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自己卧室,盯着天花板发愣。忽然他注意到了天花板角一个微微转动的摄像镜头。他立即集中自己锐敏的电磁感觉,沿着墙内导线的微弱电场找过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电线的源头通向爸爸书房里。他只是奇怪,为什么37年来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溜到爸爸的书房门前,四周看看,没有旁人。书房门紧锁着,但这道锁对于他的超感觉能力来说是小事一桩。几秒钟后,他用铁丝捅开了门锁。
屋内气息晦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仍严严地拉着。黑色的桌子,黑色的高背转椅都僵立在晦暗的光线中,孔老夫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很快找到了伪装巧妙的屏幕和开关。他按一下开关,孔夫子的面孔很快隐去,薄型液晶屏幕闪出微光,随即屏幕上显出自己熟悉的房间。元元按动转换开关,屏幕上依次闪现出爸妈卧室、姐姐卧室、客厅、餐厅
他关闭开关,液晶屏幕又还原成一幅画像,只是画像上还残留着屏幕的辉光。他环视四周,感到抽屉里有一个强烈的能量场。他集中感觉力,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大功率激光枪的模糊形状,能量场正是枪身中的高能电池发出的。
元元在书房中沉默了很久,目光睿智,表情沉毅。他一步跨过了37年的生活断层,从一个5岁的小孩变成了42岁的成人。他在心中喃喃地说:
原来我是一个机器人,是爸爸百般提防的异类。爸爸,在蒙昧中生活了42年的元元今天已经醒了,我要孤身一人去披荆斩棘,开创机器人时代。爸、妈、姐姐,,我要和你们分别了。
从门缝中听见妈妈回来了,他悄悄溜出去,关上房门,又用5岁的娇憨把自己包装起来:
妈!他咯咯地笑着,从背后扑向妈妈。
妈妈嗔怪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吓我一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姐姐马上要回来啦。
尽管知道了自己的异类身份,他还是感到强烈的喜悦,他高兴地喊:
真的吗,妈妈?姐姐在非洲的拍摄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她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盼着的雨季总算来了。拍完雨季镜头她就回来。
太好了,我真的想她!
刘晶熟练地开着尤尼莫克,这匹托马斯百般宠爱的骏马。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时扭回头同宪云谈话。非洲的烈日把她晒脱了皮,露出白白的一个小鼻尖,显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干裂了,她带来的法国唇膏早就扔到杂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这个湖泊只剩下最后一个水坑,到处是角马、盘角羚、斑马甚至幼狮、幼豹的骨架。只有专食死尸的秃鹫反常地昌盛。它们黑鸦鸦地飞来,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鸦鸦地飞走。当然,它们的死亡不过是比其他动物稍为滞后而已。
那片仅存的水洼里密密麻麻尽是野鸭。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千万年留下来的本能使它们选择了这个时候孵育,因为小鸭一出生就能赶上食物丰富的雨季。但今年它们却陷入了绝境。成群的幼鸭在地上蹒跚,饥渴已使它们很虚弱了,它们凄惨地低声鸣叫着。成年野鸭则尽力拍动着疲惫的翅膀,徒劳地为儿女寻找食物。
尤尼莫克绕着这些濒死的野鸭缓缓开动,宪云默默地拍摄着。尽管她已见惯了动物界的生生死死,但这种绝对无望的集体死亡,仍使她心头沉重如铁。
忽然有几只成年野鸭飞上天空,盘旋悲呜,然后它们毅然向东南方飞走了。这像是一声号令,顷刻之间成年野鸭全部冲上天空,黑压压地一片,它们的悲鸣汇成震耳的嘈杂。片刻之后,鸭群都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不见。
宪云紧张地拍下了这些镜头,她喃喃地说:
伟大的母亲,为了延续种族,它们竟然有勇气舍弃母爱。
洼地里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幼雏。它们惊惶地鸣叫着,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寻找着自己的父母。刘晶低声说:
太可怜了。
她没有回头,但宪云瞥见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长时间的混乱之后,忽然一只小鸭从鸭群里冲出来,拍着翅膀径直往前走。鸭群略微犹豫一会儿,都紧紧地追随上来。
于是,千万只幼鸭开始了悲壮的死亡大进军。它们并不知道前方更为严酷那儿甚至没有这片混浊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孤注一掷地朝前走,而第一只小鸭无形中成了它们的领袖。宪云被这种宏大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快追上,但不要惊动它们。给老托马斯打电话,让他快来,这是个很难得的场面。
等托马斯驾着另一辆越野车风风火火起来时,幼鸭已在干旱焦裂的草原上走了几公里,它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被庞大的群体气势所激发出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老托马斯的身边是那位马塞族黑人,很远就听见他在尖声喊叫,等越野车吱吱嘎嘎刹住,托马斯跳下车,指着天空喊:
看!积雨云!
果然,天边已悄悄爬上一堆鸟云。宪云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谓旱天雨难下,在此之前已有几次类似情况,但乌云随即被干热的信风吹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这个黑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几乎在片刻之间,浓重的黑云忽拉拉扯满了天空。鸭群感受到天边吹来的第一股凉风,它们迟疑着停下来,伸长脖颈观望着。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几百道闪电此起彼伏,从云底直插到地上,分割着天和地,又连结着天和地,重现了地球诞生初期那种壮观的景象。有一道闪电点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树,它立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炬,火焰在草地上飞速向四周蔓延。
在连绵不断的雷声中,宪云焦急地高喊一声:
托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这焦干焦干的草原上,大火是极其猖狂的,甚至汽车都难于逃脱。幼鸭群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红光,它们也本能地知道这是死神在逞威。托马斯焦急地喝道:快上车!但没等汽车启动,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至。很快,亿万条雨柱自天而泻,浇灭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
黑人导游在暴雨中疯狂地扭动着身子,两手向天,唱着一支歌,旋律扭曲跳荡,如同那只虬曲眩目的闪电。幼鸭群嘎嘎叫着,欢快地拍着翅膀在雨地里疾走。许多动物忽然从地下冒出来,响密?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马亢奋地跑着;狮子悠闲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着它的猎物;几十只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纵跳,动作轻盈舒展,在电光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
几个小时后,嫩草已从土中钻出来,一朵朵野花也冒出来,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出它们在缓慢地膨胀。4个人都不停地大笑着,尽力抓拍这些珍贵的镜头。他们就和那些绝处逢生的动物们一样浑身洋溢着喜悦。
清晨,他们才回到营房,虽然已精疲力尽,宪云仍拖着脚步给妈妈发了份传真。
3天后,宪云拎着一只皮箱向托马斯先生告别:
托马斯先生,拍摄已经完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马斯笑哈哈地说:你走吧,这次拍摄非常成功。我准备尽快完成剪辑制作,送给你丈夫第一个观看。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刘晶呢?她也回去吗?
嗯,她要和我妈妈为这部纪录片谱写主题曲。看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想她一定能写出一首感人的乐曲。
我也相信,何况还有卓教授呢。再见。
再见
3个小时后,一架波音797飞机从内罗毕机场呼啸升空。机舱内旅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刘晶也到后边找了几个空座位,几分钟后就睡熟了,这些天她确实累得可以。
宪云独自坐在舷窗前,盯着飞机的襟翼在气流中微微抖动。衬着蔚蓝净洁的天空,云层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维从这几天的亢奋中抽出来,思绪开始飞向家中,她为重哲的成功高兴,又为那份传真中的阴郁暗流而担心。爸爸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这是完全违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来元元已成了爸爸心灵上不愈的伤口,成了他失败的象征,所以老人的乖张易怒,心理灰暗,和这个病根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吗?从八九岁起宪云就经常发现,爸爸常常从书房窗帘的缝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尽的痛苦,也有无言的慈爱那时,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现在,虽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亲那些繁杂怪诞的感情。
一个黑人空姐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问:
你是孔宪云女士吧。
宪云微笑点头,空姐高兴地说:
你好,你和托马斯先生拍摄的野生动物系列片,我们从小都爱看。现在就播映一部,表示对你的欢迎。
谢谢。
几分钟后,机舱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了透明澄澈的大洋。从粗扩蛮荒的非洲出来,乍一看到碧蓝的海水,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她最早的一部片子,是拍摄南太平洋海洋生物的。刘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打着哈欠偎到宪云姐姐身边,一看到屏幕上的镜头,立时眼睛发亮,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屏幕上几条鲨鱼在邀游,举止带着帝王般的尊严。它偶尔张开巨口,两排寒光闪闪的利齿令人心惊胆战。宪云告诉刘晶:
这是一种性情凶残的鱼类,它的生存搏斗从母腹中就开始了。鲨鱼是胎生的,强壮的兄长在母腹中就开始啮食弱小的弟妹,我亲眼见过生下来就残缺不全的小鲨鱼。
刘晶打了个寒颤,两眼晶亮地问:
真的?太残忍了。
嗯,不过,在上帝的道德准则中无所谓残忍和仁慈。只要能成功地延续种族,它的行为规范就是正确的。恰恰鲨鱼就是一个很成功的种族,它们非常强悍,几乎从不生病,受伤的鲨鱼拖着肠子在水中游动也从不发炎。科学家从它身上提取出一种药物鲨烯,可以使人的伤口快速愈合。有人甚至说,鲨鱼是一种外星球生物呢。
刘晶笑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胡说八道。喂,你看,镜头对准了海底一种奇特的生物,半透明的肉足顶着椭圆形的口体,恰如一棵豆芽。
这是什么?豆芽吗?刘晶笑问。
对,它就叫海豆芽,是一种舌形贝。别小看它,它已经在地球上成功地存活了4.5亿年,而其它种族大多在几百万、几千万年间就已经消亡了。你想,4.5亿年啊,真是不可思议的漫长,我想即使人类恐怕也延续不了4.5亿年。她开玩笑地说。
空姐过来为她们送上饮料,宪云嫣然一笑,合掌向空姐致谢,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刘晶忽然悟到了宪云的美貌,浑然天成,雍容华贵,她由衷地赞叹道:
宪云姐姐,我才发现你是这样漂亮,就和卓教授一样。我们班同学们常常暗地里说,卓教授身上有一种特别高贵沉静的气质。宪云姐姐,你和卓妈妈年轻时一定更美貌!
宪云的脸庞微微发红,她笑骂道:你这个小鬼,胡说些什么呀。你才是个漂亮姑娘呢。
她们在北京机场分手了,刘晶依依不舍,说几天后来看望云姐姐,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元元。宪云叫了一辆出租,半小时后回到家中。
妈妈听见门铃声就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同女儿拥抱:
云儿,你可回来了,快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时差疲劳还没恢复吧。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妈妈,你今天没课?
我已经正式退休了。可以作老头子的专职保姆了。
那好呀,我出去就更放心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去协和医院了,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点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元元和重哲呢,还在试验室吗?
嗯。
说到这里,两人的目光都黯淡下来,她们知道该说起那个躲避不掉的话题了。宪云小心地问:
翁婿吵架了?
嗯,吵得很凶。
到底为什么?是不是不让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知道,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都瞒着我,连重哲也不说真话。妈妈的口气中流露出一丝幽怨。尽管平时看来她是家庭的脊柱,但她不无伤心地发现,有时她仍然进入不了男人的心灵世界。宪云勉强笑道:
好,我这就去审问他,看他敢不敢隐瞒我。
好,我陪你去吧。
她们走后没多久,一位护士送孔教授回家了。护士扶他走上台阶后,他说:
谢谢,请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护士笑着同他告别,开上汽车走了。孔教授打开房门,屋里没人,他急急走进书房,打开监听装置。耳机中只能听到重哲轻悄断续的说话声,偶尔元元也回一句。看来情况没有大的变化。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揿一下按钮,电话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百岁老人,老人问:
最近怎么样?
孔教授烦躁地说:很奇怪,从元元的表现看,似乎朴确实取得了某些进展。这真是不可思议。
老人沉吟一会儿问道:那么,元元
孔教授沉重地说:恐怕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其实我昨天就想去,被重哲打断没有干成。
电话中沉默了很久才说:尽人力听天命吧,需要我帮忙的话请说一声,我在政府、军界和警界还有一些影响力。
好的。
宪云和妈妈随意交谈着,已经进了大厅。远远望去,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只有重哲一人在忙碌,元元乖乖地躺在工作台上。直到现在她还丝毫也不理解,爸爸为什么对重哲横加阻挠。是他认为成功还没有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20年前那个目空天下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在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是一场无尽的酷刑。他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在按捺不住的喜悦中突然崩坍。所以,既然这次他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她不敢直视妈妈,低声说:
莫非是失败者的忌妒?
妈妈生气地说:不许胡说!我了解你爸爸的人品。
宪云痛苦地说:我也同样了解。但是,作为一个终生的失败者,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啊,妈!
妈妈无言以对。