有喜色。
“好,艾米娜愿意见见你,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慷慨。”他收敛起笑容换上了郑重的神态,“她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姑娘,但愿你的爱情能攻破这座要塞,真主保佑你。”
按法赫米的指引,皇甫林穿过棕榈树掩映的曲径,来到艾米娜的闺房前。他肃容伫立了片刻,才去按响门铃,他听见门后暗藏的通话器用汉语问:“是皇甫林先生吗?”
她的汉语说得很不流利,但声音甜美,像是深山白云中飘出的银铃声。在那一瞬间,皇甫林几乎热泪盈眶,他强抑激动回答:“小姐,是我,是你的忠实仆人。”
门内温婉说道:“很抱歉,阿拉伯未婚女子的闺房是不让男人进的,只有让你站在门口说话了。”
“这就很好,这样更好。如果让我乍一面对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女神,我怕自己会说不出话的。”
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窃笑声。他不知道这会儿法赫米正在自己屋里用双向传真电话观察着这一切。就在他按响门铃前,艾米娜要通了哥哥屋内的电话。她努力忍住讥讽的笑容,对哥哥说:“哥哥,那位求婚者已经到了门前了,你不要挂电话,我想让你看看他是怎么求婚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法赫米看着她嘴角的浅笑,心里暗暗担心。他看见艾米娜仰靠在沙发上,不时往口里丢一片酸渍柠檬,地面前的小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外的情景,那个爱情俘虏低眉顺眼肃立在门口,表情十分虔诚。当然皇甫林看不到室内的情景,也听不到他们的交谈。
不幸的是,他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艾米娜快到经期了,每逢这时候她就痛得辗转难宁。这种久治不愈的顽症已经在她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也使她对异性之爱抱着恐惧甚至厌恶。这位自不量力的求婚者正好给她病中送来了消遣。她恶意地微笑着,仔细打量着门外那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然后吐出柠檬,娓娓说道:“我在北京只生活到两岁,所以中国对我而言仍是一个遥远和神秘的国度。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盼望着一位来自中国的英俊的白马王子叩响我的闺门。”
法赫米不知道皇甫林是如何咀嚼这句话的,只见他一直低垂眉眼,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抬头回答:“很可惜,我既不是王子,也绝对称不上英俊。除了能以才华自负外,我只有炽烈的爱情了。不过,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一句中国俗语,所谓郎才女貌,女人看重男人的是才华,男人看重女人的美貌,虽然这种婚姻观过于陈旧了一些。”
法赫米又是一愣,很明显,皇甫林这几句话中也暗藏机锋,玲珑剔透的艾米娜不至于听不出来。她在摄像镜头中朝哥哥看了一眼,沉思片刻,仍然笑嘻嘻地说:“阿拉伯风俗恐怕更要守旧一些,对女人的唯一要求是顺从。当然,这些对丈夫百依百从、没有才华没有思想的女人,要靠丈夫的财产去养活。”
法赫米简直啼笑皆非,他想不到这一对旷男怨女的求婚对答竟成了唇枪舌剑的交锋。这时门外的皇甫林昂起头傲然说道:“钱财于我如粪土。只要我愿意,我会很容易跻身世界大豪富之列,至少不比阿拉伯的豪富差。他们已经把真主的恩赐——黑色金子挥霍殆尽了。世界首富们会头顶美元到我这儿购买健康,包括那些养尊处优、功能退化的石油富豪。”
法赫米皱了皱眉头,他第二次领略了皇甫林的狂傲。艾米娜微笑着说:“对,我还没向你致谢呢,你医好了我哥哥的病,我的父母都十分感谢你。”
门外的皇甫林一挥手,不耐烦地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我已治好了几十万人,我不会要求他们的妹妹或女儿因为感谢都嫁给我。”
艾米娜不说话了,法赫米能猜得到妹妹内心的恼怒。他知道这次硝烟味儿十足的求婚肯定不会成功了,既然如此,他倒乐意让骄纵的妹妹听听刺耳的话。他抱着谐谑的心情等着妹妹的回答,很久之后,妹妹才笑道:“其实,我既不看重相貌,也不看重财产,只要求向我求婚的男人真正有炽烈的爱情。”
皇甫林随声应道:“我对这一点颇有自信。如果我心目中的女神需要进行考验的话,我乐意从命。”
艾米娜嘴角挂着浅笑,漫声道:“你看见花墙外那棵石榴树吗?对,在你的左后方,很远,勉强可以看见。那株石榴已经有二百岁了,每年四月仍然开满火红的爱情花朵。据说在一百年前,一位男人为了向心目中的女神求婚,在树下站了十天十夜。”
法赫米立即在电话中低声喊:“艾米娜,不要胡闹!”他知道这完全是她杜撰的。艾米娜在摄像机镜头中嘘了一声,摇摇手指。
门外皇甫林迟疑了一下,问:“不吃不喝?”
艾米娜笑得更甜蜜了:“当然,爱情就是沙漠中的面饼和甘泉。”
皇甫林似乎冷冷一笑:“艾米娜小姐,你知道吗?按医学的统计来看,女人绝食一般可支持13天,男人绝食一般可支持7天,十天后很可能我已是一具枯骨了。不过,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请问,十天之内万一我倒下——但不离开原地,是否算数?”
艾米娜甜蜜地笑了:“哟,不必那么严格,你可以带一把舒适的靠椅。”
“好吧。再见,我将从明晨6点,太阳升起时开始。”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法赫米唯有苦笑,他没料到求婚变成了决斗。他真后悔自己撮合这件事,也后悔没有在发现苗头不对时立即出来干涉。现在木已成舟,依他对皇甫林性格的了解,他决不会中途退却的。
他正忧心忡忡,却见皇甫林不慌不忙地回来了,神色很平静,进屋就问道;“这城里有中国餐馆吗?”
“有,就在前天去的那条小街的附近。”
“今晚去那儿大吃一顿如何?当然还是你请客。”
法赫米迟疑地说:“我的朋友,你是否……”
皇甫林大笑着截断了他的话头:“还有你的医生穆赫,叫上他一块儿去吧。我还要请他做一件事。”
清真寺尖顶的新月映射着月光,穆安津(宣礼者)在宣礼塔上呼喊着,声调抑扬顿挫:“真主至大。我作证,除真主外,别无神灵。我作证,穆罕默德带来了真主的启示。快来礼拜,快来礼拜。”作晚祷的信徒们都俯伏在地,吟诵着:“一切赞颂,全归真主,我心中的真主。”
那座饭店就离清真寺不太远,灯光昏暗,门庭冷落,阿文招牌旁边有一行中文:“新月清真饭店。”笔力相当遒劲老到。老板娘看到身着阿拉伯服装、气宇轩昂的三个客人,忙喜笑颜开地迎上来。
皇甫林夸奖道:“招牌的字写得很不错!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到这么好的汉字书法,是谁写的?”
老板娘是个40多岁的华侨,高兴地回答:“是我丈夫写的,他在学校教中文。他常自嘲说一手好字没人识货呢,想不到今天碰上三位识宝人。请进,快请进!”
饭店铺面不大,几乎没有客人。三人坐定后,老板娘送上中、阿、英文对照的菜谱。皇甫林笑着说:“不必麻烦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菜尽管送上来吧。”
“我的厨师是从家乡请的,最擅长的是鲁菜。不过,为了照顾各国客人的口味,平时做的饭菜都失去鲁菜的味道了,今天让厨师作几道原汁原味的鲁菜,怎么样?”
“好!告诉你,这一位先生是个大阔佬,在政界很有势力。只要让他吃得痛快,他一定会非常慷慨地往外掏钱,还会向王公大臣们宣扬的。当然,食物必须洁净。”
老板娘生气地说:“那还用说吗?告诉你,我们夫妻和厨师都是中国的伊斯兰,向来按阿訇规矩行事,但这里的人总当异教徒看我。你也看到了,这个饭馆的生意冷冷清清,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她的眼圈发红,赶忙扭过头去。
法赫米安慰她:“不必难过,我会尽力替你宣扬的。”
老板娘非常兴奋,她想今天贵客临门,很可能将是饭店生意的一个转折。
皇甫林又问:“有什么国内的好酒吗?法赫米,我们稍微破点戒,喝点中国烈酒可以吧?我看伊斯兰教规对戒酒并不严格,好像主要是戒葡萄酒水果酒吧。”
法赫米笑着默认了。皇甫林吩咐老板娘:“就来两瓶味道平和点的中国名酒,另外,再来两瓶科涅克白兰地,给这位穆赫先生。”
老板娘喜滋滋地进去了,没有多久,一盘盘凉菜就送上来。皇甫林为大家斟上酒,一样一样介绍:“这是海米三样,三色银芽,炝三白,麻酱白切牛肉,四味鸡丝,请吧。”
三人开怀痛饮。皇甫林似乎并未把明天要过的生死关放在心上,他十分健谈,介绍鲁菜在中国八大菜系中名列第一,以口味鲜咸、葱香突出、善用面酱、清鲜脆嫩闻名。它的爆、烧、炒、炸、扒、蒸成为其它菜系的基本功。他又说,中国的回族最早即是阿拉伯半岛的黑衣大食的侨民,唐肃宗借大食二十万兵马平定安史之乱,其后不少大食人留在中土,娶妻生子,逐渐演变成信仰伊斯兰的回族。待热菜陆续上桌,皇甫林指点着介绍:“这是糖醋鲁鱼,三美豆腐,油爆双脆,黄焖甲鱼,德州扒鸡,诗礼银杏,嗨,这一道是孔府一品锅,是孔府的名菜。知道孔府吗?儒家先圣孔子的祖宅。”他笑着摇头,“不行不行,中国菜让外国人吃,吃不出那种中国味儿,讲也讲不清。”
在他侃侃而谈时,穆赫一直笨拙地用着中国筷子,一边拿眼瞟着皇甫林。酒过半酣,穆赫低声向法赫米说了一通,法赫米笑道:“穆赫医生想拜你为师,不知道是否肯教他。”
皇甫林痛快地说:“可以。只有我所用的药液、药膏配方不能告诉他,我还没有申请药物专利。”
穆赫很高兴,急切地问道:“皇甫老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那种淡黄的药液是那样神奇?”
美酒已激起了皇甫林的豪情,他大笑道:“说来话长。今天有兴,我就多讲几句吧。法赫米,你尽量翻译,翻不了的医学名词,我用英语告诉穆赫。”他为穆赫也倒了一杯烈酒:“来,干了这一杯我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